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秀山庄,地窖内,王德均看着码放整齐的樟木箱。侍女彩凤带人将最后几箱沉甸甸的物事搬入,禀报道:“少爷,各处营生这月的利钱都到了,账目在此。经过兑换,统共有一百五十两黄金运回山庄。”
王德均问道:“两京一十三省,何处获利最多?”
彩凤道:“少爷,两京之地,应天、顺天两府的酒楼、茶肆、客栈、药铺,所获利钱远超各省。尤其顺天府,竟占了三成有余。”
王德均道:“京城的达官贵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们的银子,是最好赚的。传我的话,着两京所有酒楼,即刻将酒水价钱,统统涨上十倍!”
“涨十倍?少爷,价钱涨得如此骇人听闻,哪还有人敢买?岂不是要门可罗雀?”
王德均笃定道:“越是贵得离谱,那些自诩身份尊贵的达官贵人,反倒越要争先恐后地买来尝鲜。他们要的就是这份旁人买不起的‘独一份’。光涨价还不够,得给他们一个掏银子的由头。就说这酒,乃是酒楼耗费百种奇花异草,秘法新酿的‘百花仙酒’,饮之可延年益寿。”
彩凤笑道:“少爷这法子,真是绝妙,奴婢这就去办。”她退出地窖,寻了信鸽,将王德均的命令一字不差地写就,分别系于飞往北京、南京的信鸽脚环之上。
忙完了正事,王德均与张嫣来到了内院书房。
见是张嫣来了,王天月、王天梦、王天蕊乖乖坐好,读书写字,连大气都不敢喘。而六岁的王天銮却攥着一卷《商君书》,跑向了王德均和张嫣,奶声奶气的说道:“爹!娘!商鞅这个妖孽,真是大大的祸害!”
张嫣问道:“銮儿何出此言?”
王天銮小脸一板,说道:“法家苛政,刻薄寡恩,令秦人只知耕战;秦虽因此强横一时,然其法酷烈,遗毒后世千载。还有那仲尼,满口仁义道德,讲甚么尊卑贵贱,把人心都拘束死了,教人安于现状,不敢越雷池一步。依我看,他不过是个‘孔贼’罢了!”
“銮儿说得有理。孔贼之道,确如枷锁。商鞅之术,更是荼毒天下之毒药。你能看破,很好。”王德均赞道。
张嫣听了儿子的见解,更是心中欢喜,道:“銮儿,还有月儿、梦儿、蕊儿,娘亲教你们一套吐纳的法门。”
言罢,张嫣将简单的导引呼吸之法细细说与四个孩子听,又在四个孩子的脊背上轻轻点按几处穴位,引导气息。三个女儿根本寻不到门道,只有王天銮依言闭目,竟似模似样地调整呼吸,不过片刻,小脸便显出几分红润光泽,气息也渐趋平稳悠长。张嫣再点他几个关窍穴位,稍加指引,他竟能自行导引那股微弱的气息在体内循行一小周天。
“你们三个,何时能像弟弟这般聪慧?”张嫣训斥三个女儿道。
王德均心中惊异更甚:“銮儿文思敏捷,于武学一道,竟也天赋异禀,一点即透。”他正待开口,忽闻前院传来喧哗声。
侍女穆然来报:“少爷,少夫人,濠镜奥分舵的弟子押送贵重‘药材’到了。”
王德均与张嫣心知肚明,所谓“贵重药材”,乃是安东尼奥运给山庄和总坛的西洋火器——一千枚可用佛郎机射出的、威力巨大的“开花弹”。
为首的天香教女弟子说道:“少爷,少夫人。托二位洪福,货物总算平安送到,已卸在偏院库房,请二位点验。”言罢,她又递上一份礼单,再捧过一个狭长的锦盒,续言道:“这是安东尼奥先生特意嘱咐,要亲手奉于张夫人的物事。”
张嫣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柄西洋样式的长剑。剑锋细长,足有四尺,剑柄亦有一尺,剑身宽仅半寸,无论剑锋、剑刃剑尖还是剑柄,也包括剑鞘,均是蓝色。张嫣握住剑柄,只觉入手极轻,竟似不到一斤。
且说这张嫣,武功早入化境,早已不屑于使用兵器,便随手将剑搁在身旁的紫檀木花几上,笑道:“安东尼奥先生有心了。这剑样式新奇,色泽罕见,妾身收下了。”
一旁的王天銮,瞧见了这柄通体湛蓝、轻巧异常的长剑,登时来了兴致。他跑过去,将那柄比他身高还长的西洋剑抱在了怀里,挥舞起来,引得众人莞尔。
张嫣见状,笑道:“罢了,銮儿既喜欢,便拿去玩耍吧。只是千万小心,莫要伤了自己和旁人。”王天銮得了允诺,更是开心。
浙江,杭州,江南织造局督办衙门后堂。
浙江布政使郑泌昌、按察使何茂才、杭州知府马宁远、织造局管事太监杨金水的干儿子——李玄、还有沈一石,落座满堂。
李玄端起茶盏,说道:“沈老板,前儿宫里又传下话来,万岁爷修道用的龙涎香,还有西苑几位真人们炼丹要用的辰砂、紫石英,都短缺得紧。杨公公的意思,这采买的银子,总不好再从内库支应,惊扰了圣心。您看……”
沈一石说道:“李公公,杨公公的意思,小人明白!能为圣上分忧,为公公们效力,是小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这采买贡品的差事,小人责无旁贷!银子的事,公公们万勿劳心,小人自当竭力筹措。”
何茂才道:“沈老板是个明白人。只是,近来倭寇在沿海闹得凶,各卫所催要军饷的文书,雪片似的飞到本官案头。臬台衙门,也是捉襟见肘啊。这剿倭保境,关乎桑梓安危,沈老板是本地巨富,根基在此,想必也不会袖手旁观罢?”
沈一石道:“何臬台忧国忧民,小人感佩万分!倭寇肆虐,荼毒乡里,小人亦是痛心疾首!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也深知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为保境安民,小人愿捐输白银一千两,犒劳前线将士!稍后便着人送到臬台衙门!”
郑泌昌笑道:“沈老板急公好义,实乃我浙江商贾楷模!不过,这省里清丈田亩,厘清赋税,也是朝廷的严旨。下面那些胥吏办事,难免有些疏漏错讹之处。若有刁民借机闹事,或是查出些陈年旧账牵扯到贵号名下的田庄铺面,还需沈老板多多担待,体谅下面办事人的难处。这上下打点,安抚人心,也少不得要些使费。”
沈一石心领神会,这是既要摊派,还要封口钱。他连忙道:“郑藩台明鉴!清丈田亩,厘清赋税,乃是利国利民的正事!小人向来奉公守法,该缴的税赋,分文不少!只是……下面办事的差爷们辛苦,小人也是知道的。小人再捐输五百两,权作给诸位差爷的茶水辛苦钱,还望藩台大人代为转交,请差爷们多多费心,秉公办理!”
李玄笑道:“沈老板办事,倒是爽利。杨公公那里,咱家自会替你美言几句。只是,这宫里宫外,用度浩繁。万岁爷修道,讲究个心诚,一应供奉,半点马虎不得。织造局今年要的丝绸,务必要按时、按质、按量交齐。若误了宫里的事,或是出了纰漏,惹得圣心不悦……沈老板,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沈一石道:“李公公放心!小人便是砸锅卖铁,累死作坊里所有的织工,也绝不敢误了宫里的差事!更不敢有丝毫懈怠,让公公们在圣上面前为难!小人回去便亲自盯着,日夜赶工,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嗯,沈老板心里有数就好。”李玄道。
沈一石起身道:“既如此,小人告退了。”言罢,便转身离开。走出衙门,他低声吩咐心腹道:“速去银号,支取两千两白银,分作三份。一千两送往按察司衙门何大人处,五百两送往布政司衙门郑大人处,另外五百两,连同沈某书房里那对旧窑梅瓶,送去李公公府上。记住,手脚要干净,话要说得漂亮。”
京师,胭脂胡同,甘露苑。
沈箩笙趴在柔软的锦缎绣床上,秦露儿坐在床沿,正用巴掌抽打沈箩笙的屁股。
“叫你练功偷懒!叫你贪顽!”秦露儿边打边说。
沈箩笙起初还哼唧两声,几下过后,却悄悄侧过小脸,偷偷瞄着秦露儿的神色。见秦露儿板着脸,又赶紧把脸埋了回去。
秦露儿又责打了几下,见沈箩笙不哭,便问道:“你怎地不哭了?”
沈箩笙娇声说道:“姐姐打的一下比一下轻,笙儿不疼,所以就不哭了。”
秦露儿一怔:“你……”
沈箩笙笑道:“真的!就第一下很疼,笙儿差点就哭了。第二下就轻了一些了,第三下更轻,从第四下开始,就不怎么疼了。姐姐,你根本就舍不得打我……”
“谁舍不得打你了?”说罢,秦露儿扬起手,这回用了些真力气,“啪”的一声脆响,结结实实落在沈箩笙的屁股上。
“哎呦!”沈箩笙这下被打疼了,道:“疼!姐姐别打了,笙儿以后练功不偷懒了!一定好好练!再偷懒,就让姐姐使劲打屁股!”
看着小丫头讨饶的模样,秦露儿心头那点佯装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便再次住手。
沈箩笙见秦露儿不打了,便好奇的问道:“姐姐,为什么大人打小孩子,都只打屁股上,不打别的地方呢?”
秦露儿没好气的瞪她一眼,伸手把她揽到怀里,声音却软了下来:“傻丫头,屁股上肉多,打不坏。姐姐打你是为了让你记住教训,又不是为了打坏你。诚然,教书先生会打孩子手心,可姐姐若是把你手心打红肿了,别人一眼就瞧见你挨了打。姐姐怎生忍心让你丢脸面呢?”
“哦,原来是这样啊。姐姐对我最好了!”
“就你嘴甜,还疼不疼?”
“不疼了!”沈箩笙立刻摇头,又说道:“姐姐,我想吃桂花糕了。”
秦露儿失笑,说道:“刚挨了打就想着吃。小馋猫!”她替沈箩笙掖好被角,推门而去。
甘露苑前厅,此刻正是华灯初上,宾客盈门之时。秦露儿穿过回廊,不欲引人注目,只想快去厨房取了桂花糕便回。然而,当她经过一处最为热闹的雅间时,里面传来的豪迈笑声与吟哦之声却让她脚步微顿。
只见雅间内,一群盛装打扮的姑娘正围着一个中年文士。那文士面容清癯,带着几分看透世情的疏狂。他显然已有几分酒意,一手执杯,一手执笔,正对着铺开的宣纸挥毫泼墨。口中吟诵之声清越激昂,引得周围的姑娘们阵阵喝彩。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哈哈,稼轩豪气,千古之下,犹令人神往!”他掷笔大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姿态潇洒不羁,全无寻常官员的刻板拘谨。
秦露儿阅人无数,一眼便看出此人绝非寻常寻欢客。那份骨子里的气度,眉宇间的深沉,绝非酒色所能掩盖。就在她驻足凝望的瞬间,那文士也恰好抬眼望来。四目相对,仿佛周遭的喧嚣瞬间褪去。秦露儿只觉对方目光深邃如潭,竟让自己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而那文士,在看到秦露儿的刹那,眼中也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爱慕。
站在文士身边的一个绿衣姑娘,见是秦露儿站在门口,又见客人盯着秦露儿看,便扬声道:“启禀官人,门口这位美人儿,可不是咱们楼里的姑娘,她是咱们甘露苑的掌苑娘子呢!”
秦露儿被这丫头的话惊醒,心中暗忖:“这群死丫头,又拿我打趣。”她面上却不显,正思忖着如何得体地告退离开,却见那文士已放下酒杯,推开围着的姑娘,径直朝她走来。
“原来是掌苑的娘子,失敬。”文士走到秦露儿面前,拱手一礼,说道:“在下徐阶,徐子升。方才娘子风姿,令人心折。不知可否赏光,与在下小酌几杯,清谈片刻?”
秦露儿听到“徐阶”二字,心中更是巨震。当朝次辅,清流领袖,竟如此坦荡地出现在这风月之地,还直言邀约?她瞬间明白了对方“自污”的用意,同时也被这份坦荡和那深邃的目光所吸引。
“徐大人言重了。妾身蒲柳之姿,当不得大人谬赞。大人既有雅兴,请随妾身来。”秦露儿侧身引路,并未走向自己的绣房,而是将徐阶引至另一处僻静雅致的空房——只因她的闺房里,还有笙儿在。
侍女很快重新布上精致酒菜,点上熏香,悄然退下,掩好房门。房内只剩下徐阶与秦露儿二人。
徐阶为秦露儿斟上一杯酒,说道:“徐某今日至此,非仅为寻欢。庙堂之上,如履薄冰。有时置身这喧嚣之地,反觉耳目清明。娘子掌此一方天地,观人阅世,想必慧眼独具。”
秦露儿端起酒杯,说道:“大人位极人臣,亦有难处。这‘自污’二字,便是大人的护身符吧?妾身身处市井,却也听闻大人清名。大人此举,妾身能懂。”
“好一个‘能懂’!娘子果然冰雪聪明,一语道破徐某心中块垒。身处漩涡,欲行其志,有时不得不曲中求直。只是委屈了娘子,要陪徐某演这荒唐戏码。这一杯,谢娘子不点破之恩。”
两人对饮一杯,气氛渐渐融洽。徐阶谈吐风雅,见识广博,从诗词歌赋到朝野逸闻,信手拈来,却又往往切中要害。秦露儿虽出身江湖,但执掌甘露苑多年,心思玲珑剔透,接话应对,不卑不亢,时而见解独到,引得徐阶连连赞叹。酒过数巡,烛影摇红,两人越谈越是投机,彼此眼中欣赏之色愈浓。秦露儿酒量本就不深,此刻在徐阶的温言软语下,更觉心神摇曳,双颊染霞,眼神也迷离起来。
徐阶望着灯下美人如玉,眼波流转间媚态横生,再难抑制心中情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秦露儿的柔荑。秦露儿身子微微一颤,并未挣脱,反而抬眼迎上他的目光,那眼中亦是情意流转。一切水到渠成。徐阶起身,秦露儿亦随之站起。两人相拥,自是一番云雨缠绵。
待云收雨散,徐阶看着怀中玉人,目光扫过床榻间一抹刺眼的落红,顿时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坐起身,脸上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的愧疚:“娘子……你……你竟还是完璧之身?这……这如何使得!徐某……徐某孟浪!竟毁了娘子清白!徐阶何德何能,担待得起娘子如此厚爱?”
秦露儿拉过锦被掩住身子,脸上红霞未退,却无多少懊恼,反而带着一种释然的平静。她看着徐阶,轻声道:“大人不必自责。是妾身心甘情愿。能得大人垂青,妾身无悔。大人既以诚相待,妾身亦不敢再隐瞒。此处甘露苑,实则是江湖组织‘烟雨楼’的秘密总舵。妾身秦露儿,便是烟雨楼的掌门。”
“烟雨楼?是那个取人性命于无形的烟雨楼?”
“正是。妾身便是专司那‘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勾当的人。大人可会因此鄙弃妾身?”
徐阶闻言,放声大笑:“露儿姑娘坦诚相告,徐某感佩万分!徐某岂是那等迂腐之人?姑娘放心,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徐阶对天立誓,绝不泄露半字!若有违誓,天诛地灭!”
秦露儿动情说道:“大人高义!妾身亦在此立誓!烟雨楼上下,从今往后,愿为大人耳目爪牙!凡大人之命,刀山火海,无所不赴!只求大人莫负今日之情!”
徐阶握住秦露儿的手,沉声道:“露儿放心!徐某虽非君子,却也知信义二字!你既以性命相托,徐阶必以性命相护!烟雨楼之事,便是我徐阶之事!你我同心,何惧风浪?”
言罢,徐阶带走了秦露儿给他的鸟笼,用以飞鸽传书。当秦露儿拿着桂花糕回到闺房时,沈箩笙早已睡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