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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河滩镇往西三十里,卧龙山脉的余脉像一头匍匐的巨兽,在风中裸露着嶙峋的脊梁。西山矿场,便是在这巨兽肋间硬生生剜出的一个窟窿。那里的雨,带着一股子死硬,砸在油布蓑衣上,听不见水声,尽是碎石子蹦跳的脆响。

二十年前的陈青河,脊梁如弓,肌肉虬结,汗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往下淌。师傅的吼声劈开雨幕:“青河!腰顶住!力从地起!严丝——合缝!水泼——不进! 城主府的眼珠子就杵在下头!这段挡石墙,是咱‘勤营坊’的脸!是手艺人的脊梁骨!”

“铛——!”

锤头砸在钢钎尾端,一股蛮横的反震力撞得他虎口欲裂。但那块青石,却似生根了一般,只与基座咬合得愈发死紧。

“师兄!声儿…声儿彻底不对!”大师兄整个人几乎趴在泥水里,手掌死死按着基座,“地底下…在嗡…像有什么活物要顶出来…歇手!求你快让师傅歇手!”

“放屁!”师傅的斥骂炸响,“地脉稳得很!是你小子自己腿肚子转筋!青河!别分心!最后一锤!给老子把它钉死!”

督工台上投来冰冷而不耐的目光。陈青河咽下口中混着雨水的腥咸,将对大师兄的疑虑死死压下,将全身的血气灌注于这最后一击——

“轰——!!!!”

声音不对!是来自九幽之下的嘎吱呻吟!封顶石从内部炸开蛛网般的裂隙,猛地向内挤压、错位!一块桌面大的石片如同被巨弩射出,尖啸着弹射而出!

“噗嗤——!”

是利刃切入败革的、一声湿漉漉的闷响。

一股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劈头盖脸地浇了陈青河满身满脸。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透过眼前的血幕,他看见师傅那干瘦的身体兀自保持着怒吼的姿势,脖颈以上却已空空荡荡。

那颗头颅滚落在几步外的泥泞里,正被肆意横流的血水迅速吞没。一旁的斗笠,兀自滴溜溜地打着转。

天地间死寂。只剩下雨水冲刷血水的、单调而汹涌的哗哗声。

然后,才是大师兄那一声撕心裂肺、彻底劈裂了雨幕的哀嚎:

“师——傅——啊!!!”

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和碎石粉末,黏腻地糊在他愕然的脸上,一股浓重到令人作呕的、带着泥土腥气的咸涩味,蛮横地涌入他的鼻口,灌进他的喉咙。

从此,再也无法忘记。

多年后,河滩镇。陈三的院子。

“想学?”陈三的声音从石堆后传来。他佝偻着背,脊梁如一张沉默的弓。

“想!”阿杰猛地站起,眼中灼灼有光,“去年飓风掀了半条街的瓦,可您这墙,纹丝不动!怎么做到的?”

陈三没抬头,从石堆摸出一块边缘粗砺的扁石递来:“放最顶上那层。”

阿杰接过,石面带着河滩特有的沙砾感。他目光逡巡,选中一块,稳稳嵌进墙顶缺口——严丝合缝,日光难入。

恰此时,一阵嘈杂脚步扰了宁静。几个邵寒工坊的学徒抬料经过,领头的不耐催促:“磨蹭什么!师傅等着回话呢!”

风掠过,捎来他们身上琉璃粉与胶漆混合的浮华甜腥气。落在最后、面黄肌瘦的小树学徒,经过院门时顿了半步。目光黏在阿杰那块严丝合缝的石头上,指尖却无意识抠进衣袋暗缝,触到了里面偷藏的、粗砂岩粗砺的棱角。

他移开视线,望向石墙边缘一道发丝般的自然缝隙。在工坊,这等缝隙必被斥为瑕疵,需以金粉胶浆填死抹平;但在此地,它却宛如石墙呼吸的孔隙。大师兄冰冷的呵斥“曲面弧光差了一毫!重磨!”在脑中炸响,他猛地缩回手指,如被烫伤,慌忙低头扎进队伍。

陈三直起身,伸出树皮般粗糙的手,食指在那块“完美”的石面上轻轻一抵。

“当啷——”石头应声滚落,砸起一蓬灰。

阿杰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

陈三没看他,转身在石堆中摸索,拣出一块笨头笨脑的厚石。边缘糙得硌手,个头比缺口小一圈。塞进墙顶,左右晃了晃——石与石间,豁开一道指宽缝隙。

而后,他攥拳,狠狠砸向那“丑石”!

“砰!砰!”

石头纹丝不动,墙亦未颤。

阿杰张着嘴,预想的垮塌未发生,那丑石竟稳固得近乎羞辱。

“……为啥?”

陈三捡起那块溜光的石头,在掌心掂了掂,又拍了拍墙上那块粗粝的丑石。

“你那块,太‘紧’。”他指节叩了叩墙面,“风一摇,地一震,或是墙骨自个儿胀痛了——”

“咔嚓,”他喉间迸出一声脆响,“就崩。像人把铜板掐进肉里过日子,硌着自己,也经不起旁人碰。”

他的手指探进墙顶那道粗陋的缝隙,轻轻一勾,仿佛在抚摸一道陈年的伤疤。

“留条缝,就是留口气。雨水撞进来,有路可走;墙骨头痛狠了,有地方能……让一让。”

“老话讲,‘弓满不杀,留三分力回弹’。一个理。”他抽出手指,缝隙里似有微风吹过,“缝是活的,墙……才是活的。”

他的目光从阿杰年轻的脸庞滑过,落向窗外,忽然定住了。那片空洞的阳光里,仿佛映出另一扇窗——窗棂被一只颤抖的手推开了一丝缝,病榻上传来艰难而贪婪的吸气声,微弱的风卷着药香和绝望,在死寂的屋里打了个旋。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一下,像咽下了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头。所有到了嘴边的道理,连同那刻骨的旧痛,一齐被死死地摁回了心底。他只抬起沾着灰浆的手,重重按在阿杰的胸口,留下一个湿热的印子。

那未竟之言,那比“砌墙”更沉重、更滚烫的“活法”,尽在这一按之中。

阿杰摩挲着那道救命的缝隙,热血上涌:“懂了!留缝才长久!我这就去河边挑石头!”他撸起袖子就往河滩奔。

“站住。”陈三声音不高,却如无形之桩钉住他脚步。

“挑石头,光知道留缝还不够。”陈三走到墙角粗陶缸,捞出几块石头:一块流光溢彩(琉璃石);一块轻飘灰朴布满细孔(浮石);一块绿得幽暗沉甸甸压手(孔雀石)。

阿杰的魂被勾了去。河滩灰卵石与此相比,如同泥疙瘩。

“用这些,砌一小段墙我看看。”

阿杰伸手欲触那琉璃石。指尖将触未触,陈三虚虚一拦。“当心,”声线低沉,“有些石头,看着亮眼,内里却藏着吃墙的蛀虫。”

阿杰手顿在半空,指尖冰凉华彩,脊背爬上寒意。

他终究选了琉璃石。太美了。可边缘滑如抹油,试了几块垫石都硌不住。他憋劲调整“缝隙”,汗水洇湿后背。石头不是滚落,就是塞太紧一碰即歪。他不死心,换小块碎片试图塞窄缝,指尖用力到发白。

“咔嚓!”碎片崩角。他泄气甩手。

又试浮石。刚压上,“噗”一声闷响,石头碎成几块。他咬牙捧起沉重孔雀石,抡锤就砸——“砰!”火星四溅,石面只留白印。他发狠,使足力气砸下!

“砰——哗啦!”浮石垫着的基石承受不住蛮力,猛地垮塌!碎石飞溅,砸中墙角几摞晒干的“龙筋草”——陈三备了半年治腿的药草。泥水污了草叶。一块尖利孔雀石碎片崩飞,“噗”地洞穿旁边盛着“忘忧酒”粗胚的粗陶瓮!金黄酒液混泥浆汩汩涌出,刺鼻酒气混草药苦涩弥漫。

阿杰僵立当场,手上被碎石划破的口子火辣辣疼,血混泥水滴落狼藉——巨大冰冷羞愧从脚底冲顶,几乎将他冻僵:我毁了师傅的药,师傅的酒!

陈三沉默看着泥泞中打滚的琉璃石、被泥污玷污耷拉叶片的龙筋草、最后一缕渗入泥土的酒香。目光在草药上停留一瞬,喉结微动。许久,才弯腰拾起沾泥琉璃石,用衣角仔细擦净。阳光穿过剔透石体,折射炫目光斑,映在他沟壑纵横脸上。

“美吗?”

“美!”

“值钱吗?”

“值!”

陈三猛地一拍阿杰肩膀,震得他一个趔趄:“那你为啥用不好它?”

“我……我不懂它!不知道怎么对付它!”阿杰脱口。

“这就对了!”陈三眼中精光一闪,不再多言,一把拽过阿杰的胳膊,将他拖到后院那堵河卵石墙前。

他抓起阿杰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其死死按在墙面一块毫不起眼的深褐色卵石上。那石头冰凉粗糙,硌得阿杰手心生疼。

“这块,”陈三的声音沉下来,像石头坠入深潭,“上游‘老龙口’急水湾的货,面上糙,里子韧,吃得住风。”

他抓着阿杰的手猛地向左一滑,按在一块青黑色、带白纹的石头上。“这块,中游‘回水沱’底的,声闷,性冷,和泥浆最亲。”

接着,又强按着他的指尖,抵住一块灰白、布满细孔的石头。“这块,下游‘太阳滩’晒出来的,轻,脆,怕冻,但能吸音。”

最后,他甩开阿杰的手,用自己的手掌,缓缓抚过整片墙面,仿佛在抚摸一头巨兽温顺的脊梁。

“三十年……上游,中游,下游……”他喃喃自语,不像对阿杰说,更像说给墙听,“哪块石头该挨着哪块,哪条缝该留多宽,风从哪边来,雨往哪儿浇……它们会告诉我。”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凿,钉进阿杰眼里:

“这条河,就是我的地界!踩实了,摸透了,墙……它自己就知道该怎么长,能长多高,能扛多大的浪!”

陈三不再指向那口缸,而是猛地弯下腰,从脚边的泥地里抠出一块沉甸甸、边缘粗糙的青冈石,又用沾满泥的手,从缸里拈起一小块轻飘飘、色彩斑斓的浮石。

他将两块石头猛地撞在一起!

“铛——”一声闷响,青石无恙。

“咔嚓!”一声脆响,浮石应声迸裂,碎屑飞溅。

陈三摊开手掌,将那半块残破的浮石碎片塞进阿杰手里,又将那块黢黢黑的青石重重按在阿杰胸口。

“摸!”他喉咙里滚出一个字,目光如烧红的烙铁,烫在阿杰脸上。“摸透你手里的!捂热你怀里的!”

他的手指向脚下浑浊的河滩,又猛地划向远方工坊那炫目的流光。

“河滩里的,硌硌脚,能垫根基。那头的……”他声音嘶哑,像钝刀刮过糙石,“……晃眼,扎不了根,一锤子……就现了原形。”

言罢,他不再看阿杰,转身拾起那柄旧锤,锤柄上三道刻痕狰狞。他走向那段未砌完的矮墙,佝偻的背影融入暮色,只有一下下沉闷的锤击声,如同沉重的心跳,砸在阿杰的胸膛上。

他最后的话,像一瓢冰冷的河水,将阿杰从头到脚泼醒:“回河边去。从你最熟的鹅卵石开始。弯下腰,一块一块地摸,一块一块地敲,一块一块地试。等你真正把这条河滩刻进骨血里,等你在这‘地界’里,能闭着眼砌出一堵风吹雨打都立得稳稳当当的墙——”

陈三的目光扫过那口粗陶缸,眼中倏地掠过一丝极淡的微光,如寒潭鱼跃,旋即又沉入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执拗之中。

“到那时,”他声音哑得像是两片粗砂纸在用力摩擦,“你才有底气,站直了,去掂量它们。”

“或许……或许能有一天,”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仿佛将一个极重又极远的念头在齿间细细碾过,“你能让那琉璃,不是嵌,是让它自个儿长进你石头的缝里。让那堵灰墙,在它的‘实’里头,透出一点你的‘韧’来。”

阿杰怔怔地望着后院那堵正披着一身晨光的墙,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手泥泞与刚刚结痂的血痕,再茫然地瞅瞅那口“圈外珍宝”缸。一股前所未有的清明瞬间冲散了迷雾,与此同时,一副千钧重担也沉沉地压上了他年轻的肩头。他知道,他的路,才刚在脚下碾出第一个脚印。陈三最后那句话,却已像颗被河水磨圆了的种子,悄无声息地,埋进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片河滩。

卷轴一·(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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