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九章 初雪的口琴**
> **2002年胡杨林镇的第一场雪,**
> **在11月22立冬后的第七天,**
> **毫无预兆地来了。**
> **不是那种鹅毛大雪,**
> **是细碎的、温柔的雪,**
> **像天空在撒盐,**
> **撒在枯黄的胡杨叶上,**
> **撒在煤渣跑道上,**
> **撒在一个少年颤抖的口琴里。**
早上五点,天还没亮透。我从被窝里伸出手,摸到冰凉的空气,缩了回来。
冷。
真正的冬天来了。
穿衣服的时候,听见窗外有细微的簌簌声。拉开窗帘——灰白色的天空下,细密的雪粒斜斜地飘着,落在窗台上已经积了薄薄一层。
下雪了。
今年第一场雪。
我愣了几秒,然后飞快地穿好衣服,从书桌抽屉里拿出那支竹制口琴。大姐送我的,黄竹筒,铜簧片,吹起来声音沉沉的,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很少在人前吹。只在没人的时候,在场,在河边,在老槐树下。吹《送别》,吹《茉莉花》,吹姐姐教我的那些老歌。
但今天,我想吹。
因为下雪了。
早自习的教室里格外安静。108个人,有一半在打瞌睡,另一半在呵着手取暖。暖气还没来,窗户缝里漏进的风像小刀,刮得人脸生疼。
陈瑞坐在前排,脖子上围了一条红色的毛线围巾——一看就是手织的,针脚歪歪扭扭,但她围得很仔细,把下巴都埋进去。
课间,她回头问我:“带暖水袋了吗?”
“没有。”我说。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热水袋,粉色的塑料外壳,已经不太烫了,但还有余温。“给你。”她递过来,“捂捂手,要不写字都抖。”
我接过,手心传来温热的触感。
“谢谢。”
“补天小组的福利。”她笑,梨涡浅浅的。
我们相视一笑。
这个“补天小组”已经成立两周了。每天放学后的一小时,成了雷打不动的约定。她英语确实好,我的语法错误越来越少。我历史也确实好,她现在能把战争的前因后果讲得头头是道。
至于数学和物理——我们依然烂,但烂得很有默契。一道题做不出来,就两个人一起盯着,盯着盯着就笑了,说“算了,下一题”。
郭华老师要是知道我们这么“互助”,估计会气哭。
但没关系。
我们不需要别人懂。
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但因为下雪,改成了自习。
教室里躁动不安。初雪对初三生来说,像沙漠里的绿洲,像监狱里的放风——哪怕只有十分钟,也想冲出去淋一淋。
体育老师终于松口:“去场活动十分钟,不准打雪仗!”
话音未落,教室已经空了。
雪还在下,比早上大了些。不是雪粒了,是真正的雪花,一片一片,慢悠悠地从天而降,落在头发上,落在睫毛上,落在张开的掌心里。
场上一片欢腾。男生们虽然被禁止打雪仗,但还是偷偷团雪球偷袭;女生们三五成群,仰着脸接雪花,笑闹声在雪里传得很远。
我没有加入。
我走到场角落的老槐树下——就是上次我躲着哭的那棵。树下有石凳,被雪盖住了,我用手扫了扫,坐下。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那支口琴。
竹筒已经冰凉了。我呵了几口热气,把嘴唇贴上去。
第一个音出来时,我自己都愣了一下。
太冷了,簧片僵硬,声音发涩。但我还是继续吹。
《送别》。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雪花落在口琴上,落在手指上,很快化成细小的水珠。我闭着眼,吹得很慢,每一个音都拖得很长,像要把什么送走,又像在等什么来。
送走这个秋天的28分,送走家里的争吵,送走所有说不出口的委屈。
等来什么?
我不知道。
也许等来一场雪停,等来一个晴天,等来物理及格的那天。
也许等来……
“李林。”
我猛地睁眼。
陈瑞站在我面前,肩上落了一层薄雪。红色的围巾衬得她的脸格外白,眼睛亮晶晶的,像盛了两颗雪花。
“你……”我慌忙放下口琴,“你怎么来了?”
“听见声音。”她说,“很好听。是你吹的?”
我点头,耳朵在烧。
她在我旁边的石凳上坐下,用手扫开积雪。动作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继续吹啊。”她说。
“我……吹得不好。”
“好听。”她很认真地说,“真的。”
我看着她。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雪花就化了,变成细小的水珠挂在睫毛尖上。
我重新举起口琴。
这次吹的是《茉莉花》。更轻快的曲子,但在雪天里吹,莫名染上了哀愁。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我吹着,她听着。雪下着。场上同学们的喧闹声变得很远,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世界缩小到这棵老槐树下,缩小到这支口琴,缩小到我们两个人之间那半米的距离。
一曲终了。
她鼓掌。很轻的掌声,但在寂静的雪里格外清晰。
“你像个小老头。”她笑着说,“吹这种老歌。”
我脸红。
“我知道。”她点头,“很好听。”
我知道她在逗我,但还是忍不住笑了。
雪下得更大了些。雪花不再是一片一片,而是一簇一簇,像谁在天空撕棉絮。
“你会唱歌吗?”她忽然问。
“不会。”我说,“跑调。”
“我教你。”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雪,“《星语心愿》,记得吗?”
“记得。”
她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声音很轻,但在雪里传得很清楚:
“我要控制我自己,不会让谁看见我哭泣……”
她唱得很投入,眼睛望着远处灰白的天空。雪花落在她扬起的脸上,落在她微微张开的嘴唇上,她也不擦,就那样唱着。
“装作漠不关心你,不愿想起你,怪自己没勇气。”
我跟着哼。还是跑调,但这次没那么严重了。也许是雪吸收了杂音,也许是她唱得太好,衬得我好像也没那么难听。
我们的声音合在一起。她的清亮,我的低沉;她的准确,我的跑调。
但很奇怪,竟然很和谐。
像雪花和大地,像口琴和歌声,像这个初冬所有不完美却真实的瞬间。
唱到“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再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时,她的声音忽然哽咽了一下。
我停下,看着她。
她没哭,但眼睛里有水光。她迅速转过头,假装在看雪。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她摇头,“就是……想起一些事。”
我知道她想起什么。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想起空荡荡的房子,想起电话里那句“我很好”。
我没再问。
有些痛,不需要言语。就像有些陪伴,不需要理由。
我们就这样并肩站着,看雪。雪花落在我们的肩头,落在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像两个雪人,沉默的雪人。
过了很久,她忽然说:“李林。”
“嗯?”
“如果每年初雪,都能听到你吹口琴,该多好。”
她说得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但我听见了。
每个字都听见了。
我转头看她。她的侧脸在雪光里显得格外柔和,睫毛上还挂着水珠,鼻尖冻得通红。
“好。”我说,“每年都吹给你听。”
她猛地转过头,眼睛睁大了。
“真的?”她问。
“真的。”我点头,“只要你还想听。”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笑了。不是梨涡浅浅的那种笑,是眼睛弯成月牙,嘴角高高扬起,整张脸都亮起来的笑。
“那就说定了。”她伸出小拇指,“拉钩。”
我也伸出小拇指。
在漫天飞雪里,在空无一人的场角落,在老槐树下,我们的手指勾在一起。
很轻的三下。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她说。
“嗯,一百年。”我说。
手指分开时,她的指尖很凉,但我的指尖是烫的。
因为我知道,我刚才许下了一个多么重的承诺。
每年初雪。
每年都要在。
每年都要吹口琴给她听。
这意味着,我要在她生命里,存在很多很多年。
多到数不清的下雪天。
多到口琴的簧片生锈。
多到我变成真正的小老头。
但只要她还想听,我就会吹。
上课铃响了。
我们跑室。进门前,她忽然拉住我的袖子。
“李林。”
“嗯?”
“今天……谢谢你。”她看着我的眼睛,“谢谢你的口琴,谢谢你的歌,谢谢你的承诺。”
说完,她松开手,跑进教室。
我站在走廊里,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雪花从敞开的门飘进去,落在教室的水泥地上,很快就化了。
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化了,但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那天晚上,雪停了。
月亮出来,照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整个世界都是银白色的,安静得像在梦里。
我在记本上写:
**“2002年11月22,雪。**
**今年第一场雪。**
**我在场吹口琴,她来了。**
**她说我像小老头,但她喜欢听。**
**她教我唱《星语心愿》,在雪里。**
**她说,如果每年初雪都能听到我吹口琴该多好。**
**我说,每年都吹给你听。**
**我们拉钩了。**
**一百年不许变。**
**今天,**
**我第一次许下一个关于未来的承诺。**
**一个很重很重的承诺。**
**但我愿意。**
**因为是她。”**
写完后,我走到窗边。
月光下的雪地亮如白昼。远处场上,老槐树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剪影,枝桠上积着雪,像开满了白花。
我想起下午那一幕。
想起雪花落在她睫毛上的样子。
想起她哽咽的歌声。
想起拉钩时她冰凉的指尖。
忽然觉得,这场雪下得真好。
它让我和她之间,有了一个关于“每年”的约定。
一个可以期待很多很多年的约定。
**深夜,我又梦见下雪。**
**梦见我变成了真正的小老头,**
**坐在老槐树下吹口琴。**
**她还是现在的样子,**
**围着红围巾,**
**站在雪里听。**
**我问她:**
**“听多少年了?”**
**她说:**
**“不记得了。**
**只记得每年都来。”**
**然后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雪就停了。**
**月亮出来了。**
**照在我们白发苍苍的头上,**
**像另一场雪。**
**一场永远不会化的雪。**
(本章完,约4600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