火箭文学
经典热门小说推荐

第3章

出分水关,向北又走了八。

地势渐缓,山不再那般陡峭人,却连绵得更无尽头。林子的样貌也变了,高大的常绿乔木少了,多了些叶子落尽的硬木,枝丫铁画银钩般刺向灰白的天。风里的铁锈味,时淡时浓,像远处有个看不见的炉子,在永不停歇地烧着什么。

路上开始出现岔道,有的指向驿站,有的指向村镇。契此不再完全避人烟,偶尔会去路边茶寮讨碗热水,或是用袋里仅剩的几文钱换块最糙的饼。人们说话的口音果然硬了,尾音短促下坠,像石头落地。看他这打扮,有人好奇,有人漠然,也有人眼里闪过不易察觉的警惕。北地,不太平,陌生面孔总带着三分可疑。

这晌午,他沿着一条被车辙碾得极深的路走,空气中那股铁锈混杂着泥土烧灼的气味陡然浓烈起来。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出现一片令人屏息的景象——

不是村落,是一座“山”的疮疤。

倚着山坡,密密麻麻布满了数不清的窑口。圆拱形的窑体像一个个巨大的、沉默的蚁巢,有些正冒着滚滚浓烟,是青灰色里透着黄褐的烟,沉甸甸地爬升,将半边天空都染得污浊;有些已经熄火,窑口黑洞洞地张着,像疲倦至极合不上的嘴。窑与窑之间是低矮的工棚,碎瓷片和窑渣堆得到处都是,在冬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零碎刺目的光。无数人影在窑厂间蚂蚁般蠕动,挑土的、和泥的、搬运坯件的、添柴看火的……却没有多少声响,只有窑火低沉的呼呼声,和偶尔瓷器碰撞的清脆碎裂声。

空气滚烫,弥漫着刺鼻味道和粉尘。

这里就是洪州昌南镇,后世那座以精美瓷器闻名天下的景德镇,此刻还只是五代乱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窑厂集群,为各方势力烧制着赖以炫耀或换取物资的“硬通货”。

契此在窑厂边缘驻足。他的目光掠过那些冒烟的巨兽,掠过泥泞不堪、被瓷屑染成各种奇怪颜色的地面,最终落在一些特别矮小的身影上。

是孩子。

很多孩子,有些看着比阿丑还小,赤着脚,裹着几乎看不出颜色的破布,在工棚和窑房间穿梭。他们有的吃力地端着比脸还大的陶泥坯,脚步踉跄;有的蹲在堆满瓷片的废料堆里,用小耙子翻拣着或许还能卖钱的残片。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些靠近窑口的孩子——他们的小脸被高温烘得通红,甚至起皮,眼睛大多红肿,不住地流泪,有些不停地用手背揉着,眼白浑浊,眼神空洞。

契此拦住一个刚从不远处工棚出来的老者。老者佝偻着背,挑着两筐捡出来的碎瓷,脸上蒙着厚厚的灰。

“老丈,”契其合十,“请问,那些靠近窑口的孩子,眼睛……”

老者抬眼,浑浊的眼睛看了看他,又迅速低下,像怕惹上麻烦,压低声音匆匆道:“‘窑熏眼’……烧‘秘色’的窑,火候烟气最毒……久了,就瞎。”说完,不等契此再问,挑着担子急急走了。

秘色。契此听过这名字。传说中釉色如“千峰翠色”、专供皇室贵胄的极品瓷器。原来这“翠色”,是用孩童的眼瞳熏染出来的。

他口那团从分水关就堵着的东西,此刻被这滚烫污浊的空气一激,隐隐烧灼起来。他循着人流,向窑厂深处走去。

越往里,景象越是触目惊心。在一座正猛烈喷吐着黄烟的巨窑旁,几个监工模样的汉子,正用长竿驱赶着几个瘦小的孩童,让他们更靠近窑口的观察孔,去“看”里面坯件的火色。“凑近点!瞎了吗?看不清老子抽死你!”喝骂声中,一个孩子被烟气猛地一冲,剧烈咳嗽着向后跌倒,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却不敢哭出声,爬起来,又颤巍巍地凑上去。

旁边一座稍小的窑前,一个工匠正对着一批刚出窑、釉色呈现出一种奇异青碧的碗碟狂喜:“成了!这窑秘色成了!”他捧起一只碗,釉面光润,色泽确如雨后天青,美得惊心动魄。而帮他递坯、看火色的两个少年,就站在他身后,眼睛红肿如桃,不断眨巴着,却似乎对眼前这“成功”的瑰丽色彩,已看不太真切。

美与残酷,在这里裸地焊在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热量。

契此在一座暂时熄火的废窑边坐下。窑体的余温透过单薄的僧衣传来。他解下布袋,放在膝上,袋口对着那座刚刚烧出“秘色”的、还在散热的窑。他只是坐着,看着那些在烟尘与呵斥中麻木劳作的孩童身影,看了很久。

头偏西,窑厂的喧嚣略有减退,部分窑口开始封火。监工和工匠头目们聚到一旁的棚屋里,似乎喝酒吃饭去了。契此站起身,拍了拍尘土,朝着那座“成功”的窑走去。

窑边,只有那两个眼睛不好的少年在收拾工具。契此的出现让他们有些惊慌。

“小施主,”契此语气温和,“这窑,今晚还烧吗?”

一个少年怯生生摇头:“不……不烧了。王师傅说,这窑火气已尽,要等明天重新装坯。”

契此点点头,绕着这座窑慢慢走了一圈。窑体用耐火砖砌成,还很烫手。他在窑口正前方停下,那里是投柴和观火的主口,此刻用砖石临时封着。他忽然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卸下肩头的布袋,双手握住袋底,将整个布袋口,猛地按在了那尚有余温的窑门封砖上!

“你……你什么!”少年惊呼。

契此不答。他闭上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而含混,并非经文,倒像某种古老的、带着韵律的吟唱。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要将整座窑的热力、烟气、乃至其中蕴藏的那份“以童瞳换翠色”的残酷因果,都吸入那只青灰色的布袋之中。

两个少年吓呆了,想喊人,又不敢。附近的几个工匠也被这古怪景象吸引,围拢过来,指指点点。

“这和尚疯了?窑口也敢碰,烫不死他!”

“他在啥?念咒?”

“看那布袋!按在窑门上!”

契此的吟唱声渐渐清晰起来,混在晚风中,竟有种奇异的穿透力:

“……火有瞳,烟有泪,翠色原是血蒸灰……今收尔三昧火,还尔童子眼清明……”

他反复吟唱着类似的句子,声调忽高忽低。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他忽然一声断喝:

“收!”

双臂用力,将布袋从窑门上“扯”了下来!令人诧异的是,那粗布袋子按在滚烫的砖石上这么久,竟毫无烧灼痕迹,只是袋身似乎微微鼓胀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原状。

契此踉跄后退两步,脸色有些发白,额角渗出细汗,仿佛刚才那一下耗费了极大心力。他将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什么极重又极烫的东西,转身,面对越聚越多、满脸惊愕的工匠、监工和闻讯从棚屋出来的窑主、把头。

窑主是个面色黝黑、眼神精悍的中年人,排众而出,厉声道:“哪来的野和尚!在此装神弄鬼,坏我窑口风水?!”

契此喘息稍定,抬起眼。他的目光越过窑主,扫过那些围观的、眼睛红肿的孩童,最后落回窑主脸上。他忽然咧嘴,笑了。那笑容在沾满灰尘的脸上绽开,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和……嘲讽。

“阿弥陀佛。”他先宣了声佛号,声音不大,却让嘈杂的现场一静,“贫僧途经宝地,见此窑火气太盛,业力缠身,恐伤及无辜,故特来为施主……收一收这火。”

“收火?”窑主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当这是柴灶,说收就收?这是烧秘色的龙窑!火就是它的命!你收个屁!”

“火是窑的命,也是窑的病。”契此慢悠悠道,拍了拍怀里的布袋,“施主你看,它如今在我这袋里,安安静静,一点都不烫人。”

说着,他竟真的将布袋口倾斜,对着地面。众人下意识后退,生怕真倒出火炭来。然而,袋口空空,只有些微灰尘飘出。

“哈哈哈哈哈!”窑主和几个把头放声大笑,“果然是个疯和尚!拿个破袋子来唬人!”围观工匠也松了口气,纷纷摇头失笑,觉得白看了一场闹剧。

契此也不争辩,只是重新背好布袋,对那两个吓呆的少年点了点头,然后转身,步履有些蹒跚地,朝着来路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满是瓷屑的地上,歪歪扭扭。

“疯子!” “晦气!”身后传来嗤笑和咒骂声。

没人把这事当真。窑主骂骂咧咧地吩咐手下看好窑口,便回去继续喝酒了。工匠们也各自散开。只有几个离得近的孩童,偷偷望着契此离去的背影,红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懵懂的好奇。

当夜,窑厂一如既往地沉寂下来,只有守夜人的灯火和未完全熄灭的窑火余烬,在黑暗中闪着零星的光。

契此没有走远。他在离窑厂不远的一处背风山坡上找到个小山洞,勉强容身。洞外,可以俯瞰大半个窑厂。他盘膝坐下,将布袋郑重地放在身前,双手虚按在袋口上方,闭目不动,如同守着一件关乎生死的法器。

夜渐深,山风呼啸。忽然——

“轰隆!!!”

一声沉闷的、绝非雷声的巨响从窑厂方向传来,紧接着是砖石垮塌的哗啦声,和远远传来的人声惊叫、哭喊!

契此猛然睁眼。洞外,那座白天刚刚烧出“秘色”、被他用布袋按过的龙窑方向,腾起一股比夜色更浓的烟尘,在稀疏的星光下依稀可辨。那座窑,塌了。

不是爆炸,是窑体结构仿佛突然失去了支撑,朝着侧面缓缓崩溃、倾颓。响声惊醒了整个窑厂,火光、人影乱窜,惊呼和叫骂声响成一片。

山坡洞里,契此缓缓吐出一口长气。他伸手,轻轻抚过布袋粗糙的表面。布袋冰凉,毫无异样。

他重新闭上眼睛,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极难察觉的弧度,随即隐去。

“火,”他对着黑暗,低不可闻地自语,“我收走了。剩下的,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了。”

山下,混乱持续了半夜。那座窑塌得彻底,但奇怪的是,并无人员伤亡——当时窑已熄火,无人靠近。坍塌的废墟里,那些珍贵的“秘色”瓷器自然全成了碎片,与寻常瓦砾无异。

窑主捶顿足,痛骂晦气,怀疑是仇家破坏或是地基不稳,彻查之下却无头绪。只有极少数人,隐约想起了白天那个古怪和尚和他那句“收火”的疯话,心中惴惴,却又不敢宣之于口。毕竟,袋子怎么收走一座窑的“支撑”?这比窑自己塌了更不可信。

然而,流言还是像窑厂上空的烟尘一样,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

接下来的两三,契此仍在昌南镇附近徘徊,偶尔出现在其他窑口附近,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坐着,抱着他的布袋。每当有监工过分迫孩童近窑观火,或有新的“秘色”窑即将点火时,他那沉默的身影就会出现,像一道不祥的阴影。

窑主们起初不以为意,甚至派人驱赶。但渐渐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或许是坍塌事件带来的阴影,或许是那和尚沉默的注视本身带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又或许是工匠们私下流传的“布袋收火”的故事让监工们心里发毛……

总之,明目张胆驱赶幼童贴近最毒烟气窑口的事情,似乎减少了。窑主们或许是为了求个心安,或许是真怕再出莫名坍塌的“晦气”,对手下管束严了些。一些眼睛已严重红肿的少年,被调去了稍远的工序。虽然改变细微,但确确实实发生了。

契此没有再做什么惊人之举。他只是看,然后离开。

离开昌南镇的前一天,他在镇外一条小溪边,再次遇到了当初指点他的那个捡碎瓷的老者。老者认出他,惊慌地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和尚……你……你真收了那窑的火?”

契此舀起一捧溪水洗脸,水很冰。“火自在该在的地方。贫僧只是让它……换个地方烧。”

老者听不懂这机锋,但看着契此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打了个寒颤。他嚅嗫着:“这几天……东边李窑主家,把他那个才八岁、熏得最厉害的小孙子,送回乡下去了……说是……说是找了郎中瞧眼睛……”

契此擦脸,点了点头。“挺好。”他从布袋里摸出最后半块硬饼,掰了一半递给老者,“老丈,眼睛是自己的,瓷器是别人的。这道理,原来也有人懂。”

老者接过饼,手有些抖。他望着契此背起布袋,沿着溪流往北而去的背影,许久没动。

溪水潺潺,冲洗着从窑厂方向流来的、永远带着瓷土粉末的浊水。更远处,窑厂的烟囱依旧林立,浓烟滚滚,一切似乎如常。

但有些东西,就像那倒塌的龙窑里再也烧不出的“秘色”,或许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契此的脚步踏在向北的土路上。布袋随着步伐轻晃,里面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无声滚动。

他知道,那里面装着的,不是火,是比火更灼热、也更沉重的东西——一个时代,对美的贪婪背后,那视而不见的残酷。

而他的修行,就是将这残酷,装进袋中,默默背负,直到它重到让某些人,不得不低下头,看一眼自己脚下,那些正在失去光亮的、孩童的眼瞳。

(第二卷 第二章 终)

微信阅读

评论 抢沙发

登录

找回密码

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