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瑜离开后,漪澜苑恢复了沉寂,仿佛刚才那位世子爷的到访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苏瑾萱重新执笔,将那张被墨点污了的宣纸团起,扔进一旁的废纸篓,铺开新的纸张,手腕悬稳,再次落笔。字迹比之前更添几分沉静与力道。
春桃轻手轻脚地进来,脸上带着未褪的忐忑:“小姐,大少爷他……没说什么吧?”
“无外乎是敲打我要安分,莫丢了侯府脸面。”苏瑾萱头也未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日的天气。
春桃松了口气,随即又愁道:“及笄礼眼看没两日了,小姐您的礼服……前几日奴婢去针线房问过,管事嬷嬷说料子还在库里,绣娘忙得很,怕是……怕是赶不及在及笄礼前做好了。”她越说声音越小,这分明是托词,分明是柳夫人刻意刁难!堂堂侯府嫡女的及笄礼服,竟连影子都未见。
苏瑾萱笔下不停,淡淡道:“意料之中。”
柳氏怎会让她在及笄礼上风光?前世,她的及笄礼服便是临时凑合的一套半旧不新的宫装,颜色暗沉,尺寸也不甚合身,穿在身上更显她病弱苍白,在众多华服美裳的宾客衬托下,活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可怜,惹来无数窃窃私语和鄙夷目光。
“那……那可怎么办?”春桃急得团团转,“总不能……总不能穿旧衣吧?”
“穿旧衣有何不可?”苏瑾萱终于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拿起纸张轻轻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去,把我箱笼里那件母亲留下的云锦缎披风找出来。”
“夫人留下的披风?”春桃一愣。那是先夫人沈清辞的旧物,是极珍贵的雨过天青色云锦,上面用银线暗纹绣着繁复的缠枝莲,华美却不失清雅,只是存放多年,颜色虽未褪,却终究是旧物了。
“小姐,及笄礼穿旧披风,怕是……”会被笑话啊。
苏瑾萱看向她,眸色深沉:“母亲留下的东西,比那些崭新的、却不知沾染了多少算计的物件干净得多。去拿来吧,再找一套素净些的衣裙搭配。”
春桃虽不解,但见小姐主意已定,只得应声去翻找。
披风很快被找了出来,保存得极好,触手温润,光华内敛。苏瑾萱轻轻抚过上面精致的绣纹,仿佛能感受到母亲残留的温度。记忆中母亲披着这件披风,站在梅树下回眸浅笑的画面一闪而逝,心口泛起细密的痛楚,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
母亲,您看着吧。萱儿会用您留下的东西,敲开这复仇之路的第一道门。
她将披风递给春桃:“仔细检查一下,若有需要修补打理的地方,悄悄弄好。另外,你去一趟三哥掌管的锦绣阁,不必见他,只找相熟的、口风紧的绣娘,用我平日里积攒的月例,买些最寻常的银线回来,再借一套最基础的绣绷。”
“锦绣阁?银线?”春桃更糊涂了,小姐这是要做什么?难道要自己绣花不成?可时间哪里来得及?
“照做便是。”苏瑾萱没有解释。有些局,需得提前布下。
春桃带着满腹疑惑出去了。苏瑾萱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几株在残雪中挣扎的枯草,眼神幽远。苏瑾琅,她那位精于算计的三哥,掌管着侯府部分产业,尤其是名下的绸缎庄和绣坊“锦绣阁”,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一向以眼光毒辣、账目清明自诩,对家人却疏于防备,尤其对“柔弱善良”的柳氏和苏玲玉几乎有求必应。前世,柳氏母女没少利用他的资源为自己添置光彩。
这一次,她要从这看似无关紧要的银线开始,在他那本引以为傲的账目上,划下第一道微不可查的痕迹。
及笄礼前一日,侯府上下愈发忙碌。苏瑾萱依旧闭门不出,安心调理身体,偶尔拿起春桃偷偷借来的绣绷,对着母亲那件披风,用买回的普通银线,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小心翼翼地修补着几乎看不见的磨损。她动作不快,却极稳,眼神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傍晚时分,院外再次传来声响,这次是带着笑语的喧哗。
“五姐姐可在屋里?妹妹来看你了。”是苏玲玉那娇柔婉转的声音,如同出谷黄莺,却让屋内正在穿针引线的苏瑾萱眼神瞬间结冰。
春桃脸色一白,看向苏瑾萱。
苏瑾萱放下绣绷,将披风仔细折好,面上已恢复一贯的平静:“请六妹妹进来。”
帘子晃动,一阵清雅的香风率先涌入。苏玲玉穿着一身崭新的浅粉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下衬月华裙,头上戴着那对终于到手的饱满珍珠耳珰,莲步轻移,走了进来。她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丫鬟,阵仗不小。
“五姐姐,”苏玲玉走到近前,未语先带三分笑,目光快速在苏瑾萱身上和屋内扫过,见她依旧穿着半旧的家常衣裙,屋内陈设清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面上却满是关切,“听说姐姐身子一直不见好,妹妹心里惦记得很。明日便是姐姐的及笄礼了,姐姐可还撑得住?若实在不适,千万莫要强撑,身子要紧。”这话听着是关心,实则是在暗示她病体支离,不配参加及笄礼。
苏瑾萱抬眸,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身上,从那华贵的衣裳到那对刺眼的珍珠耳珰,最后定格在她那双努力掩饰着优越感和试探的眼睛上。
“有劳六妹妹挂心。”苏瑾萱语气疏淡,“不过是偶感风寒,将养几日已无大碍。倒是妹妹,这身衣裳和耳珰甚是好看,想必是为了明日精心准备的?”
苏玲玉脸上笑容更甜,带着几分羞涩:“母亲疼我,说及笄礼是大事,虽我是庶女,也不能太失了体面,特意让人赶制了这身新衣。这耳珰……还要多谢四哥和姐姐成全。”她刻意提起苏瑾玥,目光紧紧盯着苏瑾萱,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嫉妒或难堪。
然而苏瑾萱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全然不在意:“妹妹喜欢就好。母亲对妹妹,确实是极尽疼爱。”
这话听在苏玲玉耳中,只觉得是苏瑾萱强撑颜面的酸话,心中更是快意。她示意丫鬟将锦盒放下:“姐姐明日礼服可备好了?妹妹那里还有几套新做的衣裳,若姐姐不嫌弃,尽管挑一套去穿,总好过……”她话未说尽,但意思明显。
“不必。”苏瑾萱打断她,目光扫过那些锦盒,眼神里没有半分波动,“我的事,不劳妹妹操心。”
苏玲玉碰了个软钉子,脸上笑容微僵,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递了过来,语气更加温柔:“姐姐,这是妹妹亲手绣的安神香囊,里面放了上好的安息香和茉莉,明日宾客众多,姐姐若觉得心慌,闻一闻或许能安稳些。也算妹妹一点心意。”
那香囊绣工精巧,散发着淡淡的茉莉香气,沁人心脾。
苏瑾萱的目光落在香囊上,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安神香?茉莉?
呵,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苏玲玉也在她及笄礼前送了一个类似的香囊,她当时虽觉得这妹妹假惺惺,却也未曾多想。结果在及笄礼上,她莫名心慌气短,额头冒汗,举止失措,出了好大的丑。后来她通晓医理才明白,那香囊里的茉莉花与安息香混合,若体质敏感或心神不宁者闻久了,便会引发心悸、盗汗之症!
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心意”!
苏玲玉见她盯着香囊不语,以为她心动,连忙又道:“姐姐快收下吧,妹妹一片真心。”
苏瑾萱抬起眼,看着苏玲玉那双写满“真诚”的眼睛,缓缓伸出手,接过了香囊。
苏玲玉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然而,苏瑾萱并未将香囊收起,反而拿到鼻尖,轻轻一嗅,随即微微蹙眉。
“妹妹的绣工自是极好的。”苏瑾萱语气依旧平淡,“这茉莉香气也清雅。只是……”她顿了顿,看向苏玲玉,“我自病后,闻不得这般浓郁的花香,尤其这茉莉,闻多了只怕会头晕恶心,反而不美。妹妹的心意我领了,这香囊,还是妹妹自己留着用吧。”
说着,她竟将香囊递了回去。
苏玲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伸出去接的手停在半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她万没想到苏瑾萱会拒绝,还找了个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闻不得茉莉?从前怎未听说?
“姐姐……这是嫌弃妹妹的手艺吗?”苏玲玉瞬间眼圈一红,泫然欲泣,那模样委屈极了,“妹妹可是熬了好几个夜晚才……”
“六妹妹误会了。”苏瑾萱声音微冷,打断她的表演,“并非嫌弃,只是体质所限,无福消受。难道妹妹非要我收下,明日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才满意不成?”
这话已是相当不客气,隐隐带着锋芒。
苏玲玉被她堵得哑口无言,眼泪要掉不掉,挂在睫毛上,更显可怜。她身后的丫鬟也面露愤愤之色,觉得五小姐太不识好歹。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个略带慵懒的清朗男声:“哟,这是怎么了?玉妹妹怎么要哭了?”
帘子再次被掀开,一个穿着月白锦袍,手持折扇,风度翩翩的俊美男子走了进来。他眉眼风流,唇角习惯性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二哥苏瑾琛。
苏玲玉一见苏瑾琛,如同见了救星,眼泪瞬间滚落下来,哽咽道:“二哥哥……我、我只是想送个自己绣的香囊给五姐姐安神,没想到……没想到五姐姐不喜,还、还说我……”
她哭得梨花带雨,语焉不详,却足够引人遐想。
苏瑾琛的目光在屋内扫过,先落在委屈哭泣的苏玲玉身上,眼中闪过一丝怜惜,随即转向神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漠的苏瑾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萱儿,”苏瑾琛开口,语气带着兄长惯有的、却并无多少温度的责备,“玉妹妹也是一片好意,你若不喜,婉拒便是,何必惹她伤心?”
看,又来了。
不问缘由,不论对错,只要苏玲玉一哭,错的必然是她苏瑾萱。
苏瑾萱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她甚至没有站起身,依旧坐在那里,只是抬眸迎上苏瑾琛的目光:“二哥进来,可曾问过我为何拒收?可曾闻过这香囊里是何香气?”
苏瑾琛被她问得一怔。他确实没问。习惯使然,见到玉妹妹受委屈,便下意识认为是萱儿的错。
“不过是茉莉香囊,能有何问题?”苏瑾琛折扇轻摇,不以为意。
“我病体未愈,大夫叮嘱需静养,忌用浓香,尤其茉莉易引人心悸。”苏瑾萱语气平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六妹妹送此香囊,是不知我忌口,还是……明知故犯?”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苏玲玉耳中。
苏玲玉哭声一噎,脸色微变,急忙辩解:“我、我不知道姐姐忌口……我只是觉得这香气好闻……”
“哦?不知?”苏瑾萱微微挑眉,目光如冰刃般刮过苏玲玉的脸,“我病这些时日,饮食用药皆需谨慎,漪澜苑上下皆知。妹妹常来‘关心’,竟会不知?还是说,妹妹的关心,从来只流于表面?”
“你!”苏玲玉被怼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指着苏瑾萱,泪眼汪汪地看向苏瑾琛,“二哥哥,你看五姐姐她……她竟如此污蔑我!”
苏瑾琛看着言辞锋利、逻辑清晰的苏瑾萱,眼中闪过一丝极大的诧异。这个一向笨嘴拙舌、要么沉默要么歇斯底里的五妹,何时变得如此牙尖嘴利?而且,她的话……竟让他一时找不到反驳之处。
他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那茉莉香气确实浓郁。若萱儿真的忌用浓香,玉妹妹此举……是欠考虑了。
“好了,”苏瑾琛心中有些烦乱,折扇一收,打圆场道,“既是误会,说开便好。玉妹妹也是无心之失,萱儿你既不能用,不收便是。”他自觉处理得公允,转向苏玲玉,语气缓和,“玉妹妹,既然五妹妹不能用,这香囊你便拿回去吧,莫要再哭了。”
苏玲玉心中恨极,却也不敢再纠缠,只得委委屈屈地接过丫鬟递来的帕子拭泪,低低应了一声:“是,二哥哥。”
苏瑾琛又看向苏瑾萱,想说什么,却见她已经垂下眼帘,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绣绷和银线,一副送客的淡漠姿态。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忽然觉得,这个妹妹,陌生得让他有些不适。
“明日及笄礼,你好生准备。”最终,苏瑾琛干巴巴地扔下这么一句,便带着仍在抽噎的苏玲玉离开了。
屋内再次恢复安静。
春桃长长舒了口气,拍着胸口:“小姐,您刚才可真厉害!二少爷都被您说得没话讲了!”她第一次见小姐在两位少爷面前如此硬气,还占了上风。
苏瑾萱面无表情地放下手中的东西。厉害?这不过是开始。苏瑾琛看似洒脱,实则心思细腻,今日这番交锋,虽未完全扭转他的看法,但至少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苏玲玉,或许并非全然无辜。
而明日,才是真正的战场。
她看向窗外,暮色渐合,残雪映着最后一抹天光,泛着冰冷的色泽。
“母亲,明日,萱儿便要用您留下的风骨,为自己正名。那些企图将我踩入泥泞的人,且看着,我这从地狱爬回来的厉鬼,如何将这侯府的虚伪繁华,一寸寸撕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