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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十二,午后。

婚房的红色幔帐还未撤去,空气里残留着廉价脂粉和香烛的混合气味,但那股冰冷的、属于“复仇程序”启动后的绝对理性,已经彻底驱散了任何属于“新婚”的暖意。

沈厌迟坐在窗边的矮榻上,手里捏着一小截晒的、暗黄色的藤茎。这就是“黄藤素”的来源——南疆一种并不算罕见的草药,当地人偶尔用它来染布或治疗轻微皮肤病。药理很偏:少量服用无毒性,但会通过肾脏代谢,使尿液呈现出病态的深黄色,并在巩膜(眼白)上沉积极淡的黄色素,模仿轻度黄疸症状。关键是,它不影响神志,不伤肝。

完美。

他把藤茎放在鼻尖嗅了嗅,一股淡淡的土腥和苦涩气味。然后,用匕首的背脊仔细地将它碾压成粗糙的粉末。粉末不多,只够三用量。他取出三张裁剪好的薄油纸,将粉末均分成三份,仔细包好。

第一步,药物准备。

接着,他取来一个扁平的皮质水袋,比巴掌略大,做工粗糙。往里灌入半袋最劣质、气味最冲的“烧刀子”。这种酒便宜,酒气烈而浑浊,最能模拟长期酗酒者身上那种腌入味的、混合着汗酸和酒精腐败的味道。然后,他将水袋封口,外面又裹上一层吸水性好的旧棉布。

第二步,道具准备。

最后,是“王厨子”的资料。这个太子安在沈府厨房的眼线,四十出头,圆胖,看着憨厚,实则心细。早年确在药铺当过三年学徒,认得几百味药材,懂基础脉象和望诊。他是太子府外围人员,但正因为位置低、懂点医术,反而更受信任,负责监控沈厌迟的“健康状态”和“生活细节”,尤其是“酗酒”这个他们乐于见到的“自毁”行为。

阻碍清晰:一,对方有医学基础,单纯伪装醉酒神态容易露馅;二,真喝到影响反应速度,会扰后续与萧琉璃的联络及自保;三,必须制造出连学徒都看不出破绽的“肝损伤”体征。

所以,需要一套组合拳。药物伪造排泄物和眼部体征,道具伪造体味和“随身带酒”的习惯,而最关键的“脉象”和“医嘱”,则需要一场精心导演的戏。

沈厌迟将三包黄藤素粉末和那个温酒袋收入袖中暗袋。站起身,走到铜镜前。

镜中人面色依旧苍白,眼底的暗红血丝因“冰心散”的后续影响和连精神紧绷,似乎又深了一丝。但眼神是彻底的空洞与平静,像两口废弃的深井。他对着镜子,调动面部肌肉,练习一个因长期醉酒和抑郁导致的、目光微微涣散、眉心习惯性拧结的表情。不是大醉的癫狂,而是那种被酒精泡软了骨头、对什么都提不起劲、又带着点自怨自艾的麻木。

他看了片刻,确认肌肉记忆已经形成。然后,他取出第一包黄藤素粉末,倒入口中,就着冷水服下。粉末极苦,带着土腥,但他咽得毫不犹豫,仿佛只是完成一个指令。

药效不会立刻显现,需要一两个时辰的代谢。

他解开外袍,将那个灌了劣酒的皮水袋,用细绳固定在左侧腋下靠近肋骨的位置。棉布吸收酒气,体温微微加热酒袋,让酒精挥发得更充分、更持续。然后重新穿好衣袍。很快,一股并不浓烈、却持续不断的、带着浑浊感的酒气,开始从他身上隐隐散发出来。不是喝多了打嗝的那种冲鼻酒味,而是像衣服被酒浸过后未能洗净、混合体味后形成的“背景气息”。

第三步,自身状态调整与初期伪装启动。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脚步比平时略慢半拍,肩背微微佝偻,仿佛不堪重负。

***

厨房在后院偏西。午后时分,正是准备晚膳的间歇,比较清闲。

沈厌迟“恰好”路过厨房外的长廊。他手里拎着一个空的酒壶,晃晃悠悠,眼神放空地看着前方,嘴里似乎无意识地低声念叨着什么,听不真切。

王厨子正在厨房门口的水缸边洗菜,胖乎乎的手指灵巧地剥着豆荚。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但手上的动作明显慢了半拍,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沈厌迟仿佛没看见他,径直走了过去。但就在两人错身而过的瞬间,一股淡淡的、却持续不断的酒气,飘进了王厨子的鼻腔。

王厨子洗菜的手彻底停下了。他微微侧头,用余光飞快地扫了一眼沈厌迟的背影。那背影显得有些单薄、萧索,走路姿势也少了往的挺拔。更重要的是,那酒气……不是刚喝过酒的浓烈味道,倒像是从衣服里、从皮肤里透出来的,陈酿的味道。而且,公爵手里还拎着个空酒壶。

王厨子低下头,继续洗菜,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闪过一丝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果然,娶了个妖星质子,心里不痛快,借酒浇愁呢。他默默记下了这个时间点和观察到的细节。

沈厌迟走出不远,将空酒壶随手放在廊下的石凳上,仿佛忘了拿走。然后,他转向通往府内小花园的路。走了几步,他停下,扶住一旁的廊柱,另一只手按了按腹部,眉头紧锁,似乎有些不适。这个动作不大,但足够让有心人“无意”中瞥见。

他知道,王厨子一定还在用余光观察。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缓过来了,继续慢慢往前走,消失在月亮门后。

第一步接触,留下初步印象:持续酗酒,身体已有不适反应。

***

傍晚,沈厌迟传唤了府里常用的李郎中。李郎中是个谨小慎微的老头,医术尚可,嘴还算严,最重要的是,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在赌坊欠了笔不大不小的债,而沈厌迟“恰好”知道了,并“不经意”地让老仆帮忙还上了。

诊脉地点就在沈厌迟的书房。沈厌迟特意吩咐不要关门,虚掩着即可。

“李大夫,近总觉得……闷,胁下胀痛,食欲不振,尿色也深得很。”沈厌迟靠在榻上,声音沙哑无力,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憔悴。他挽起袖子,将手腕放在脉枕上。

李郎中躬身应着,三指搭了上去,凝神细诊。

就是现在。

沈厌迟体内那点恢复不多的内力,再次被精细调动。这一次,不是逆转经脉制造“虚火亢盛”,而是模拟一种因长期酒精损伤导致的、肝气郁结、湿热内蕴的脉象——“肝脉浮数”。即手指感觉下,肝经对应的脉位(左关部)搏动位置较浅(浮),且频率偏快(数),同时略带弦紧之感,暗示肝火旺、气机不畅。

这比制造单纯的“虚火”假象更难,需要对脉象有极深的理解和内力控达到毫厘级别。沈厌迟屏住呼吸,全神贯注。

李郎中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换了换手指位置,又诊了片刻,脸上露出凝重的神色。

“公爵……”他收回手,迟疑道,“您这脉象……左关浮数而弦,确有肝郁化火、湿热内蕴之兆。加之您自述胁痛、尿黄、纳差……这,这与长期饮酒过度、损伤肝木之症,颇为吻合啊。”

沈厌迟适时地咳嗽两声,眼神黯淡:“近来心中郁结,确是……多饮了几杯。”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李大夫,直言无妨,我这是……到了何种地步?”

李郎中捋着胡须,沉吟道:“若只是近多饮,及时戒断,加以疏肝理气、清热利湿之药调理,尚可挽回。但观此脉象,肝火已动,湿热已成,若再这般豪饮下去……”他摇了摇头,“恐伤及肝体本,久或成‘疽’、‘胀’等重症啊!”(“疽”此处指古代对肝脏严重病变如肝硬化、肝癌等的笼统称呼,“胀”指腹水)。

这话说得已经很重了。一个合格的医者,面对可能的“疽症”预警,必须明确告知风险。

沈厌迟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恐惧和灰败,喃喃道:“疽症……竟已至此么?”他闭上眼,仿佛难以承受。

书房内一时沉寂。虚掩的门外,廊下的阴影里,一个矮胖的身影几乎屏住了呼吸,耳朵紧贴着门缝。正是借口送热水、实则早已悄悄摸过来的王厨子。他听到了“肝脉浮数”,听到了“豪饮”,听到了“恐成疽症”。每一个词,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他是懂行的,这些术语和诊断,完全符合重度酒精性肝损伤的病理描述!沈厌迟不是在装,他是真的喝出大问题了!而且,听那语气,已经有点晚期征兆的意思了!

王厨子心脏砰砰直跳,既兴奋又紧张。他小心地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书房里的沈厌迟又开口了,声音带着疲惫和认命:“罢了……李大夫,开药吧。能拖一,是一。”

“是,老夫这就开方。”李郎中铺纸提笔。

王厨子不再停留,像一只灵活的胖猫,悄无声息地溜走了。他要立刻把今晚听到的、连同白天的观察,一起加密,连夜送出去!这可是重磅消息!沈厌迟不仅意志消沉酗酒,而且已经喝到肝快不行了!太子殿下知道了,一定会非常满意!

书房内,李郎中开完了方子,又叮嘱了几句饮食起居,便起身告辞。沈厌迟让老仆送上诊金,并“额外”包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

李郎中接过,入手一沉,知道里面绝不是普通的银钱。他心领神会,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一揖,退了出去。他明白,今天诊脉的详情,必须烂在肚子里,对任何人都只能说“公爵偶感风寒,已无大碍”。至于那个锦囊里的东西,足够他儿子把赌债还清,还能剩下不少做点小买卖。

门关上。

沈厌迟脸上所有的虚弱、恐惧、灰败瞬间消失。他坐直身体,眼神恢复清明。刚才那番脉象表演和精神施压,消耗不小。他调息片刻,起身走到书案边,拿起李郎中留下的药方扫了一眼。都是些疏肝理气、健脾和胃的平和之药,吃不吃都无所谓。

他真正需要的,是李郎中当着潜在听众(王厨子)的面,亲口说出的那句“肝脉浮数,若再饮……恐成疽症”。以及王厨子自己“偷听”到并深信不疑的这个过程。

这才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一环。药物和黄藤素能伪造部分体征,但最核心、最“专业”的诊断结论,必须来自一个“中立”的第三方医者之口,而且是被目标“意外”获知,而非主动告知。可信度倍增。

他走到铜盆前,就着清水,看了看自己的眼睛。眼白上,果然已经浮现出一层极淡的、不均匀的黄色。黄藤素起效了。

他又解开袖口,看了看腋下那个皮酒袋。酒气依然在缓慢而持续地散发。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

***

第二,沈厌迟“醉酒”和“病重”的迹象更加明显。

他“不小心”打翻了早饭的粥碗,对着空气发了很久的呆。去茅房的次数明显增多(黄藤素的利尿作用加上表演)。有一次从茅房出来,恰好“遇见”了正在附近整理柴堆的王厨子。沈厌迟眼神躲闪,匆匆走过,但王厨子敏锐地注意到,公爵的脚步虚浮,脸色在阳光下蜡黄得可怕(黄藤素沉积+睡眠不足的伪装),尤其是那双眼睛,眼白的黄晕似乎更明显了些。

中午,沈厌迟“醉酒”后“失手”摔碎了一个前朝花瓶(不值钱的赝品),碎片飞溅,他呆呆地看着,然后忽然伏在案上,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似哭似笑的呜咽声。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守在院门外“随时听候吩咐”的王厨子隐约听到。

王厨子躲在墙,听得心花怒放。崩溃了!彻底崩溃了!又是病又是酒,还在这里摔东西哭!这人已经废了!他几乎能想象太子殿下听到这些细节时,脸上会露出怎样的笑容。

第三,沈厌迟几乎没怎么出房门。老仆送进去的饭菜,大半原样端出。酒气却似乎更浓了,即使站在门外都能隐隐闻到。傍晚,王厨子“奉命”去送一碗醒酒汤(实则是他主动揽下的差事),在门口等了许久,才被允许进去。

房间里光线昏暗,沈厌迟半躺在榻上,衣袍松散,眼神涣散地看着屋顶。房间里酒气熏天(沈厌迟提前在房间角落洒了点酒),那个空酒壶就倒在榻边。王厨子放下汤碗,恭敬地垂手而立,余光却飞快地扫视。

他看到沈厌迟的脚踝有些浮肿(沈厌迟用细绳在脚踝上方轻轻勒了一段时间造成的暂时性淤血和肿胀,模仿肝病可能伴随的轻微水肿迹象),看到对方接汤碗时,手指有细微的、不自觉地颤抖(表演)。最重要的是,他清晰地看到了沈厌迟转过来的脸——眼眶深陷,颧骨突出,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黄,尤其是眼白,那抹黄色在昏暗光线下,简直触目惊心!

王厨子心中大定。所有证据链都闭合了:持续酒气(酗酒习惯),尿色深黄、目黄(肝损伤体征),专业脉象和重症预警(医学诊断),精神崩溃行为(摔东西、哭泣),食欲不振、消瘦(疾病消耗),甚至可能的水肿(病情加重)……

这个人,从身体到精神,都已经烂透了。

他退出房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自己狭窄的住处。关好门,点亮油灯,铺开特制的薄纸,用密语开始书写。笔尖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

“……目标持续醉酒,体散陈酿之气,目黄尿赤,渐消瘦。今午后窃闻李姓郎中切脉后密语心腹,言其‘肝脉浮数,湿热深重,若不止饮,恐成疽症,命不久矣’。其行为亦显癫躁,摔砸器物,时有无故悲泣。观其形色,已现轻微水肿,接物手颤……综上,沈厌迟确因情伤与处境绝望而酗酒自毁,肝腑受损严重,基已坏,恐难久活。此人已不足为虑,然其手中兵权及残余影响力,或可趁其昏聩濒死之际,徐徐图之……”

他写得很详细,几乎把三天来的所有观察和“偷听”到的诊断都写了进去。最后,他小心地将密信用蜡封好,藏进一条打算明送去浆洗的旧裤子的补丁夹层里。自有专门的渠道会来取走。

做完这一切,王厨子长长舒了口气,吹灭了油灯。黑暗中,他胖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这份情报,分量足够,细节扎实,定能让他在太子殿下那里再记一功。沈厌迟?不过是个自寻死路的可怜虫罢了。

而在主屋的黑暗里,沈厌迟静静地坐着。

腋下的皮酒袋已经取出,黄藤素今是最后一包。眼睛的黄色和尿液的异常,会在一两内随着代谢慢慢消退。脚踝的勒痕早已解开。身上的酒气,开窗通风,明也能散尽。

所有“生理破绽”都已按计划展示完毕,并成功引导目标得出了预设结论。

他抬起左臂,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看着那道已经结痂的刻痕——“目标1:婚礼存活。情感残余值:待测。”

婚礼已过,存活目标完成。

那么,情感残余值呢?

他感知了一下内心。没有因“酗酒表演”可能带来的丝毫厌烦或自怜,没有对王厨子轻蔑的半点愤怒,没有对太子步步紧的焦虑,甚至没有计划顺利执行的得意。

只有一片冰冷的、空旷的平静。如同雪后荒原,万物寂灭,唯有风声过耳,清晰而无关痛痒。

他用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痂。

情感残余值,近乎于零。

“复仇程序”,运行稳定。

他闭上眼,开始在心里推演下一步。王厨子的密报,此刻应该已经在送往太子府的路上了。太子的反应,皇帝的动向,宰相的盘算……新的变量即将涌入,需要提前构建模型。

夜还很长。

棋盘上,一枚看似自毁的棋子,刚刚完成了它诱敌深入的使命。

而执棋的手,稳定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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