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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次日清晨,天光未大亮,丹阳镇却已从沉睡中苏醒,以一种与昨日镇口集市截然不同的、更为粗粝真实的方式。王铁山并未多言,只是扛起他那根油光发亮的铁扁担,对蜷缩在薄被里、尚有些宿醉未醒的沈青崖简短地说了句:“走,带你看看,你爹和我们这些人,当年拼死护着的,到底是什么。”

他的话语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沈青崖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用冰冷的河水胡乱抹了把脸,努力驱散头脑中的混沌与因劣酒带来的隐隐作痛,跟着王铁山走出了那间河风穿堂的陋室。

他们没有去昨日那相对“繁华”的镇口集市,而是径直来到了紧邻码头的、真正的底层市集——这里没有精致的货品,没有喧闹的叫卖,有的只是最原始、最赤裸的生存交易,以及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首先踏入的是鱼市。地面是长年累月被鱼鳞、内脏和血水浸泡而成的、深黑色的、厚厚一层污浊淤泥,踩上去软滑黏腻,发出“噗叽噗叽”的声响,令人作呕。空气中那股浓烈到化不开的鱼腥气,混杂着河水本身的腥臊,如同实质般压迫着鼻腔。大大小小的木盆、竹筐里,盛放着还在徒劳张嘴、挣扎弹跳的鲜鱼,鳞片在熹微的晨光中反射着冰冷的光。

然而,比这环境更令人心头发沉的,是这里的氛围。摊主多是些皮肤黝黑、满脸褶皱、眼神麻木的渔夫或鱼贩,他们沉默地打理着渔获,偶尔与熟客低声交谈两句,声音也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而几名穿着与昨日码头税丁相似号服、却更加邋遢凶狠的汉子,拎着铁尺或短棍,大摇大摆地在摊位间巡梭,目光如同鹰隼,搜寻着任何可以榨取油水的机会。

沈青崖亲眼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阿婆,颤巍巍地将几条最大的鲈鱼挑出来,小心翼翼地用草绳穿好,递给一个敞着怀、露出胸毛的税丁,脸上堆着卑微而恐惧的讨好笑容。那税丁接过鱼,掂量了一下,似乎还算满意,随手扔下几个远低于市价的铜钱,哼着小调扬长而去。阿婆看着那几枚铜钱,嘴唇翕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更深地弯下了腰,继续收拾摊位上那些较小的杂鱼。那逆来顺受的沉默,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人心酸。

沈青崖脚下那双本已沾满泥点的绸面布鞋,此刻彻底陷入了这腥臭的淤泥之中,每拔起一次,都异常费力,鞋面鞋帮很快便被黑泥糊满,面目全非。他看着鞋子的惨状,脸上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肉痛和嫌恶,这细微的表情落在一旁王铁山的眼中,老者只是嘴角微撇,并未言语。

他们穿过鱼市,又来到更加混乱的柴市和脚夫聚集地。这里更是人声鼎沸,却充满了焦躁与不安。扛着巨大柴捆的樵夫、推着满载货物独轮车的脚夫,挤挤攘攘,汗臭、体味与尘土飞扬。几名显然是地痞混混模样的人,正堵在路口,向每一个经过的脚夫收取所谓的“保护费”。一个年轻脚夫似乎因今日活计不好,未能凑足钱数,苦苦哀求,却被对方不耐烦地一把推开,肩上的货物散落一地,引来一阵哄笑和更凶狠的斥骂。

沈青崖看得心头火起,那股读书人的正义感再次涌上,下意识地就想上前理论。他脚步刚动,一只粗糙有力、如同铁钳般的手便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之大,让他动弹不得。

是王铁山。

老者目光平静地看着前方那混乱的一幕,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冰冷,清晰地传入沈青崖耳中:“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你今天替他出了头,明天你走了,他们会变本加厉地找补回来。甚至,你可能连自己都搭进去。” 他侧过头,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沈青崖,“看见了吗?这些人的每一文钱,都可能是一家老小一天的口粮,是救命的药资。你爹,还有我们当年走镖,护送的不仅仅是那些装在箱子里的金银绸缎,更是这些人的生计,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断了他们的路,就是断了这些人的活路!”

沈青崖怔在原地,手腕上的力道和老者的话语,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也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和无力。是啊,他就算此刻冲上去,又能如何?打跑这几个混混?然后呢?他终究是要离开的,而这些人,却要长久地生活在这片天空下,承受着更猛烈的报复。个人的一时义愤,在这盘根错节的压迫体系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和可笑。

就在这时,旁边两个正在低声抱怨税吏贪得无厌的老柴夫,似乎认出了王铁山,其中一人压低声音,带着怀念和一丝不甘,喃喃道:“要是沈总镖头还在……他肯定敢站出来,跟这帮狗娘养的讲讲道理!当年修河堤,不就是沈总镖头带的头?”

另一人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示意他噤声。

但那句“沈总镖头还在……肯定敢……”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沈青崖的心口!

他猛地转头,看向那两名迅速低下头、不敢再言语的老柴夫,又看向身旁面无表情、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王铁山。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愧疚和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

父亲!父亲在这些最底层的百姓心中,竟然是这样的形象!一个敢于为他们出头、守护他们微末希望的英雄!而自己呢?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在父亲倒下、镖局危难之际,想到的却先是逃避!甚至此刻,连站出来说句话的勇气,都要被现实无情地扼杀!

与父亲那高大的身影相比,自己显得何等渺小,何等不堪!

那怀中的总镖头令牌,仿佛瞬间变得滚烫,灼烧着他的胸膛,让他无地自容。

王铁山松开了抓着他的手,不再看他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只是扛起扁担,淡淡地说了一句:“看清楚了?想明白了?那就走吧。这地方,待久了,瘆得慌。”

说完,他转身,朝着市集外走去,那干瘦的背影在混乱污浊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挺拔而孤独。

沈青崖呆立原地,良久,才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跟了上去。他不再去看自己那双彻底报废的绸面布鞋,也不再回避脚下那令人作呕的泥泞。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认真、如此沉重地,扫过这片挣扎求生的土地,扫过那一张张麻木、艰辛或隐忍的面孔。

这些面孔,与父亲手札中那些受接济的名字,与陈老藕那绝望的哭喊,渐渐重叠在一起。

他忽然有些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宁可自己背负沉重,也要暗中接济那些老镖师;为什么在面对盐铁司的刁难时,宁可镖局生意受损,也不愿完全屈服;为什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死死攥着那半面残破的镖旗。

那不仅仅是一份基业,更是一份承诺,一份扎根于这些普通人中间的、沉甸甸的“信义”。

而这份信义,如今,正传递到他的手中。

前路依旧迷茫,危机依旧四伏。

但沈青崖觉得,自己似乎……看得更清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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