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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连续下了好几的雨终于停了,天空是那种被雨水洗刷过的、澄澈的湛蓝色,没有一丝云。阳光很好,明晃晃地照下来,将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晒得发白,将墙头的苔藓晒出深绿的光泽,也将茶馆门廊上残留的雨水蒸腾成淡淡的水汽,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桂花香在晴朗的天气里重新变得浓烈,霸道,几乎有了实体,沉甸甸地压在巷子里,随着微风流动,钻进每一扇窗,每一道门。后院的几丛桂花开得更盛了,金黄色的花朵簇拥在枝头,在阳光下像撒了一层金粉,香气甜得发腻。

林见月坐在茶馆门口,手里捧着一杯茶,看着巷子里的阳光。

茶是普通的绿茶,清冽,微苦,正好解桂花的甜腻。她的脸色还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疲惫——昨晚那场深入记忆的通感,消耗太大,即使有裴昭最后那一道清明之气的帮助,她依旧感到精神上的透支,像一口气跑了几十里山路,浑身骨头都在发酸。

但心里是轻松的。

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素心和清音走了,安心地走了。那团可怖的“怨种”被裴昭清除,姐妹俩几十年的恨与愧,终于在真相面前崩塌、瓦解,化作释然的泪水,和来世再做姐妹的约定。

她做到了。

用她的方法,而不是裴昭说的“强行剥离净化”,了却了这桩极其复杂、极其痛苦的缘。

虽然过程凶险,几乎迷失,但值得。

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脸上,很舒服。她眯起眼睛,小口喝着茶,听着巷子里的声音:有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的闲聊声,有孩子追逐打闹的笑声,有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响过,有远处小贩的叫卖。

人间烟火,温暖而真实。

但她的思绪,还停留在昨晚,停留在裴昭最后那句话:

“那团‘怨种’,不是孤例。有人在刻意播种,收集痛苦。你,小心。”

不是孤例。

有人在刻意播种,收集痛苦。

画轴上的阴冷气息,醉汉身上的黑气,姐妹魂体里的怨种……都是同源。

背后,有一双手,在纵。

目的是什么?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这件事,恐怕还没完。

*

午后,阳光斜斜地照进大堂,将桌椅染成温暖的金色。林见月坐在柜台后,看着祖母留下的那本线装书,但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通感时看到的那些画面:后台那杯被下毒的茶,戴帽子男人的模糊背影,二楼包厢里那双冷酷算计的眼睛……

下毒的人,是谁?

养怨种的人,是谁?

是同一个人吗?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针对素心和清音?一对普通的戏班姐妹,有什么特殊之处,值得他如此大费周章,种下怨种,让她们痛苦几十年?

还是说……素心和清音,只是他众多“作品”中的一个?

林见月感到后背发凉。

如果真是这样,那还有多少像她们一样的受害者,被困在扭曲的恨与愧中,痛苦几十年,死后都不得解脱,还成了别人滋养邪物的养料?

她需要查。

但怎么查?

线索太少了。只有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一双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民国年间的事,距今几十年,当事人早已化作尘土,戏院也早就拆了,去哪里找?

她正想着,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清晰。

裴昭走了下来。

他今天没有穿那身玄色古装,而是换了一身更简单的深灰色长袍——依旧是古式剪裁,但颜色不那么扎眼。长发用一木簪随意绾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他走到大堂,在离柜台不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林见月脸上。

“恢复了?”他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但少了平时那种居高临下的疏离。

“嗯,好多了。”林见月点头,“昨晚……谢谢你。”

如果不是裴昭及时将她从记忆深渊里拉出来,又清除了怨种,后果不堪设想。

裴昭没接这句谢,而是走到圆桌旁,在平时林见月常坐的位置对面坐下。这个举动让林见月愣了一下——裴昭很少这样正式地“坐”下来,和她面对面。

“那对姐妹的‘怨种’,比你之前遇到的,更成熟。”他看着林见月,纯黑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播种者花了很大心思培育。毒只是引子,真正的‘养料’,是她们几十年相互折磨产生的痛苦和绝望。”

林见月的心一沉:“所以……下毒和种怨种的,是同一个人?”

“嗯。”裴昭点头,“手法很老练。先制造一个无法挽回的伤害,再引导受害者将仇恨投射到最亲近的人身上,让恨意和愧疚相互喂养,不断滋生痛苦。这种极端的负面情绪,是‘怨种’最好的养料。”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林见月问,“收集痛苦,有什么用?”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后说:“修炼。”

“修炼?”

“有些邪道,以众生痛苦为食,以怨念为薪,修炼阴毒功法。收集的痛苦越多,怨念越深,修为增长越快。”裴昭的声音很冷,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那对姐妹的怨种,已经接近‘成熟’。如果再晚几年,等怨种完全成熟,播种者就会来‘收割’,将怨种连同她们魂体中积累的全部痛苦一起吸走,化为己用。到那时,姐妹俩的魂体,要么彻底消散,要么沦为没有意识、只会散发痛苦的‘怨器’,永世不得超生。”

林见月的手微微颤抖。

永世不得超生。

只是为了一己私欲,就设下如此恶毒的局,让一对姐妹反目成仇,痛苦几十年,死后还要被榨最后一点价值。

何等残忍。

“这个人……是谁?”她问,声音有些涩。

“不知道。”裴昭摇头,“他很谨慎,没有留下太多痕迹。昨晚我清除怨种时,试图反向追踪,但线索在几十年前就断了。要么他已经死了,要么……他用了某种方法,切断了联系。”

死了?

如果死了,那还好。

但如果没死……

林见月想起那个醉汉。他身上的黑气,和怨种同源。他说是“高人”指点……那个“高人”,会不会就是播种者?或者,是他的同伙、传人?

“那个醉汉……”她看向裴昭。

“嗯,他身上也有‘种子’,但很微弱,刚种下不久。”裴昭说,“播种者似乎改变了方法,不再花几十年培育一个成熟的怨种,而是广泛撒种,收集浅层的、但数量更多的痛苦和怨念。效率更高,也更难追踪。”

广泛撒种。

像播种机一样,在人群中撒下怨恨的种子,收集那些因为嫉妒、贪婪、愤怒而产生的痛苦,滋养邪功。

这比针对一对姐妹,更可怕,也更难防范。

因为人心里的阴暗,太多了。

“那……我们能做什么?”林见月问。

裴昭看着她,那双纯黑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审视”之外的情绪——很淡,很模糊,像是评估,又像是……考量。

“你是茶馆掌柜。”他说,“你的职责,是‘了缘’。遇到被怨种污染的魂灵,按规矩,该强行剥离净化。这是最稳妥的方法,不会让怨种继续生长,也不会让播种者得逞。”

强行剥离净化。

林见月想起裴昭昨晚的话:过程痛苦,且可能伤及魂体本。

“没有……更温和的方法吗?”她问。

“有。”裴昭说,“就像你对那对姐妹做的,引导她们看相,化解执念,让怨种失去养料,自然枯萎。但这种方法,风险很大。一旦失败,你可能被怨种反噬,或者让怨种在情绪剧烈波动时提前成熟,被播种者感知到,前来收割。”

他顿了顿,看着林见月:“昨晚,你很幸运。那对姐妹的执念虽然深,但基是‘情’,不是纯粹的‘恶’。而且,她们之间,还有残存的、未被恨意完全吞噬的姐妹之情。所以你才能成功。但不是所有被种下怨种的魂灵,都这么‘幸运’。”

林见月听懂了。

她的方法,是“化解”,是治本,但艰难,危险,可遇不可求。

裴昭的方法,是“清除”,是治标,但简单,有效,符合规矩。

两种方法,没有对错,只有选择和代价。

“我……想试试。”她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看着裴昭,眼神平静而坚定,“既然我是掌柜,既然茶馆的规矩是‘了缘’,不是‘结怨’,那我应该用茶馆的方法。强行剥离净化,固然稳妥,但那不是‘了缘’,是‘了结’。了结一段孽缘,和帮助魂灵了却执念、安心往生,是不一样的。”

裴昭盯着她,看了很久。

大堂里很安静,只有阳光移动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市井声。

“即使可能失败?即使可能把自己搭进去?”他问,声音没有起伏。

“即使可能失败。”林见月点头,“但如果因为怕失败就不去做,那这茶馆,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裴昭没再说话。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和巷子里鲜活的人间烟火。玄色的衣袍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深沉,几乎要融进阴影里。

良久,他转过身,看着林见月,说了句:

“随你。”

又是这两个字。

和昨晚一样。

但林见月能感觉到,这次,这两个字里,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支持,不是认同,而是一种……默许。默许她用她的方法,去做她想做的事。也意味着,如果她失败了,他会用他的方法,来收拾残局。

这就够了。

“谢谢。”她说。

裴昭没回应,转身走向楼梯。

走到楼梯口,他停住脚步,侧过脸,说了最后一句:

“下次,提前说。我需要在场。”

说完,他上楼,消失在拐角。

林见月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话。

下次,提前说。我需要在场。

这是……承诺?

承诺会在她尝试“化解”时,在旁边守着,防止她失败,防止怨种反噬或提前成熟。

一股暖流,悄悄涌上心头。

虽然裴昭总是冷着脸,说话也冷冰冰的,但至少,他在用他的方式,提供支持。

这就够了。

*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没有新的“客人”来敲门,白天营业也一切如常。巷子里的桂花渐渐开到尾声,香气不再那么霸道,变得柔和,悠长,像一段即将结束的旋律,余韵绵长。

林见月白天泡茶待客,晚上看书学习,偶尔和墨老聊聊天,子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

但她的心里,始终绷着一弦。

那关于“怨种”、关于播种者、关于幕后黑手的弦。

她在等。

等下一个“客人”,等下一个可能被种下怨种的魂灵,等一个验证她的方法、也或许能引出线索的机会。

她没有等太久。

第五天晚上,子时,敲门声再次响起。

“咚,咚咚。”

很轻,很犹豫,像在试探。

林见月正在泡茶,闻声抬头,放下茶壶,走到门边。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静静听着。

门外有“人”。

不是活人,是魂灵。

而且,不止一个。

她能感觉到,两股魂灵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一股充满怨毒和恨意,一股充满悲伤和愧疚。两种气息相互撕扯,相互折磨,像两条绞在一起的毒蛇,不死不休。

又是“双魂”?

她心里一动,拉开了门闩。

“吱呀——”

门开。

门外,站着两个魂灵。

不,严格说,是“飘”着。

两个女子的魂灵,穿着民国时期的衣裳——不是戏服,是普通的女学生装,上身是淡蓝色的斜襟衫,下身是黑色的百褶裙,剪着齐耳的短发,看起来很清秀,很年轻,大约十七八岁。

她们长得几乎一模一样,是双胞胎。

但此刻,她们的状态,诡异得让人心悸。

左边的女子,眼睛瞪得很大,眼里全是血丝,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刀子,死死盯着右边的女子。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嘴角向下撇,整张脸扭曲着,充满了恨意。

右边的女子,低着头,肩膀瑟缩,眼泪不停地掉,但发不出声音,只是拼命摇头,像在否认什么,又像在哀求什么。

最诡异的是,她们是“连”在一起的。

不是手挽着手,是魂体的一部分,像两株共生植物,从腰部以下,魂体的“物质”交融在一起,分不出彼此。她们就那样“站”在门外,一个怨毒地瞪着,一个哀戚地哭着,像一幅扭曲的、充满痛苦的连体画。

林见月的心沉了下去。

又是恨与愧。

又是纠缠不清的双魂。

而且,她们魂体交融的地方,她能感觉到,有“东西”。

和素心清音魂体里那团怨种,气息很像,但更“年轻”,更“活跃”,像刚种下不久,正在疯狂吸收她们相互折磨产生的痛苦,快速生长。

是新的怨种。

播种者,又出手了。

“请进。”她侧身,让开门口。

两个女子魂灵,飘了进来。她们移动的方式很怪异,因为下半身连在一起,只能像某种多足昆虫,缓缓地、扭曲地“挪”进大堂。

林见月关上门,好门闩,然后看向那对双胞胎。

“怎么称呼?”她问,声音尽量放柔。

怨毒的女子开口,声音嘶哑,充满恨意:“我叫沈如兰。她……叫沈如梅。”

如兰,如梅。

很好听的名字,但此刻,只让人感到冰冷。

“如兰姑娘,如梅姑娘。”林见月点点头,“你们……是姐妹?”

“曾经是。”沈如兰冷笑,目光像刀子一样剐着沈如梅,“曾经是最好的双生姐妹,心有灵犀,形影不离。直到她……抢走了我心爱的人,还害死了他!”

抢走爱人,害死。

又是“情”字引发的孽缘。

沈如梅听到这里,猛地抬头,泪流满面,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只有“嗬嗬”的气音。她拼命摇头,眼泪飞溅,一只手伸向沈如兰,想抓住什么,但沈如兰厌恶地甩开。

“说不出话?心虚了?”沈如兰盯着她,眼神怨毒,“当年你就是用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骗了子谦,让他以为你温柔善良,而我骄纵任性!你抢走了他,还害得他为了救你,掉进河里淹死!是你!都是你!”

子谦。

应该是那个男人的名字。

沈如梅哭得几乎瘫软,但依旧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破碎的哽咽。她看着沈如兰,眼神里有痛苦,有委屈,有深不见底的悲伤,但没有……怨恨。

和清音一样。

只有哀戚,绝望,和沉重的负罪感。

林见月静静看着,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

太像了。

和素心清音的案子,太像了。

一个充满恨意,指控对方抢走爱人、害死爱人;一个只垂泪,说不出话,只有无尽的悲伤和愧疚。

又是“说不出话”。

是巧合,还是……播种者的“固定剧本”?

“如兰姑娘,”林见月开口,声音平静,“你说如梅姑娘抢走了你的爱人,还害死了他。具体是怎么回事?能说说吗?”

沈如兰的眼神变得恍惚,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

“子谦……是我先认识的。我们在学堂里相识,他学国文,我学绘画。我们经常一起散步,一起看书,一起讨论理想和未来。他说,等他毕业了,就请媒人去我家提亲,娶我过门。我信了,我等了。”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带着哭腔。

“可是……可是如梅,我的好妹妹,她也喜欢上了子谦。她偷偷给他写信,约他见面,在他面前装柔弱,装可怜。子谦心软,以为她真的需要照顾,就经常去陪她。我一开始没在意,以为他们是兄妹之情。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在花园的紫藤花架下……”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但眼神更加怨毒。

“我冲上去,质问他们。子谦慌了,说只是安慰如梅,因为她最近心情不好。如梅就躲在他身后,低着头,不说话,只掉眼泪,像是我在欺负她。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抢走了他。”

“后来,子谦果然疏远了我,反而和如梅走得更近。我问他,他说如梅更需要他,说她身体不好,心情抑郁,需要人陪伴。我说那我呢?他说……他说我坚强,独立,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她笑起来,笑容扭曲而凄厉。

“坚强?独立?所以我就活该被抛弃?活该看着自己的妹妹,抢走自己的心上人?”

“再后来……有一天,如梅约子谦去河边散步。那天刚下过雨,河水涨了。如梅不小心滑了一跤,掉进河里。子谦跳下去救她,把她推上了岸,自己却……却被水冲走了。等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已经没气了。”

她盯着沈如梅,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是你!是你约他去河边的!是你掉下去的!是你害死了他!你不仅抢走了他,还害死了他!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还有脸活?你怎么还有脸,在我面前哭?!”

沈如梅已经哭得瘫软,浑身颤抖,但依旧发不出声音,只有“啊……啊……”的嘶鸣。她看着沈如兰,眼神里的哀戚几乎要化为实质,像在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可我说不出来,我说不出来啊……

林见月静静听着,看着,心里那股诡异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和素心清音的故事,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姐妹反目,因为一个男人。一个指控,一个垂泪。一个声音嘶哑(沈如兰的声音虽然不像素心那样彻底毁掉,但也明显沙哑,充满痛苦),一个说不出话。

又是“说不出话”。

难道……沈如梅的失声,也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是“怨种”的影响?

她需要确认。

“如兰姑娘,”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子谦出事那天,如梅姑娘……有没有受伤?或者,有没有什么异常?”

沈如兰愣了一下,然后冷笑:“她能有什么异常?被救上来后,就只会哭,不说话。郎中检查了,说她喉咙没事,就是吓着了。我看她是心虚!是装的!”

和清音一样。

郎中检查喉咙没事,但就是说不出话。

心理性的失声,被巨大的惊吓、愧疚、恐惧引发。

“如梅姑娘,”林见月看向沈如梅,柔声说,“你能试着……说句话吗?什么都行。就说‘姐姐’,好吗?”

沈如梅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嘴唇颤抖着,努力想发声,但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她急得眼泪掉得更凶,拼命摇头,像在说:我说不出来,我真的说不出来……

林见月的心沉到了谷底。

太像了。

和清音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

这绝对不是巧合。

背后,肯定有同一双手,在纵。

“如兰姑娘,如梅姑娘,”她站起身,走到柜台后,开始烧水泡茶,“我这里有一种茶,能帮你们看清一些被忽略的细节,能照见一些……被扭曲的真相。你们愿意试试吗?”

沈如兰盯着她,眼神警惕:“什么茶?”

“了缘茶。”林见月说,“喝了,也许你们能想起一些被遗忘的事,能看见一些……不一样的真相。”

沈如梅几乎没有犹豫,用力点头,眼神里有期盼,有哀求。

沈如兰犹豫了很久,看看林见月,又看看沈如梅,最后,咬了咬牙。

“好,我喝。我倒要看看,你能让她‘看’出什么花样来!”

茶泡好了。

是“待客茶”,但林见月加了一点安神香的粉末——是裴昭给的那包,能稳固心神,防止迷失。她倒了三杯,一杯给沈如兰,一杯给沈如梅,一杯自己端着。

“喝吧,慢慢喝。”她说。

三人同时喝下。

茶汤温热,香气在体内流转。林见月闭上眼睛,放开感知,引导茶力,渗入这对双胞胎魂体的记忆深处。

这一次,她有了准备。

她不再被动地接受记忆洪流,而是主动地、有目的地“寻找”那些关键节点:子谦,河边,落水,救援,以及……那可能的、被忽略的“第三个人”。

记忆画面涌入。

先是美好的片段:学堂,紫藤花架,并肩散步的年轻男女,眼神交汇时的羞涩和甜蜜。是沈如兰和子谦。

然后是沈如梅的出现。她确实喜欢子谦,偷偷看他,给他写信,约他见面。子谦一开始只当她是妹妹,但沈如梅的温柔、细腻、善解人意,渐渐打动了他。他开始在两个姐妹之间摇摆,犹豫,痛苦。

再然后,是那天的河边。

刚下过雨,河水浑浊,水流湍急。沈如梅约子谦出来,说想和他谈谈,做个了断。子谦去了。两人在河边走了很久,沈如梅哭诉自己的感情,子谦沉默,不知该如何回应。

然后,沈如梅脚下一滑,真的掉进了河里。不是故意的,是意外。河水很冷,她不会游泳,拼命挣扎。

子谦几乎立刻跳了下去,奋力游向她,把她往岸边推。沈如梅抓住了岸边的水草,被拉了上来。但子谦自己,却被一个漩涡卷住,脚抽筋了,挣扎了几下,沉了下去。

沈如梅在岸上尖叫,哭喊,但周围没有人。她不会游泳,只能眼睁睁看着子谦消失在浑浊的河水里。

记忆到这里,是清晰的,真实的。

但接下来,开始扭曲。

在沈如兰的记忆里,沈如梅是“故意”落水,是为了博取子谦的同情,是为了让他救她,结果害死了他。这种扭曲,在子谦死后,在巨大的痛苦和失去中,被不断强化,最终变成了“事实”。

而在沈如梅的记忆里,她沉浸在巨大的惊吓、愧疚和悲伤中。子谦是为救她死的,这个事实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想向姐姐解释,想道歉,但每次看到姐姐怨毒的眼神,她就发不出声音,只有眼泪。

然后,是“那东西”的影响。

林见月在她们记忆深处,看到了。

在子谦死后不久,沈如梅因为过度悲伤和愧疚,生了一场大病。病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她床前,对她笑了笑,然后伸手,在她眉心点了一下。

很轻,很凉。

然后,她就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种”下了。

是怨种。

刚种下的怨种,还很微弱,但已经开始吸收她的愧疚和悲伤,慢慢生长。

同时,在沈如兰那边,因为恨意和痛苦,也吸引了“播种者”的注意。她在子谦的葬礼上,看到一个穿着深色长衫、戴着帽子的男人,在远处看了她一眼,眼神冷漠,然后转身离开。

之后,她的恨意越来越深,越来越偏执。她开始相信,妹妹是故意的,是恶毒的,是害死子谦的凶手。这种恨,也成了怨种的养料。

姐妹俩,一个被种下愧疚的种子,一个被种下恨意的种子。两种种子在她们魂体里生长,相互,让她们的痛苦不断加深,也让她们魂体开始不自觉地“交融”——因为怨种需要更紧密的连接,来更高效地吸收养料。

于是,她们死后,就成了现在这样:魂体下半身融合,一个恨,一个愧,相互折磨,永无止境。

林见月“看”清了这一切。

也“看”清了,在她们魂体交融的核心,那团正在疯狂搏动、吸收养料的怨种。

比素心清音的怨种年轻,但更“活跃”,因为这对双胞胎的痛苦更纯粹,更极端——双生姐妹,爱恨都加倍。

她睁开眼睛,看向那对双胞胎。

沈如兰的眼神依旧怨毒,但深处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刚才的通感,她也经历了,看到了那些被扭曲的片段。

沈如梅还在哭,但眼神里多了些清明,她看着林见月,嘴唇颤抖,终于,发出了极其微弱、但清晰可辨的声音:

“姐……我不是……故意的……”

沈如兰浑身一震,死死盯着她。

“子谦……是为了救我……死的……我宁愿死的是我……”沈如梅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但很用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掉下去……为什么不会游泳……为什么活下来的是我……”

她的眼泪汹涌而出。

“我从来没想过……抢走子谦……我只是……喜欢他……但我没想过伤害你……没想过害死他……姐,你信我……你信我一次……”

沈如兰的脸色变了。

她从记忆里看到了,妹妹落水是意外,子谦救人也是本能。妹妹没有故意,没有算计。那些“故意落水”“博取同情”的念头,是她自己在痛苦中,扭曲出来的。

但恨了这么多年,怨了这么多年,这恨和怨,几乎成了她存在的意义。如果连这恨都是错的,那她这几十年的痛苦,又算什么?

“不……你在撒谎……”她嘶声说,但声音虚弱,没了之前的底气,“你想让我放过你……”

“我没有……”沈如梅抬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哀戚,“姐,我们都死了,还有什么好骗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没害子谦,也没想抢走他。你是我姐姐,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啊……”

最亲的人。

又是这四个字。

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沈如兰心里尘封几十年的闸门。

她看着妹妹,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上,那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真诚,记忆里那些温暖的片段不受控制地涌上来:一起长大的清晨,一起分食一块点心的午后,一起在月光下说悄悄话的深夜……那些被恨意掩埋的、属于“双生姐妹”的温暖时光。

她的手,微微颤抖。

怨种在她们情绪剧烈波动、恨意崩塌的瞬间,似乎也受到了影响,剧烈地波动起来,散发出的恶意更加浓郁,甚至开始主动“抽取”她们新产生的痛苦和迷茫,试图重新将她们拖入恨与愧的循环。

林见月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她看向二楼楼梯口。

裴昭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玄衣如墨,面色冰冷。他低头看着大堂里的三人,目光落在那对双胞胎魂体交融的核心——那里,怨种正在疯狂搏动。

“可以了?”他开口,声音没有起伏。

“可以了。”林见月点头。

裴昭抬手。

那只很白、手指修长的手,在空中虚虚一握。

无形的规则之力再次弥漫,笼罩了那对双胞胎魂体,和那团怨种。

怨种疯狂挣扎,试图逃离,但被规则之力牢牢禁锢。

裴昭的手,缓缓收紧。

“噗”的一声轻响。

怨种溃散,湮灭。

姐妹魂体交融的核心,空了。

那股冰冷的、粘稠的、充满恶意的气息,也彻底消失了。

沈如兰和沈如梅同时一震,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们依旧“连”在一起,但那种死死纠缠、几乎要勒死彼此的力度,消失了。魂体下半身的融合,开始缓缓“分离”,像两株终于解开纠缠的藤蔓,慢慢舒展,分开。

几十年来,第一次,她们不再是“连体”,而是两个独立的魂体。

虽然还靠得很近,但至少,分开了。

她们看着彼此,看了很久。

然后,沈如梅轻轻伸出手,握住了沈如兰的手。

沈如兰没有甩开。

姐妹相视,眼中带泪,但光芒清澈,不再有阴霾。

“姐,对不起。”沈如梅轻声说。

“不,是姐错了。”沈如兰摇头,眼泪掉下来,“姐不该恨你,不该怪你。子谦的事,是意外,我们都很难过,但这不是你的错。是姐……太痛苦了,才把所有的错都推给你。”

“下辈子,”沈如梅看着她,眼神期待,“我们还做姐妹,好不好?不做情敌,就做普通的姐妹,一起长大,一起变老。”

沈如兰看着她,良久,缓缓点头,嘴角勾起一个极淡、但真实的笑容:

“好,下辈子,还做姐妹。姐一定好好保护你,不再让你受委屈。”

姐妹相视而笑,然后身影开始缓缓变淡。

“掌柜,谢谢。”沈如兰看向林见月,眼神真诚。

“谢谢。”沈如梅也说,声音轻柔。

林见月摇头:“是你们的缘分,该了了。走吧,安心去下一世。约定好了,就一定会实现。”

姐妹点头,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完全消散。

茶馆里,又恢复了安静。

只有桌上两杯凉透的茶,和空气中淡淡的茶香,证明她们来过,存在过,痛苦过,也最终……解脱了。

林见月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累,但心里是踏实的,温暖的。

她又成功了。

用她的方法,了却了又一桩被怨种污染的孽缘。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裴昭走了下来,走到圆桌旁,低头看着她。

“做得不错。”他说,声音依旧冰冷,但林见月听出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是她们自己,心里还有情。”林见月说,“如果只有恨,没有情,我也没办法。”

“嗯。”裴昭点头,然后说,“但这种方法,不可复制。不是所有被种怨种的魂灵,都还留着‘情’。”

“我知道。”林见月说,“但至少,这是一条路。总比强行剥离净化,让她们魂体受损,要好。”

裴昭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向楼梯。

走到楼梯口,他停住脚步,侧过脸,说了句:

“休息吧。明天,还有事。”

明天,还有事?

什么事?

林见月想问,但裴昭已经上楼,消失在黑暗中。

她坐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话。

明天,还有事。

是什么事?

她不知道。

但直觉告诉她,可能和“怨种”,和播种者,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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