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离开了。
或者说,是消失了。像一滴墨融进水里,了无痕迹。
林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掌心全是冷汗。心脏在腔里狂跳,一下,又一下,撞得肋骨生疼。喉咙发,吞咽时能感觉到刺痛。
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梦。
那个穿着玄衣、自称裴昭的地府监察使,真的来过。那道幽蓝色的冥火,真的射向过她的面门。那些金色的、茶叶脉络般的纹路,真的从她身后的紫砂壶里涌出,护住了她。
还有裴昭最后说的那些话。
“每月十五,子时三刻,需向无常司报备……”
“不得手地府正在追捕的要犯亡魂……”
“不得以茶馆之名,行逆乱阴阳之事……”
“茶馆内外,严禁私设阵法,严禁私藏禁物,严禁与邪祟勾结……”
每一条规矩,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样砸进她的脑海,留下深深的刻痕。她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不是因为她记忆力好,是因为恐惧。极致的恐惧会让某些东西烙印在意识深处,再也抹不去。
林见月缓缓抬起手,按在自己的口。心跳依旧很快,但已经不像刚才那样狂乱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冰凉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需要坐下来。
她需要冷静。
她走到圆桌旁,在条凳上坐下。烛光在眼前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桌面上。她盯着那簇火焰,盯着盯着,眼前又浮现出刚才那一幕——
幽蓝色的冥火,像毒蛇一样射来。寒意先至,冻得她脸颊刺痛。然后金色的纹路浮现,交织成网,将冥火挡在外面。碰撞的嗡鸣,炸开的火星,湮灭的光点……
还有裴昭那双眼睛。
纯黑的,没有眼白,没有瞳孔,深不见底的眼睛。看过来的时候,像是能把人的灵魂吸进去。
林见月打了个寒颤。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想那双眼睛。目光在茶馆里缓缓移动:青砖地面,木质梁柱,老旧的桌椅,柜台后的货架,还有……那把紫砂壶。
壶就放在柜台上,和平时没什么两样。暗紫色的砂质,古朴的造型,壶嘴微微上翘,壶把圆润。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个沉默的老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但林见月知道,它不一样了。
刚才那些金色的纹路,就是从这把壶里涌出来的。那些纹路救了她的命。
她站起身,走到柜台前,伸手拿起壶。壶身温热——不是热水烫出来的热,是另一种更温和、更内敛的热度,像是阳光晒过的石头,暖而不烫。她掀开壶盖,里面是空的,只有壶底那层薄薄的茶垢。但那股混合着茶香、檀香和草药的气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丝丝缕缕地飘出来,萦绕在鼻尖。
“你到底是什么?”她轻声问,像昨晚一样。
壶当然不会回答。
但她心里隐隐有了答案。
祖母信里说,这是传家宝。用它泡的茶,能通阴阳。
能通阴阳的壶,能在关键时刻激发金色纹路护主的壶,绝非凡物。
林见月把壶放回柜台,手指在壶身上轻轻摩挲。砂质细腻,温润如玉。那些细密的纹路在指尖下清晰可辨,像是大地的沟壑,又像是古老的文字。
“谢谢你。”她对着壶说,声音很轻,但很认真。
谢谢它救了她。
虽然她不知道这是壶自己的意志,还是某种预设的机制,但救命之恩就是救命之恩。
壶静默无声。
林见月收回手,转身看向大堂。她的目光落在圆桌上,落在那些散落的、从她手中掉落的书页上——刚才裴昭出现时,她正在看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吓得书都掉了。
她走过去,蹲下身,一页一页地捡起来。纸张很脆,翻动时要格外小心。她把书页整理好,重新合上,抱在怀里。
然后她走到门边,检查门闩。
门闩好好的,得严严实实。她推了推门,纹丝不动。窗户的销也都着,没有被破坏的痕迹。
裴昭是怎么进来的?
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也不是从窗进来的。他就是那样……凭空出现。像从阴影里生长出来,像从空气中凝聚成形。
这就是地府官差的能力吗?
林见月感到后背发凉。如果裴昭能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茶馆里,那她在这里还有什么安全可言?门锁、窗户、墙壁,对他而言形同虚设。他随时可以来,随时可以走,她连一点预警都没有。
不。
祖母信里说:“不必太过惧怕,茶馆有茶馆的规矩,他们也有他们的规矩。”
茶馆的规矩……茶缘禁制。
刚才那些金色的纹路,就是茶缘禁制。它被激发了,挡住了裴昭的冥火。这说明,茶馆本身有某种保护机制,能限制地府官差的行动。
至少,在茶馆里,她不是完全任人宰割的。
这个认知让林见月稍微安心了一些。但也就一些而已。裴昭虽然被禁制挡住,没有她,但他立下的那些规矩,像四道枷锁,牢牢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每月报备。
不得手要犯。
不得逆乱阴阳。
严禁私设阵法、私藏禁物、与邪祟勾结。
每一条都含糊其辞,每一条都暗藏机。她本不知道界限在哪里,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就像一个蒙着眼睛走悬崖的人,一步踏错,就是万丈深渊。
“我该怎么办?”她对着空气问,声音里带着迷茫。
没有人回答。
只有烛光在跳动,影子在墙上晃动。
林见月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发麻,才缓缓走回圆桌旁坐下。她把书放在桌上,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闭上眼睛。
深呼吸。
吸气,呼气。
吸气,呼气。
心跳渐渐平复,颤抖也止住了。但那种沉重的、窒息般的压力,并没有消失,只是沉到了心底,变成了某种更持久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看向柜台上的紫砂壶。
“你能说话吗?”她问,“如果能,告诉我该怎么做。”
壶静默无声。
但就在她准备移开视线时,壶嘴处,飘出了一缕白烟。
很淡,很细,像冬呵出的气息,在烛光下几乎看不见。但林见月看见了——因为她一直盯着壶。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白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缓缓盘旋,不散,不淡,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凝实。它旋转着,扭曲着,变化着,最终凝聚成一个人形的轮廓。
一个老者的轮廓。
林见月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
轮廓越来越清晰,细节越来越丰富:花白的头发,用一木簪松松绾着;慈祥的面容,皱纹像老树的年轮,一道一道刻在脸上;身上穿着深灰色的长袍,样式很古旧,袖口宽大;手里拄着一拐杖——不,不是拐杖,仔细看,那是紫砂壶的壶嘴,被他当成了手杖握着。
一个完全由白烟凝聚而成的、半透明的虚影老者,悬在柜台上方,离地三尺,正微笑着看着她。
林见月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她想起刚才对壶说的话——“你能说话吗?”
现在,答案来了。
能。
不仅能说话,还能化形。
虚影老者看着她目瞪口呆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两朵盛开的菊花。他清了清嗓子——虽然一个虚影本没有嗓子,但这个动作做得极其自然——然后开口,声音苍老,温和,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像陈年的茶,醇厚绵长:
“丫头,吓着你了?”
林见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发颤:“你……你是谁?”
“我?”老者笑了,用“手”中的壶嘴杖轻轻点了点下方的紫砂壶,“我住在这儿。住了多久?唔……记不清了,反正很久很久了。你可以叫我墨老。”
“墨老?”林见月重复着这个名字。
“对,墨老。墨是笔墨的墨,老是年老的老。”墨老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动作悠然,“我是这把壶的器灵。这把壶叫‘不归壶’,是你们林家的传家宝。我呢,就是守着这把壶,也守着这间茶馆的老家伙。”
器灵。
不归壶。
林见月消化着这些信息。她看过一些志怪小说,知道器灵是什么——器物用久了,沾染了灵气,或者被高人点化,会产生灵智,化出形来。但她一直以为那是传说,是虚构的。
可现在,一个活生生的器灵就在她眼前。
不,不是“活生生”,是“灵生生”。
“你……一直在壶里?”她问。
“是啊,一直在。”墨老飘了下来,落在地面上——虽然他的脚并没有真的触地,而是悬浮在离地一寸的高度。他拄着壶嘴杖,在茶馆里慢悠悠地“走”起来,像是巡视自己的领地。
“看着这茶馆建起来,看着一代代掌柜来了又走,看着那些悲欢离合,生离死别。”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的夜色,声音里带着时光沉淀的沧桑,“也看着你祖母从小丫头变成老太太,最后……离开。”
林见月心里一动:“你认识我祖母?”
“何止认识。”墨老转过身,看着她,眼神慈祥,“你祖母小时候,我还抱过她呢。那时候她胆子小,晚上不敢一个人睡,就抱着壶,跟我说话。后来长大了,懂事了,接掌了茶馆,就成了独当一面的掌柜。再后来……她走了,把茶馆留给了你。”
他飘回柜台边,虚影的手轻轻抚过壶身,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孩子的头。
“这壶,这茶馆,等了你好久。”他抬起头,看着林见月,“终于等到了。”
林见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切都太超现实了:地府监察使,器灵,传家宝,等待……她的脑子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理不出头绪。
墨老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笑了笑,飘到圆桌旁,在她对面“坐”下——虽然他只是做出了一个坐的姿势,实际上还是悬浮着。
“丫头,别慌。”他的声音很温和,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你今天经历了很多。裴昭那小子突然冒出来,差点伤了你,还立了一堆规矩,把你吓坏了,是不是?”
林见月点点头,鼻子有些发酸。不是委屈,也不是害怕,而是一种……终于有人能倾诉、能理解的释然。
“裴昭……”她低声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地府无常司的监察使,刚才不是自我介绍了吗?”墨老说,“专门管阴阳秩序,抓那些扰乱轮回的鬼啊、妖啊、人啊。铁面无私,冷得像块冰,几百年来都这德行。”
“几百年?”林见月捕捉到了关键词。
“是啊,几百年。”墨老捋了捋胡须,“他是地府的官差,不是凡人,寿数长着呢。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刚上任的小监察使,毛手毛脚的,现在……哼,官威倒是摆得挺足。”
林见月消化着这个信息。裴昭不是人,是地府的官差,活了几百年。难怪他看起来那么……非人。那种完美到不真实的面容,那双纯黑的眼睛,那股冰雪般的气息,都不是凡人该有的。
“他为什么要查封茶馆?”她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因为茶馆做的事,在地府看来,确实有点……越界。”墨老叹了口气,“丫头,你知道这茶馆到底是做什么的吗?”
林见月想起祖母信里的话:“白里,它招待活人;到了子时,它招待的是那些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魂灵。”
“对,也不全对。”墨老摇摇头,“白招待活人,那是掩人耳目。这茶馆真正的营生,只在子时。”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白活人来,子时亡魂顾。一盏了缘茶,消解红尘苦。”
十六个字,像四句偈语,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
林见月默默重复着这十六个字。白活人来,子时亡魂顾。一盏了缘茶,消解红尘苦。
很简单,又很深奥。
“亡魂……为什么非要来茶馆?”她问。
“因为这里是阴阳交界处。”墨老说,“不归茶馆,不归不归,来了就回不去——不是说真的回不去,是说喝了这里的茶,了了执念,就该往生去了,不再滞留阳间。”
他用壶嘴杖点了点地面:“这地方很特别。地下有一道很古老的‘门’,连接着阴阳两界。白天,门关着,阳气盛,只有活人能来。到了子时,阴气重,门会开一条缝,那些心有执念、无法往生的亡魂,就能感应到这里,找上门来。”
“门?”林见月下意识地看向地面。青砖铺就,严丝合缝,看不出有什么门。
“别看了,你看不见的。”墨老笑了,“那门不是真的门,是一种……概念。你就当是阴阳之间的一个漏洞,一个缺口。咱们林家祖上发现了这个缺口,就在这里建了茶馆,一来是镇住它,不让它扩大;二来是利用它,帮助那些亡魂。”
“帮助?”
“对,帮助。”墨老的表情严肃起来,“丫头,你要明白,亡魂滞留阳间,不是好事。对他们自己不是好事——执念缠身,不得超脱,时间久了会魂飞魄散。对活人也不是好事——阴气会影响生人运势,厉害的还会化为厉鬼害人。”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了却执念,送他们往生?”
“是,但不全是。”墨老说,“了却执念只是手段,送他们往生才是目的。但这个过程,必须用对方法。不是所有执念都能了,不是所有亡魂都该帮。这就是为什么裴昭说,你擅自手,是扰乱了阴阳秩序。”
林见月想起了裴昭的话:“有些执念,是他们生前罪孽的延续?有些心愿,是他们死后应受的惩罚?”
“没错。”墨老赞许地点点头,“丫头,你悟性不错。举个例子,一个人生前作恶多端,死后执念深重,化为厉鬼。他的执念可能是怨恨,是不甘,是想报复。如果你帮他了却这个执念,让他怨气消散,顺利往生——那对他生前害死的人,公平吗?”
林见月沉默了。
不公平。
“所以,了缘茶,了的是‘缘’,不是‘怨’。”墨老继续说,“缘是因果,是羁绊,是未了的心愿。怨是仇恨,是罪孽,是应受的惩罚。我们要了的是前者,不能碰的是后者。”
“那我怎么知道哪些是缘,哪些是怨?”
“这就考验掌柜的眼力和心了。”墨老看着她,“用你的心去感受,用你的眼睛去看。执念有颜色,有温度,有味道。缘是暖的,怨是冷的;缘是清的,怨是浊的;缘是苦中带甘,怨是纯粹的苦。”
他说得很玄,但林见月听懂了。
就像昨晚那只鞋——迷茫,害怕,但底色是暖的,是孩子对家的眷恋。所以她用歌声安抚,送他回家。
而前晚那个牌位——遗憾,悲伤,但也是暖的,是一个父亲对妻儿的牵挂。所以她写下“平安”,了却他的遗憾。
这些都是“缘”。
那“怨”呢?
她还没遇到过,但想象得出来:冰冷的,浑浊的,充满恶意和仇恨的……那样的“客”,不该接待,不该帮。
“我明白了。”林见月说。
“明白就好。”墨老欣慰地笑了,“不过,光是明白还不够,还得有分寸。这就是裴昭立那些规矩的原因——给你划个界线,让你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林见月想起那四条规矩,眉头又皱了起来:“每月报备……我要怎么报备?无常司在哪儿?我连门都找不到。”
“这个不急。”墨老摆摆手,“每月十五,子时三刻,你就在这儿泡一壶茶,把要报备的内容在心里默念一遍。茶气上达天听,下通幽冥,无常司自然能收到。”
“这么简单?”
“简单?”墨老笑了,“泡茶可不简单。用的茶叶,用的水,泡茶的心境,都有讲究。泡不好,茶气不纯,无常司收不到,就算你失职。失职的后果……裴昭那小子可不会客气。”
林见月感到压力又回来了。
“那……不得手要犯呢?”她问,“我怎么知道哪些亡魂是地府要抓的?”
“这个更简单。”墨老说,“要犯身上有标记。地府的标记,你看不见,但我能看见,壶也能感应到。如果来了个身上有标记的,壶会提醒你——壶身会发烫,会震动。这时候你就装傻,装看不见,让他走。他要是不走,你就倒一杯茶,茶里加一撮盐——盐能辟邪,也能阻阴,他喝了难受,自然就走了。”
“盐?”
“对,盐。厨房里就有,普通食盐就行。”墨老说,“记住了,对付要犯,千万别硬来。你不是地府官差,没那个本事抓他们。你的任务是开茶馆,了缘,不是缉凶。”
林见月点点头,记在心里。
“第三条,不得逆乱阴阳。”墨老继续说,“这个范围广,但说白了就一句话:别用茶馆的力量坏事。别帮活人害死人,别帮死人害活人,别用茶缘禁制谋私利。总之,心存善念,行事端正,就错不了。”
“第四条呢?严禁私设阵法,私藏禁物,与邪祟勾结?”
“这个你暂时不用担心。”墨老说,“你一个刚入门的小丫头,哪会设什么阵法?禁物你更没见过。至于邪祟……这茶馆有茶缘禁制护着,等闲邪祟进不来。就算进来了,我还在呢,不会让你吃亏。”
他说得很轻松,但林见月听出了言外之意:如果真有什么厉害的邪祟闯进来,连墨老都挡不住,那她就危险了。
但她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墨老看着她,眼神慈祥中带着审视:“丫头,我说的这些,你都记住了?”
“记住了。”
“真记住了?”
“真记住了。”
“那好。”墨老飘了起来,在茶馆里缓缓转了一圈,像是在看这个他守了无数年的地方,“从今天起,你就是不归茶馆第四十七代掌柜。白开张,子时待客。了缘,不结怨。守规矩,存善心。能做到吗?”
林见月沉默了片刻。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墨老的虚影,眼神平静而坚定:
“能。”
一个字,没有犹豫。
墨老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他飘回柜台,虚影渐渐变淡,像是要回到壶里去。但在完全消散前,他又补充了一句:
“对了,还有件事得告诉你。”
“什么事?”
“裴昭那小子,没走。”
林见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没走?什么意思?”
“他刚才说‘暂行监察之权’,那不是客气话。”墨老的表情有些微妙,“意思是,从现在起,他会留在这里,监视你,监察茶馆的一举一动。直到他觉得你合格了,或者……你犯错了。”
“留在这里?”林见月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他怎么留?睡哪儿?吃哪儿?我……”
“他不吃不睡。”墨老打断她,“他是地府官差,不需要这些。他就在这儿——”他用壶嘴杖点了点墙角那片最深的阴影,“化在阴影里,看着你。你看不见他,但他看得见你。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知道。”
林见月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猛地转头,看向墨老指的那个墙角。
墙角空荡荡的,只有堆积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在烛光照射不到的深处,黑暗像有生命一样缓缓流动。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身影,没有声音,没有气息。
可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儿。
化在阴影里,看着她。
二十四小时,无时无刻。
“他……要看到什么时候?”她的声音有些发。
“谁知道呢。”墨老叹了口气,“也许几天,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年。地府的时间观念和咱们不一样,几年对他们来说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总之,在他走之前,你得习惯有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你。”
习惯?
林见月想象着自己吃饭、睡觉、洗漱、更衣……都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看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皮肤上爬。
“不能……让他走吗?”她艰难地问。
“不能。”墨老摇头,“他是监察使,有监察之权。只要他认为有必要,就可以留在这里。茶缘禁制能挡他的攻击,但不能赶他走——这是规矩,地府和茶馆之间古老的约定。”
古老的约定。
又是规矩。
林见月感到一阵无力。从昨晚到现在,她听到了太多规矩:茶馆的规矩,地府的规矩,阴阳的规矩……每一条都像枷锁,把她捆得越来越紧。
“丫头,”墨老的声音温和下来,“别怕。他虽然是监察使,但也是讲规矩的。只要你不犯错,他就不会动你。你就当……当养了只猫,一只很安静、不爱理人、但眼睛很尖的猫。”
这个比喻让林见月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
一只猫?
裴昭哪里像猫了?他像一头潜伏在黑暗里的豹子,优雅,冰冷,致命。
“我尽量。”她低声说。
“这就对了。”墨老的虚影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记住,你是掌柜,他是监察。你开你的茶馆,他做他的监察。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就好。”
话音落下,虚影完全消散。
那缕白烟缩回壶嘴,消失不见。
大堂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烛光在跳动,影子在墙上晃动。
林见月坐在圆桌旁,很久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那个墙角,落在那些浓稠的阴影上。阴影静静地堆积在那里,像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沉默地回望着她。
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儿。
化在阴影里,看着她。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站起身,走到柜台边,拿起紫砂壶——不,现在她知道它叫不归壶了。
她抚摸着壶身,感受着那股温润的热度。
“墨老?”她轻声唤。
没有回应。
但壶身微微热了一下,像是回应。
她笑了笑,把壶放回原处。然后转身,开始收拾茶馆。
烛台摆正,书收好,桌椅擦净。她做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每一个动作都沉稳,每一个步骤都从容。
既然逃不掉,那就面对。
既然要面对,那就拿出该有的样子。
她是掌柜。
不归茶馆第四十七代掌柜。
白开张,子时待客。了缘,不结怨。守规矩,存善心。
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宿命。
收拾完大堂,她吹灭蜡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走上二楼。回到房间,简单洗漱后躺下。
闭上眼睛前,她看了一眼房门。
门关着,门闩着。
但她知道,这扇门挡不住裴昭。他就在这栋房子的某个角落里,在阴影中,静静地看着。
她应该害怕的。
可奇怪的是,此刻她心里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也许是因为墨老的出现,让她知道了自己不是一个人。
也许是因为那些规矩虽然严苛,但至少划清了界限,让她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也许是因为……经历了这么多,她已经麻木了。
她翻了个身,面向墙壁。
窗外月色如水,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床前的地面上投下一道银白的光带。光带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缓缓飘浮,像无数微小的星辰。
她看着那些尘埃,忽然想起小时候,祖母哄她睡觉时说的话:
“月月,别怕黑。黑里有光,只是你看不见。等你习惯了,就能看见了。”
她当时不懂,问:“光在哪里?”
祖母摸着她的头,笑着说:“在心里。你心里有光,就能看见黑里的光。”
她当时还是不懂,但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黑里有光。
阴影里有人。
恐惧里有平静。
绝境里……有路。
她闭上眼睛,慢慢沉入睡眠。
这一次,没有做梦。
只有深沉的、无梦的黑暗,包裹着她,像回到母体,安全,温暖,安宁。
*
第二天,林见月是被阳光叫醒的。
不是刺眼的阳光,是温柔的、透过窗帘缝隙漏进来的阳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她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几秒,然后坐起身。
新的一天。
她洗漱,下楼。
大堂里一切如旧。阳光从东窗照进来,将整个空间照得明亮温暖。灰尘在光柱中飞舞,像无数细小的。桌椅整齐,地面净,柜台上的不归壶静静立着,壶身温润。
墙角那片阴影还在,浓稠,沉默,和昨晚一模一样。
林见月的目光在阴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移开,像什么都没看见。
她走到后院,打水,洗漱,做早饭。简单的白粥,配上前天买的咸菜。她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慢慢地吃。
阳光很好,后院那棵枯树在光线下投下清晰的影子。她看着那棵树,想起祖母信里的话:它现在枯了,但还没死。等你真正接掌茶馆那天,它会再活过来。
真正接掌茶馆。
怎样才算真正接掌?
她不知道。
但也许,从她答应墨老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了。
吃完饭,她开始打扫茶馆。虽然昨天打扫过了,但她还是重新擦了一遍桌椅,拖了一遍地。然后她打开门,让阳光和新鲜空气涌进来。
巷子里已经有行人了。有早起买菜的老人,有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有在门口玩耍的孩子。偶尔有人从茶馆门前经过,会好奇地往里看一眼,但没人进来。
林见月也不在意。她搬了张椅子坐在门口,晒太阳,看街景。
这是她第一次在白天,以掌柜的身份,坐在这家茶馆门口。
感觉……很奇妙。
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脸上很舒服。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有花草的清香,有远处飘来的早点香气。巷子里的声音嘈杂而鲜活:自行车铃铛,小贩的叫卖,邻居的聊天,孩子的嬉笑……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如此平常。
和她夜晚经历的那个世界,判若云泥。
但林见月知道,这两个世界是连在一起的。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白天是阳,夜晚是阴;活人是阳,亡魂是阴。而她坐在中间,坐在阴阳交界处,看着两边。
坐了一会儿,她起身回到大堂,开始泡茶。
不是用不归壶,是用昨天买的那个普通茶壶。茶叶也是最便宜的茉莉花茶。水是井水,烧开后冲泡。茶香很快弥漫开来,虽然粗糙,但很真实。
她倒了一杯,坐在柜台后,慢慢地喝。
眼睛看着门外,看着巷子里流动的光影。
时间缓缓流逝。
上午过去了,中午到了。她简单做了午饭,吃完后继续坐在门口。下午有邻居经过,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提着菜篮子,看见她,犹豫了一下,走过来。
“姑娘,你是这家的?”
“是。”林见月站起身,礼貌地点头。
“老林太太的孙女?”
“是,远房孙女。”
“哦……”老太太打量着她,眼神里有探究,也有几分善意,“这房子空了十几年了,你一个人住?”
“嗯,一个人。”
“胆子真大。”老太太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这房子……有点说法,你知道吗?”
“知道一点。”林见月说。
“知道就好。”老太太压低声音,“晚上早点关门,别到处乱跑。特别是子时之后,千万别出来。”
“为什么?”
“老人说的,子时之后,这条巷子……不太平。”老太太的眼神有些闪烁,“不过你也别太怕,心正不怕影子斜。只要你没做亏心事,就没事。”
说完,她提着篮子走了,留下林见月站在原地,若有所思。
子时之后,不太平。
是啊,当然不太平。因为子时之后,茶馆开门待客,来的都不是“人”。
但老太太的话提醒了她一件事:在活人眼里,这家茶馆,这条巷子,是有“说法”的。她得小心,不能暴露太多,不能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她回到大堂,关上门。
下午的阳光从西窗斜射进来,将大堂染成金色。她坐在圆桌旁,翻开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继续看。
书里记载的东西越来越深奥。有些是茶道,有些是草药,有些是风水,还有些是她完全看不懂的符号和图案。她看得很慢,很仔细,遇到不懂的就多读几遍,或者记下来,等有机会问墨老。
看着看着,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西下,余晖将天空染成橘红色。巷子里的声音渐渐稀少,行人归家,炊烟升起。远处传来母亲唤孩子吃饭的声音,有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地响过,有狗叫声,有关门声。
人间烟火,渐渐沉寂。
林见月合上书,点起蜡烛。
烛光跳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她起身去做晚饭,简单的面条,煎了个鸡蛋。吃完后,她洗碗,收拾厨房,然后回到大堂。
夜,彻底黑了。
窗外没有月亮,只有零星几颗星星,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闪烁。巷子里一片寂静,连狗叫声都没有了。
子时快到了。
林见月坐在圆桌旁,静静等待。
烛光在眼前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晃动。她的目光偶尔飘向那个墙角——阴影还在,浓稠,沉默,和白天一模一样。
她知道裴昭就在那儿。
看着她。
但她不再感到不适,不再感到恐惧。就像墨老说的,习惯就好。就当养了只猫,一只很安静、不爱理人、但眼睛很尖的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远处传来钟声。
十一下。
十一点半。
十一点五十。
林见月站起身,走到柜台后,拿起不归壶。壶身温热,像有生命一样。她抚摸着壶身,轻声说:
“墨老,你在吗?”
没有回应。
但壶身微微热了一下。
她笑了笑,开始烧水。
井水,炭炉,火苗跳跃。水开了,她提起水壶,温壶,倒掉,再重新灌入热水。这一次,她没有用普通的茉莉花茶,而是用了祖母留下的那包“待客用”茶叶。
茶叶很少,很珍贵,但她觉得今晚应该用。
茶叶投入壶中,热水冲下。奇特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不是茉莉花的浓香,是一种更清雅、更悠远、仿佛混合了山雾、晨露和古老森林的气息。茶汤是清亮的琥珀色,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倒了一杯,放在圆桌上。
然后她坐下,等待。
子时到了。
远处传来钟声,十二下,悠长,沉重,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
最后一声钟响落下时——
敲门声响起。
“咚。”
“咚咚。”
和前几天晚上一样的敲门声。缓慢,沉重,带着古老的韵律。
林见月站起身,走到门边。她没有从门缝往外看,而是直接拉开了门闩。
“吱呀——”
木门打开。
门外,空无一人。
但地上有东西。
这次不是牌位,也不是鞋。
是一封信。
一封很旧很旧的信,信封是黄褐色的,边缘已经磨损,上面没有字。信就放在门廊正中央,端端正正,像被人仔细摆好了一样。
林见月蹲下身,捡起信。
信很轻,很薄。她拿在手里,能感觉到里面只有一张纸。信封没有封口,她轻轻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用毛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娟秀,像是女子的笔迹: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树下,有东西留给你。”
只有这一行字。
没有落款,没有期,没有解释。
林见月拿着信,站在门口,夜风吹来,带着凉意。她低头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城南桂花巷,第七棵桂花树下,有东西留给你。
留给谁?
留给她?还是留给……这间茶馆的掌柜?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是今晚的“客”。
或者说,是“客”留下的线索。
她关上门,好门闩,回到圆桌旁。她把信放在桌上,端起那杯茶,轻轻吹了吹热气。
茶汤温热,香气清雅。她抿了一小口,感受着茶汤滑过喉咙,温暖身体。
然后她放下茶杯,看向那封信。
“你想让我去,是吗?”她轻声问,像是在问信,也像是在问那个留下信的魂灵。
信静默无声。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那股萦绕在信纸上的情绪——不是遗憾,不是悲伤,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期待,忐忑,还有一丝……哀求。
她在哀求什么?
哀求有人去看那棵桂花树下的东西?
哀求有人了却某桩未了的心事?
林见月不知道。
但她知道,她得去。
因为她是掌柜。
因为这是“客”的请求。
因为了缘,是她的责任。
她收起信,吹灭蜡烛。
大堂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借着光走上二楼,回到房间,躺下。
闭上眼睛前,她想起明天要做的事:
去城南桂花巷,找第七棵桂花树。
看看树下到底有什么。
然后,了却这桩缘。
窗外,夜色正深。
墙角那片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像一声叹息。
又像是一句无声的:
“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