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期中考试的差距
2002年11月5，期中考试的红榜贴在教学楼下的公告栏。
108个名字，108个数字，
像108个囚徒的编号，
排着队等待审判。
我和她，
一个在红榜的顶端，
一个在红榜的尾巴
中间隔着267个人。
267个人啊，
像一道永远跨不过的鸿沟。
十一月的胡杨林镇，冷得早。
早上六点半出门时，呵出的白气能在空气里停留三秒才散。场上的煤渣跑道结了一层薄霜，踩上去沙沙响，像踩碎玻璃。老槐树的叶子快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无数只祈求的手。
期中考试是上周考的。三天，九科，考得人脱了一层皮。
今天放榜。
早自习还没开始，公告栏前已经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片脑袋，伸着脖子，踮着脚，像一群抢食的麻雀。有人欢呼，有人叹气，有人默默离开。
我没去挤。
坐在教室里，手心里全是汗。物理卷子最后一道大题我空了一半，数学选择题蒙了五道，英语阅读理解有好几题不确定。只有历史——只有历史，我敢说我能满分。
因为那些年份、事件、意义，像刻在脑子里一样。
“李林！李林！”程伟冲进教室，脸涨得通红，“你历史满分！年级唯一一个！”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都回头看我。那些目光，有羡慕，有惊讶，有不屑，还有嫉妒。
我低着头，没说话。
满分。有什么用？
如果物理还是28分，如果数学还是不及格，历史满分就像瘸子的一条金拐杖——好看，但改变不了你是瘸子的事实。
“多少名？”我问。
程伟愣了一下：“呃……没看全，好像……十五？”
十五。
还可以。但如果物理好一点，也许能进前十。
前排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是陈瑞。
她趴在桌上，肩膀一耸一耸的。李青在她旁边，着急地拍她的背：“瑞瑞姐，别哭啊……”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
刚才李青悄悄告诉我：陈瑞数学48分。
48。
离及格线还差12分。对她这种拼命学数学的人来说，48分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告诉她：你不行，你就是不行。
英语呢？我问。
李青说：100，年级第一。
100。是满分。
可是有什么用？在红榜上，在老师的眼里，在爸妈的电话里，他们只会看见“数学48”，只会叹气，只会说“要均衡发展”。
不会有人看见“英语100”，不会有人夸她“真厉害”。
因为数学不好，就是原罪。
就像物理不好是我的原罪一样。
第一节课是数学。郭华老师抱着试卷进来时，眼睛又红了。
“孩子们啊……”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平均分只有61，老师心里难受啊……”
底下没人说话。空气沉重得像铅。
试卷发下来。我的：72。刚及格。陈瑞的传到我这里时，我瞥了一眼——右上角那个“48”，红得刺眼。
她把试卷对折，再对折，塞进书包最底层。动作很慢，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下课铃响了。
郭老师还在讲台上抹眼泪。没人敢动。
直到她摆摆手：“下课吧。”大家才像得到赦令，松一口气。
陈瑞没动。她依然趴在桌上。
李青被老师叫去办公室了。教室里人渐渐走光，最后只剩下我和她。
我站起来，走到她座位旁边。
“陈瑞。”我小声叫。
她没抬头。
“48分……也没什么。”我说，但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太苍白了。
她终于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全是泪痕。鼻子通红，嘴唇咬得发白。
“我是不是很笨？”她问，声音哑得厉害。
“不是。”
“就是。”她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我每天学到十二点，做完了三本练习册，上课从来不睡觉……可还是48分。李林，我是不是天生就学不好数学？”
我想说“不是”，想说“你只是方法不对”，想说“下次会好的”。
但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那种感觉——那种拼尽全力却一无所获的感觉。像对着墙壁说话，像在沙漠里挖井，像在深海里呼喊。
没有回应。永远没有。
所以我换了一种说法。
“我物理35分。”我说。
她愣住。
“上次28，这次35。”我扯了扯嘴角，想笑，但笑不出来，“进步了7分。杜老师说我‘有进步’，但我爸打电话来，第一句是‘怎么还没及格’。”
她看着我，眼泪挂在睫毛上，要掉不掉。
“你英语100。”我继续说，“年级第一。我历史满分，也是年级第一。你看，我们互补。”
“互补？”
“嗯。”我点头，“你补我的英语，我补你的历史。至于数学和物理……我们互相补吧。虽然都烂，但两个烂的加一起，也许能变成一个不烂的。”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忽然笑了。不是那种开心的笑，是破涕为笑，带着眼泪，带着鼻音，梨涡浅浅的。
“你真会安慰人。”她说。
“不是安慰。”我认真地说，“是真话。”
第二节课间，我们正式成立“互助小组”。
名字是她起的，很俗，但我觉得很好。
“叫‘补天小组’吧。”她说，“女娲补天，我们补分数。”
“好。”
我们交换了笔记本。我的历史笔记本给她——里面是所有重点的归纳，时间轴，事件对比，答题模板。她的英语笔记本给我——里面是单词巧记法，语法顺口溜，作文万能句。
在交换的那一刻，我们同时做了同一件事：
她在我的笔记本扉页，画了一只兔子。很丑的兔子，耳朵一长一短，但能看出来是兔子。
我在她的笔记本扉页，画了一颗星星。五角星，歪歪扭扭，但每个角都点了点，像在发光。
“这是什么？”她指着星星。
“幸运星。”我说，“祝你下次数学考好。”
“那兔子呢？”
“会跳的兔子。”她说，“祝你下次物理及格。”
我们都笑了。
然后我们制定了计划：每天放学后留一小时，她教我英语，我教她历史。周末多加两小时，一起攻数学和物理——虽然我们都不擅长，但至少可以一起痛苦。
“同甘共苦。”她说。
“嗯。”我点头。
这个词，让我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计划从当天就开始执行。
下午放学后，教室里的人走光了。值生扫完地也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夕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把教室切成明暗两半。我们坐在明亮的那一半，摊开书本。
她先教我英语。
“你的问题是语法。”她指着我的卷子，“时态总混。看这道题，这里应该用过去完成时，你用了过去式。”
“有什么区别？”
“过去完成时是‘过去的过去’。”她在草稿纸上画时间轴，“比如这件事发生在A时间，另一件事发生在更早的B时间，那么B时间的事就要用过去完成时……”
她讲得很细，很耐心。阳光照在她脸上，把她的睫毛染成金色。她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抿嘴唇，梨涡时隐时现。
我听着，但有一半心思在走神。
走神看她。
看她专注的样子，看她微微皱起的眉头，看她手指在纸上划过的轨迹。
“听懂了吗？”她问。
“啊？哦，听懂了。”
“那你重复一遍。”
我重复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但没生气：“那我们再来一遍。”
第二遍，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这次真听懂了。做了几道练习题，全对。
“看！”她拍手，“你不是学不会，是没认真学。”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轮到我教她历史。
“你的问题是死记硬背。”我指着她的卷子，“历史不是背下来就行，要理解逻辑。比如辛亥革命，为什么发生在1911年？不是偶然，是之前十年积累的结果……”
我也画时间轴，画得更复杂。事件，人物，背景，影响，一条条线连起来，像一张网。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亮亮的。
“你讲得比王老师好。”她说。
“因为他要照顾全班，我只要照顾你。”我说。
说完就后悔了。这话太……暧昧了。
但她没在意，或者说假装没在意。她只是点头：“嗯，那你再讲讲戊戌变法。”
我们又讲了一小时。
天色渐暗。夕阳沉下去了，教室里的光线变成了温柔的蓝灰色。远处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暮色里像一个个温暖的句号。
我们收拾书包。
她忽然说：“李林。”
“嗯？”
“谢谢你。”她的声音很轻，“今天……要不是你，我可能真的觉得自己没救了。”
“你本来就没救。”我说。
她愣住。
“因为不需要救。”我补充，“你英语100，需要谁救？”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
我们并肩走出教室。走廊里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墙壁间回响。走到楼梯口时，她忽然停下。
“我有时候想，”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空，“要是没有中考，没有这些分数，该多好。我们就只是……我们。”
我没说话。
因为我也这么想。
但不可能。我们是初三生，是108个囚徒里的两个，脖子上套着分数的枷锁，脚上拴着排名的锁链。
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枷锁和锁链之间，找一个能并肩走的位置。
哪怕这个位置，我在红榜的第15名，她在第282名。
中间隔着267个人。
但我们至少，能看见彼此。
走到县三中家属院时，天已经深了。
她要去李青家寄宿住西，我不得不回家往东。
于是，我开始讨厌出，喜欢落。
“明天见。”她说。
“明天见。”
她转身走了几步，忽然跑回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我手里。
“给你。”
然后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跑了。
我摊开手。
是一只纸兔子。新的，用彩纸叠的，粉色的。耳朵上写着一行小字：
“兔子弟弟，今天也要加油。”
和上次那只一样。
但这次，我在兔子肚子底下，发现另一行字，更小，几乎看不见：
“有你在，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我站在原地，握着那只兔子，很久很久。
夜风吹过来，很冷。
但手心是暖的。
那天晚上，我在记本上写：
“2002年11月5，晴转多云。
期中考试放榜。
我历史满分，物理35，总分第15名。
她英语143，数学48，总分第282名。
她哭了，问我是不是很笨。
我说我们互补。
我们成立了‘补天小组’，交换了笔记本。
她在我本上画了兔子，我在她本上画了星星。
晚上一起学习，她教我英语，我教她历史。
她说，有我在，好像没那么难熬了。
她送我一只新兔子，上面写着一样的话。
今天，
我第一次觉得，
分数没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
有个人愿意和你一起，
在红榜的两端，
遥遥相望，
然后说：
‘我在这里，我懂你。’”
写完后，我把那只粉色兔子夹在这一页。
然后翻开物理练习册。
浮力，还是浮力。
但今天，我看着那些木块铁块水缸弹簧秤，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也没那么面目可憎了。
因为我知道，明天放学后，有个人会和我一起，对着这些题目皱眉，叹气，然后互相打气。
这就够了。
深夜，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和她站在红榜前，
榜上的名字和数字像蚂蚁一样乱爬，
最后爬成一行字：
“李林和陈瑞，
历史满分和英语满分，
物理35和数学48，
总分第15和第282，
中间隔着267个人，
但他们说，
他们互补。”
**然后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就醒了。**
**窗外月光很好，**
**照在枕边那只粉色兔子上。**
**我捏住它的后腿，轻轻一按。**
**兔子跳了一下。**
**很轻，很小。**
**但我觉得，**
**它跳过了那267个人，**
**跳过了红榜上所有的名字和数字，**
**跳到了她身边。**
**这就够了。**
（本章完，约48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