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万籁俱寂。白日里忠义堂的喧嚣与紧绷,如同退潮般消散,只余下镇岳镖局宅院深处,那间账房窗口透出的、摇曳至三更的昏黄烛光。灯光将两个伏案疾书的身影,长长地投在糊着高丽纸的窗格上,如同皮影戏中上演着一场无声而焦灼的剧目。
账房内,景象堪称“浩劫”。四面墙壁贴满了泛黄的镖路图,墨迹勾勒出蜿蜒的江河与险峻的山川,此刻却成了堆积如山的账本最好的背景。桌上、椅上、乃至大半地面,都被一摞摞、一叠叠蓝皮或黄皮的账册所占据,它们如同沉默的士兵,组成了一座座亟待攻克的堡垒。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的霉味、墨锭的清香、以及算盘珠上保养油的特殊气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数字与银钱世界的、令人头脑发胀的复杂气息。
沈青崖与账房范先生,便深陷在这片“纸山册海”之中。烛台上儿臂粗的牛油大烛已烧短大半,滚烫的烛泪层层堆积,如同他们心头越来越沉重的焦虑。
范先生年约五旬,戴着那副总是滑到鼻尖的圆框水晶眼镜,山羊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却因频繁的翻阅核算而显得有些凌乱。他一手飞快地拨动着乌木算盘,五指翻飞,算珠碰撞发出疾风骤雨般的“噼啪”声,另一手则不时抓起旁边的毛笔,在草稿纸上记下令人心惊肉跳的数字。每当算出一个不妙的结果,他那花白的眉毛便紧紧拧在一起,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叨着什么,额头上的汗珠擦了又生。
“少东家,”范先生终于停下拨算盘的手,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明面上的账目……已经彻底核查三遍了。局内所有能动用的现银,加上这几日若能勉强收齐的几笔零星尾款,满打满算,也不过……不过一百三十二两七钱。”他抬起袖子擦了擦汗,眼镜后的目光充满了无力感,“这……这连漕帮债务的零头都不够啊!”
沈青崖坐在他对面,原本雨过天青的长衫外,罩了件深色的旧棉袍,袖口挽起,露出两截白皙却已沾染了不少墨迹和朱砂的手腕。他面前也摊着几本厚厚的总账,鼻尖不知何时蹭上了一抹鲜红的朱砂,像颗滑稽的小痣,他却浑然不觉。听到范先生报出的数字,他握着毛笔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一百多两银子……对于昔日生意兴隆的镇岳镖局而言,或许只是一趟小镖的利润。可如今,却成了维系这百年基业存续的全部希望,更是应对漕帮那嗜血债务的、可怜到可笑的筹码。
“范先生,莫急。”沈青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虽带着少年人的清越,却努力模仿着父亲那种临危不乱的沉稳,“父亲常言,镖局之根本,在于‘信义’二字,有时这‘信义’,未必全然体现在明面的账册之上。您再仔细想想,父亲……可曾有过什么特别的交代?或者,有没有……不那么容易被人察觉的‘暗账’?”
他这话,带着试探,也带着一丝渺茫的希望。白日里父亲手札中那些关于接济老镖师、赈济灾民的记录,如同灵光一闪,提醒了他。
“暗账?”范先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那总是紧蹙的眉头微微一动,眼中闪过一丝回忆之色。他扶了扶滑落的眼镜,犹豫道:“经少东家这么一提……老朽似乎想起来了。总镖头……确曾有过吩咐,有些款项支出,不入公账,由他亲自掌管,记录也……也与寻常账册不同。”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靠墙的一个老旧榉木立柜前,蹲下身,在柜子底部摸索了半晌,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哒”声,他竟从柜子底板下,抽出了一个隐藏得极好的薄薄暗格!暗格内,放着几本封面空白、纸张更为粗糙发黄的小册子。
“就是这个了。”范先生将册子小心翼翼地捧到桌上,吹去表面的浮尘,神色肃然,“总镖头交代,此中记录,非到万不得已,不得示人。”
沈青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伸出手,指尖因期待而微微颤抖,翻开了最上面一本册子。
里面的字迹,果然是父亲的笔迹,比明面账册上的记录要随意、潦草许多,却依旧带着那股子斩钉截铁的力道。记录的,果然都是一些无法、也不愿公开的款项往来:
“腊月十五,密送炭银五两于城西赵寡妇家,其夫原为趟子手,殁于风陵渡。”
“三月初七,垫付退役镖师孙瘸子药费三两,其腿伤为十年前护镖所致。”
“六月大旱,以‘无名氏’之名,捐米十石于城外粥棚。”
……
一桩桩,一件件,与手札中的记载相互印证,勾勒出父亲那沉默寡言、威严刚硬外表下,深藏的细腻与侠骨柔肠。沈青崖看着看着,鼻尖再次发酸,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彷徨,而是一种深切的理解与澎湃的骄傲。
忽然,他翻动册页的手指一顿。在一页记录着某次修缮河堤捐款的账目旁,空白处,竟用简练的线条,勾勒着一幅小小的简笔人物画!画中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手持一杆红缨枪,正在演练某个招式,虽然笔法稚拙,但那眉眼神情,竟能依稀看出几分父亲沈振邦年轻时的影子!画旁还有一行小字:“是日梦回少时,枪挑金陵七霸,快哉!”
沈青崖看着这幅小像,几乎能想象到父亲在繁忙沉重的事务间隙,于灯下偷闲,忆起年少轻狂时,嘴角那抹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原来,威严如山的父亲,也曾有过这般恣意张扬的岁月。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与酸楚,交织着涌上他的心田。
“阿——嚏!”
就在这时,范先生许是被册子上的灰尘刺激,猛地打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喷嚏!这喷嚏来得突然,力道又足,震得他鼻梁上的眼镜都差点飞出去,更是将他面前垒得高高的一叠账本,震得晃了两晃,随即如同山体滑坡般,“哗啦啦”倾塌下来!
“哎呦!”范先生惊呼一声,手忙脚乱地想去扶,却已是来不及。
沈青崖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起身想去帮忙。两人顿时手忙脚乱,在漫天飞舞的纸页和倒下的账本山中,试图将它们重新归类整理,那场面着实有些狼狈不堪。
“对不住!对不住!少东家,老朽失仪了!”范先生一边捡着账本,一边连声道歉,胡子都因焦急而翘了起来。
“无妨,无妨,先生快请起。”沈青崖也顾不得许多,蹲下身帮忙。就在他拾起几本散落的暗账册子,准备将其放回桌上时,目光无意间扫过其中一本册子的封底内侧——那里,似乎有一片不规则的、被什么啃噬过的痕迹。
他心中一动,将册子拿到烛光下仔细察看。果然,封底内侧靠近装订线的位置,有几处明显的鼠啃齿痕,破损颇为严重。然而,巧合的是,这几处齿痕,恰恰绕过(或者说,幸运地保留下了)几个关键墨迹组成的人名!
那是一个名单,标题写着“老镖名单(可寻助者)”,下面列着寥寥几个名字和简单的住址信息。而被鼠齿“放过”的,正是排在前三位的名字:
“王铁山(铁扁担),疑居丹阳镇。”
“赵猛(断魂刀),邻镇铁匠铺。”
“孙二娘(双刀),行踪不定,或往南直隶。”
绝处逢生的喜悦,如同强心剂般注入了两人疲惫不堪的身体。沈青崖紧紧攥着那本带着鼠啃痕迹的册子,仿佛攥住了沉甸甸的希望。他目光灼灼,再次投向墙壁上那些泛黄的镖路图,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计较。
“范先生,”他声音恢复了镇定,甚至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锐气,“您看!这啮痕如此巧合,偏偏留下了最关键的人名住处!这真是……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定是父亲平日积德行善,我沈家列祖列宗不忍见镖局基业毁于一旦,才在危急关头,显此奇迹,连这小小鼠辈,也成了指引迷津的‘义士’!”
范先生看着那被鼠齿“特意”保留下的名字和地址,又听闻沈青崖此言,那张因疲惫和焦虑而布满愁容的脸上,也瞬间绽放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他扶了扶眼镜,仔细端详那齿痕,声音带着激动后的颤抖:“少东家所言极是!总镖头一生仗义,如今危难之际,竟有如此奇事!这……这定是上天不忍绝我镇岳之路,祖宗显灵,庇佑我等啊!”
希望的重燃,让这位老账房也忍不住将这番巧合与冥冥中的天意联系起来。
沈青崖重重点头,眼神无比坚定:“范先生,明日一早,我便依此名单,亲自去寻这几位老镖师!局内之事,还需您与福伯多多费心,务必稳住局面,尤其是……漕帮那边,能拖则拖!”
范先生看着眼前这眼神坚定、鼻尖还带着朱砂印记的少主,仿佛看到了当年沈振邦初掌镖局时的几分影子。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声音虽疲惫却充满力量:“少东家放心!老朽纵然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与镖局共存亡!总镖头吉人天相,定能遇难成祥,我等在外,必不辜负他平生所托!”
窗外,夜色更浓,星子渐稀。
账房内,烛火虽弱,却顽强地燃烧着,照亮了少年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也照亮了那本被“义鼠”相助、指引着前路的珍贵名册。这意外的发现,仿佛一道划破沉重夜幕的微光,不仅带来了切实的希望,更似乎在昭示着,沈振邦一生所坚守的“信义”,并未被这世道彻底湮没,终在这最绝望的时刻,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回馈了一丝渺茫却至关重要的生机。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一条布满荆棘、却充满希望的道路,已在沈青崖脚下,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