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领导们的联名信,在平静的江城官场,投下了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
信件送达后的第四天,一个由市纪委、住建局、卫计委、文史办等部门抽调人员组成的联合调查组,悄无声息地进驻了仁济巷所在的街道办。没有警车开道,没有媒体跟随,只有两辆普通的公务车,停在街道办略显陈旧的小院里。
调查组的组长姓周,名正,人如其名,四十多岁年纪,身材板正,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他是市纪委监察室的副主任,以作风硬朗、不徇私情著称。组员六人,各有分工,有擅长查账的,有熟悉拆迁政策的,有精通医疗法规的,还有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事,负责文史资料收集。
调查组的到来,第一时间惊动了赵宏斌。消息灵通的他,在调查组抵达街道办半小时后,就带着助理,拎着几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满脸堆笑地出现在了街道办的接待室。
“周组长!各位领导!欢迎欢迎!我是宏远地产仁济巷的负责人赵宏斌。各位领导下来指导工作,辛苦了!一点本地特产,不成敬意……”赵宏斌熟络地打着招呼,试图将茶叶放在桌上。
周正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赵宏斌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赵经理,东西拿回去。”周正声音不高,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调查组有纪律。我们现在需要了解情况,请你们公司配合,提供从立项到补偿方案制定全过程的完整资料,包括所有会议纪要、评估报告、公示文件、居民意见反馈及处理记录。明天上午十点前,送到这里。”
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没给赵宏斌寒暄的机会。
赵宏斌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讪讪地收回茶叶:“一定配合,一定配合!周组长,我们这完全是合法合规,按程序走的,也是为了改善民生……”
“是不是合法合规,有没有改善民生,调查组会依据事实做出判断。”周正打断他,翻开手里的文件夹,“另外,我们需要实地走访,了解居民真实想法和诉求。请你们公司的人暂时不要频繁接触居民,以免扰调查。明白吗?”
“明白,明白。”赵宏斌点头如捣蒜,背后却惊出一身冷汗。这个周正,软硬不吃,来者不善!
调查组的工作雷厉风行。当天下午,他们就在街道办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开始了对仁济巷居民的随机走访。没有事先通知,没有固定路线,敲门就进,见面就问。
问题细致而深入:家里几口人?房子多大面积?做什么工作?对补偿方案了解多少?觉得哪里不合理?有什么具体困难?对医馆济世堂的看法?有没有去看过病?效果如何?
起初,有些街坊心存疑虑,不敢多说。但调查组的态度诚恳,记录认真,尤其是那位姓周的领导,虽然严肃,但问话在理,倾听时眼神专注,渐渐打消了大家的顾虑。刘婆婆拉着周正,声泪俱下地诉说了老房子和自己的风湿病史,以及万一搬去偏远新区看病的艰难。老张则气愤地算了一笔账,证明补偿款连回迁房的厕所都买不起。陈伯虽然身体还虚,但也由老伴搀扶着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提到林医生救命的恩情。
走访的重点,自然落在了济世堂。
调查组一行人来到医馆时,林望舒正在给一位中风后遗症患者做康复针灸。患者是位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半身不遂,口齿不清,由女儿陪着。林望舒的手法依旧沉稳精准,在老人的患侧肢体和头部位上行针,一边捻转,一边引导老人尝试活动手指。
周正等人没有打扰,静静地站在一旁观察。那位卫计委来的女专家,仔细看着林望舒的作和取,眼中不时闪过讶异。文史办那位戴眼镜的年轻事,则对医馆的陈设、老药柜、牌匾和墙上的老照片产生了浓厚兴趣,悄悄用手机拍照记录。
治疗结束,老人被女儿搀扶着,颤巍巍地走了几步,虽然依旧蹒跚,但比起刚进来时明显有了起色,嘴里含糊不清但努力地说着“谢……谢林……医生”。
周正这才上前:“林望舒医生?”
“我是。”林望舒起身,擦了擦手。
“我们是市里仁济巷改造联合调查组的,我姓周。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周正出示了证件。
林望舒点点头,请他们坐下。沈雨薇有些紧张地端上茶水。
问话从基本情况开始:医馆何时重开?执业资质?常接诊量?病人构成?收费情况?林望舒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并主动提供了执照、病历样本、收费记录等资料。
“我们走访了不少居民,都对林医生你的医术和医德评价很高。”周正翻看着那本用工整小楷记录的宣纸病历,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尤其是处理急症和慢性病调理方面。听说前几天,你还用针灸处理了一例中风先兆?”
“是。当时情况紧急,送医恐耽误时间,所以冒险一试。”林望舒回答得谨慎。
“结果如何?”
“患者症状及时缓解,后送医院进一步治疗,目前恢复良好。”苏半夏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天也来了,手里还拿着一个文件夹,“这是患者在市中医院的后续病历和检查报告复印件,可以作为参考。”她将文件递给周正身边的卫计委专家。
周正看了苏半夏一眼,点点头,继续问林望舒:“对于仁济巷改造和拆迁,你有什么看法?医馆如果被拆,你有什么打算?”
这个问题很直接。林望舒沉默片刻,开口道:“拆迁改造,如果是真正为了改善居民生活,我支持。但目前的方案,补偿标准过低,安置地点偏远,忽视了老年居民和特殊困难群体的实际需求。至于我的医馆……”他环顾四周,“它不只是一间诊所,更是这些老街坊们熟悉、信赖的一个去处,是林家九代医术传承的一个落脚点。如果可能,我希望它能留下来,继续为大家服务。如果非拆不可……”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也希望,能有一个相对合理的补偿和合适的安置,让我能把林家的东西,继续传下去,用在需要的人身上。”
他没有激昂的控诉,只有平实的陈述和理性的诉求。周正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这时,那位文史办的年轻事忍不住话:“周组长,林医生,我刚刚看了一下这医馆的建筑和内部陈设,还有这块‘济世堂’的匾额和部分老药柜,从建筑风格、用材和工艺上看,很可能具有清末民初的典型特征,是很好的历史风貌遗存。尤其是这种‘前店后坊’(前厅诊病抓药,后院炮制居住)的格局,以及这些老药具,对研究地方医药史和商业史很有价值。如果可能,是否可以考虑申请纳入‘历史建筑’或‘风貌保护点’进行保留?”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连林望舒自己都从未从这个角度考虑过。
周正看向年轻事:“小吴,你有把握?”
“需要更专业的评估,但初步看,可能性很大!”小吴兴奋地推了推眼镜,“我看过资料,咱们市对具有一定历史、科学、艺术价值的近现代建筑,是有保护政策的!如果济世堂能被认定,那它的去留,就不能仅仅由拆迁补偿方案决定了!”
这无疑是一个全新的、极具分量的突破口!沈雨薇的眼睛瞬间亮了,充满希冀地看向林望舒。
周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个思路,可以进一步研究。林医生,回头可能需要你配合提供一些更详细的房屋和历史沿革资料。”
“没问题。”林望舒应道。
调查组在医馆待了近两个小时,问得细,看得也细。临走前,周正单独对林望舒说了一句:“林医生,好好做你的事。是非曲直,组织上会查清楚。”
这句话,平淡,却重若千钧。
调查组的进驻和高效工作,像一阵突如其来的疾风,吹散了仁济巷上空多积聚的压抑阴云,也彻底搅乱了赵宏斌的阵脚。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面催促公司加紧整理材料,一面疯狂地动用自己的关系网,四处打听消息,试图摸清调查组的真实意图和底线,更想方设法找人说情、施压。但他发现,这一次,很多平里称兄道弟的“关系”,都开始含糊其辞,推三阻四。他那位舅舅,更是罕见地在电话里严厉训斥了他一顿,让他“安分点,别再惹事”,然后便匆匆挂了电话。
赵宏斌意识到,风向,可能真的变了。
就在他焦头烂额之际,沈雨薇那边也有了意外收获。她在整理母亲遗物时,发现了一本旧通讯录。其中一页,用红笔圈出了一个名字和单位:**“周正文,市纪委”**,旁边还有母亲娟秀的备注:“怀远兄挚友,正直可靠。”
周正文?周正?沈雨薇心脏怦怦直跳。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一页拍下来,发给了林望舒。
林望舒看着照片,心中了然。难怪周正会对他和医馆格外关注,或许,不仅仅是出于公务,还有父亲这层渊源。
苏清晏的动作则更加隐秘而有效。她通过绝对可靠的私人渠道,将那份关于宏远建筑旧账和利益输送的档案资料,匿名递送到了调查组内那位负责纪检调查的成员手中。资料经过了技术处理,抹去了直接来源,但关键线索清晰可辨。
调查在层层推进。宏远地产在过往其他中,一些不那么合规的作,比如围标、违规变更规划、拖欠工程款等陈年旧账,开始被陆续翻查出来。虽然暂时没有直接证据指向仁济巷,但足够让宏远地产和赵宏斌如坐针毡。
一周后,调查组发布了一份阶段性通报,宣布:鉴于仁济巷改造补偿方案争议较大,且涉及部分历史风貌建筑评估等新情况,经研究决定,**暂停该的征收签约及后续法律程序,待全面调查核实、并重新进行补偿方案论证和历史价值评估后,再行决定。**
暂停!
这两个字,对于几乎陷入绝境的仁济老街坊和济世堂来说,不啻于久旱甘霖,绝处逢生!
消息传来,巷子里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刘婆婆老泪纵横,老张的包子馅又恢复了往的实在,陈伯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赢得了被公正对待的可能!
济世堂里,沈雨薇喜极而泣。苏半夏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连一向清冷的苏清晏,在得知消息后,也给林望舒发来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第一步。”
林望舒站在医馆门口,看着巷子里重新焕发出的些许生机,心中却并无多少轻松。
暂停,不是终止。调查还在继续,对手并未倒下。赵宏斌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甘心失败。周正那句“好好做你的事”言犹在耳,他知道,这暂时的平静之下,暗流只会更加汹涌。
果然,仅仅过了两天,新的麻烦就来了。
之前迫于压力恢复供货的几家药材商,再次同时打来电话,口径出奇地一致:抱歉,林医生,最近药材产区受灾/运输线路调整/公司内部整顿……您要的货,又供不上了。
药材,再次被卡住了脖子。这一次,理由更“正当”,也更难破解。
赵宏斌的报复,来得快,来得狠,而且直接打在了七寸上。
林望舒看着再次空荡起来的药柜,面色沉静。他转头对沈雨薇说:“收拾一下,明天,我们去更远的山里。”
“嗯!”沈雨薇用力点头,眼神坚定。
调查组给了他们公正的机会,但生存的战斗,还需要他们自己,一锄一镰,去山中争取。
风暴眼暂时转移,但属于济世堂的风雨,从未停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