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半夜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淅淅沥沥,敲在瓦片上,像是细密的鼓点。陈青禾睡得很沉,白天在田里忙活,傍晚又因为祠堂的事心神不宁,躺下时已筋疲力尽。
雨声渐渐大了,从鼓点变成了轰鸣。狂风卷着雨滴,猛烈地拍打着窗户。
陈青禾是被一阵心悸惊醒的。
不是雷声,不是风声,而是某种更深处、更沉闷的“震动”,直接敲打在他的意识里。他猛地坐起,心脏在胸腔里狂跳,额角渗出冷汗。
【警告:辖区内地脉出现异常波动,与自然降水产生不良共振。】
【警告:古槐树区域土壤结构因前期挖掘回填而松动,受持续强降雨冲击,有发生局部浅层滑坡风险。】
【警告:滑坡风险将直接威胁古槐树主根系,可能导致其最后生机断绝。】
【建议:立即采取稳固措施。】
冰冷的系统提示一条接一条在脑海中刷过,字字都透着刺眼的红光。
陈青禾一把掀开被子,扑到窗边。外面漆黑一片,只有肆虐的雨幕和狂风的呼啸。闪电划过,瞬间照亮天地——村口方向,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风雨中剧烈摇晃,树下那片新回填的土坡,在雨水冲刷下,已显出不祥的泥泞和松动迹象。
危险!
他来不及多想,抓起床边的外套胡乱套上,又抓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和一把铁锹,拉开门就冲进了暴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狂风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他眯着眼,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口狂奔。脚下泥泞打滑,摔了好几次,浑身沾满泥水,但他顾不上疼,爬起来继续跑。
雷声在头顶炸响,闪电将他的影子瞬间拉长又吞没。整个村庄都在暴雨中颤抖,沉睡的房屋像一头头沉默的巨兽。
当他终于冲到村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沉。
老槐树巨大的树冠在狂风中痛苦地嘶吼,枝叶被撕扯得哗啦作响。更糟糕的是,树下东南侧,正是之前挖掘污染罐的区域。新回填的土壤尚未完全夯实,此刻在暴雨持续冲刷下,已出现明显的垮塌迹象。一道深深的裂缝沿着土坡蔓延,浑浊的泥水正从裂缝里汩汩涌出,冲刷着下方裸露的老槐树虬结的根须。几根粗大的侧根已经裸露出来,被泥浆包裹,在雨水冲刷下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连根拔起,或者被汹涌的泥石流彻底掩埋、扯断。
一旦主根系受损,这棵本就奄奄一息的古树,必死无疑!
陈青禾扔掉锄头,扑到裂缝边缘。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用手抹了把脸,强迫自己冷静。
靠人力去堵?这么大的雨,这么松软的土,根本来不及!
怎么办?
他焦急地看向脑海中的界面。
【当前神力:0.087%】
【可用功德:0】
这点力量,杯水车薪!上次引导水脉就几乎耗尽,这次要稳固这么大一片松动的土坡,还要对抗暴雨冲刷……
他咬紧牙关,雨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不能放弃!这是他成为“土地”后的第一战,也是老槐树最后的生机!
他丢掉铁锹,双手直接插入裂缝边缘冰冷黏滑的泥土里。闭上眼,不顾一切地将自己那微弱得可怜的神识沉入地下。
雨声、风声、雷声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脚下这片土地的“呻吟”。
混乱!无序!痛苦!
新回填的土壤松散、不安,像一盘散沙,在雨水渗透和重力作用下蠢蠢欲动,想要向下滑塌。更深处的老土层则传来沉闷的、被搅动的不适感。而老槐树的根系网络,则像是受伤的血管,在被泥浆堵塞、冲刷的地方,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和“恐慌”。
尤其是那几根裸露的主侧根,它们的“痛呼”最为清晰、尖锐。
“稳住……稳住……”陈青禾在心里嘶吼,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念,都灌注到那0.087%的神力之中。
这一次,他没有试图“推动”或“引导”什么庞然大物。他做不到。
他将那丝微弱的神力,凝聚到极致,化作无数根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线”,小心翼翼地探入那些松散的土壤颗粒之间,探入那些即将断裂的根系纤维之中。
不是蛮力加固,而是“安抚”,是“联结”。
他想象着这些神力细线,如同最柔韧的“根须”,在松散的土壤颗粒之间穿梭、缠绕,将它们微弱地“粘合”在一起,增加一点点内聚力。他想象着这些细线,轻轻包裹住那些裸露的、颤抖的树根,像是最轻柔的绷带,为它们隔绝冰冷的泥浆冲刷,传递去一丝丝温润的、滋养的“生机”。
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精密度和控制力。每一根神力细线,都必须准确落在最关键、最脆弱的节点上。多一分则力竭,少一分则无效。
陈青禾的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狂跳,眉心传来的刺痛几乎要裂开。冰冷的雨水打在身上,他却感觉浑身滚烫,汗水混着雨水不断流淌。身体在轻微地颤抖,那是精神力过度消耗的征兆。
他能感觉到,神力在飞速流逝。0.086%……0.085%……0.084%……
但与之相对的,是脚下那片松动土坡传来的“呻吟”声,似乎微弱了一点点。土壤颗粒之间那种即将分崩离析的“躁动”,被稍稍“安抚”了。老槐树根系传来的“痛楚”和“恐慌”,也稍稍“缓和”了一丝。
有效果!但还不够!雨还在下,裂缝还在扩大,冲刷的力量还在不断增强!
他的力量太微弱了,像试图用蛛丝去拉住滑坡的巨石。
就在他感觉意识开始模糊,精神力即将枯竭,那最后一缕神力细线也要崩断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股微弱、清凉、却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水流”,忽然从另一个方向,悄然注入了他几乎干涸的神识感知之中。
这股力量并非来自他自身,也并非来自脚下的大地。
它来自……旁边的小溪!
陈青禾“看”到了——在他神识感知的边缘,那条日夜流淌的小溪,在暴雨中水位暴涨,水流湍急浑浊。但此刻,在靠近老槐树根系、靠近这片滑坡危险区域的地下,一股极其精纯、清凉的水脉气息,正被一股微弱的意识引导着,轻轻“拂过”那些躁动的土壤,那些痛苦的根须。
这股水脉气息,带着润泽、舒缓、平和的特质,与他强行“粘合”、“安抚”的神力细线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和辅助。它就像最温柔的春雨,浸润着干涸濒死的土地,让他的神力细线得以更持久地维系,让土壤的“不安”被进一步抚平。
是小涓!
是那条小溪中,他之前隐约感觉到的那一丝微弱灵性!它竟然在主动帮他!
陈青禾精神大振!他立刻调整策略,不再仅仅依靠自己蛮干,而是尝试着,用自己的神力细线作为“桥梁”和“框架”,去承接、引导那股清凉的水脉气息,让两者力量协同,共同作用于滑坡风险最大的区域。
神力细线负责“固定”和“联结”,水脉气息负责“浸润”和“安抚”。
奇迹般的,效果倍增!
虽然滑坡的风险并未完全解除,但扩大的趋势被明显遏制了!裂缝不再继续撕裂,涌出的泥水也减少了许多。老槐树根系的“痛呼”逐渐变成了低沉的“喘息”,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那致命的威胁被暂时挡住了!
陈青禾不敢松懈,咬紧牙关维持着这种微妙而艰难的协同。他能感觉到小涓传来的那股意识也很吃力,如同风中残烛,但依旧顽强地支撑着。
时间在暴雨中缓慢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陈青禾跪在泥泞里,双手深深插入泥土,浑身湿透,冷得发抖,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源自精神层面的灼热感。他的意识仿佛抽离了身体,一半在艰难地维持着神力的“框架”,一半在清晰地“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的每一丝脉动,感受着土壤的“安定”,根系的“舒缓”,还有那来自小溪的、清凉而友善的“支援”。
不知过了多久。
雨势,终于开始减弱。
轰隆的雷声远去,变成了天边的闷响。狂风也渐渐息止,只剩下渐渐沥沥的雨丝。
当第一缕黯淡的天光刺破云层,照亮这片狼藉的大地时,陈青禾几乎虚脱地瘫倒在泥水里。
他眼前的系统界面,已经变成了重影。
【当前神力:0.007%】
【警告:神力严重透支,请立即停止使用并静养恢复。】
【古槐树滑坡危机已暂时解除。】
【古槐树生机流失速度降低5%(因根系得到保护与滋养)。】
【特殊状态:获得自然灵“小涓”(微弱溪灵)的初步认可与协助。】
【特殊状态:与辖区土地联系加深,感知范围略微扩大。】
0.007%……
陈青禾躺在冰冷的泥水里,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他望着灰白色的天空,大口喘息着,嘴角却扯出一个难看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挡住了。
真的挡住了。
老槐树……保住了。
还有,小涓……
他努力偏过头,看向旁边在晨光中泛着浑浊波涛的小溪。在水流之下,他似乎能感觉到,那一缕微弱的、清凉的灵性,也如同他一样疲惫,但却带着一丝欢欣和亲近,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感知,然后便悄然隐没在潺潺的水声中。
“谢谢……”他在心里默默说道。
没有回应。但他知道,它听到了。
“青禾?!青禾娃!你怎么在这儿?!”
焦急的呼喊声由远及近。
陈青禾勉强转动眼珠,看到陈伯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老脸上满是惊骇。后面还跟着几个被暴雨惊醒、出来查看情况的村民。
“我的天!你这是……”陈伯跑到近前,看到陈青禾浑身泥水躺在裂缝边,又看到旁边滑坡被遏制的痕迹,以及老槐树虽然狼狈但依然屹立的样子,惊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这、这坡……树……你……”
“陈伯……我没事……”陈青禾想撑起身子,却一点力气都没有,声音沙哑得厉害,“雨太大……我怕树倒了……来看看……滑了一跤……”
这解释漏洞百出,但此刻也没人在意了。村民们围上来,七手八脚地把陈青禾从泥水里扶起来。
“快!送卫生所!”
“这娃,怎么这么不惜命!”
“老天爷,这雨可真吓人,你看这坡,差点就垮了!”
“多亏了这树根盘得牢啊……”
“也亏得青禾娃在这儿挡了一下吧?你看这痕迹……”
人们议论着,后怕着,看向陈青禾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异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毕竟,谁会在这种暴雨夜,跑到这里来“看看”?还恰好“挡了一下”?
陈青禾被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晨光中沉默的老槐树。
树冠上雨水滴落,仿佛泪水。
但在他的感知里,那棵古树的“脉搏”,虽然依旧虚弱,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平稳,更坚定。甚至,隐隐传递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叹息般的“感激”和“亲近”。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几乎能“听”懂的意念。
“谢……谢……”
苍老,干涩,却无比清晰。
陈青禾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在无人注意的角落,轻轻点了点头。
他做到了。
不仅仅是挡住了一次滑坡。
他似乎,真正触碰到了这片土地,以及栖息于其上的存在的……“心”。
卫生所的医生检查后,说只是体力透支加上淋雨受寒,开了点药,让回去好好休息。
陈青禾被父亲接回家,母亲张秀兰熬了浓浓的姜汤逼他喝下,又用热水给他擦身,换了干净衣服。他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梦里不再有混乱的片段,而是温暖的、湿润的黑暗,像是回归了母体。他能感觉到身下的床铺,窗外的阳光,母亲在隔壁厨房轻轻的走动声,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后院菜地里,那些小白菜正在舒展叶片,努力生长。
【当前神力:0.008%】……【0.009%】……
恢复的速度,似乎比之前快了一丝丝。是因为与土地的联系加深了吗?
当他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下午。阳光明媚,完全看不出昨夜暴雨的痕迹。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那种虚乏,但精神却异常清醒、通透。脑海中那个简陋的界面似乎也清晰了一些,与土地的“联系”感更加具体、稳固。
他坐起身,活动了一下酸疼的四肢。还好,只是累,没有大病。
母亲听到动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进来,眼圈还有点红:“你这孩子,吓死妈了!以后再不准这样!听见没?”
“知道了,妈。”陈青禾接过面,心里暖暖的。
吃完面,身上有了力气。他走到后院,去看他的试验田和菜地。
暴雨过后,空气格外清新。试验田里,稻苗被雨水打得有些歪斜,但基本无碍,鱼苗也在重新清澈的水沟里游动。而后院那两畦被他用特殊方法处理过的小白菜,更是让他惊喜——
经历了暴雨冲刷,旁边对照组的小白菜东倒西歪,叶片破损,显得萎靡不振。而这两畦小白菜,虽然也被雨水打得贴伏在地,但植株明显更挺立,叶片完整,颜色鲜亮,在阳光下甚至能看到细微的水珠反光,充满了勃勃生机。土壤也没有被冲刷板结,依然保持着疏松的状态。
成了!
陈青禾蹲下身,轻轻抚摸着一片肥厚的叶片。指尖传来温润的、充满活力的触感,他甚至能“感觉”到叶片下细微的叶脉在输送养分,根系在泥土中欢快地伸展。
这种与植物、与土地直接“沟通”的感觉,无比奇妙。
“青禾!青禾在家吗?”
院外传来陈伯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陈青禾起身迎出去。陈伯站在院门口,脸上神色复杂,有担忧,有后怕,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青禾娃,你好点没?”
“好多了,陈伯,有事?”
陈伯搓着手,压低声音:“祠堂那边……出事了。”
“怎么了?”陈青禾心里一紧。
“昨儿那场大雨,”陈伯的声音有些发干,“把祠堂后墙冲塌了一角!老林子那边,也倒了两棵树,都是有些年头的老树了!贾老板派来看场地的人今天早上过来,看到那景象,脸都绿了,说这地方‘不祥’,地基怕也不稳当,建养殖场风险大……打电话跟贾老板汇报,听说贾老板在电话里发了好大火,但……也没说一定要拆了。”
陈青禾愣住了。
祠堂后墙塌了?老树倒了?贾老板的人觉得“不祥”?
是巧合吗?还是……
他想起昨夜那场狂暴的雨,想起自己与大地、与古槐、与小涓的联系,想起那在暴雨中艰难维持的平衡。
土地……在表达它的“不满”吗?
“村里人现在怎么说?”陈青禾问。
“怎么说?”陈伯苦笑,“都说祠堂和老树有灵,不想被拆。昨晚上那么大雨,村口老槐树那边差点滑坡,可偏偏就稳住了!祠堂这边却塌了墙,倒了树……大伙儿心里都犯嘀咕呢。原先几个积极想签字的,今天都不吭声了。”
陈青禾沉默片刻,问:“塌了的墙和倒了的树,严重吗?”
“墙就塌了一角,修修还能用。树倒了两棵,也不算最老的。”陈伯看着他,眼神有些深,“青禾,你跟伯说实话,昨晚上你跑村口去……真是只是滑了一跤?”
陈青禾迎着陈伯的目光,坦然道:“陈伯,我不想看着老槐树倒,也不想看着祠堂被拆。我力气小,做不了什么大事,但能出一点力,就出一点。”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陈伯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长长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是个好孩子。咱们村……唉。”
老人摇摇头,背着手,慢慢走了。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影上,似乎挺直了那么一点点。
陈青禾站在院子里,看着陈伯走远,又抬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
昨夜那场雨,冲刷掉的,似乎不仅仅是泥土。
还有人心里的某些东西。
他转身回屋,拿出手机,点开“青禾的田”。
最新一条视频,是暴雨前发的,拍的是试验田里游动的小鱼苗,配文是:“暴雨要来了,小家伙们要躲好。”
下面多了不少评论。
“UP主哪里?我们这也下暴雨了。”
“博主注意安全啊!”
“小鱼苗好可爱,期待长大!”
“关注了,喜欢这种真实的田园记录。”
陈青禾想了想,打开相机,对着后院那两畦经历暴雨后依然精神抖擞的小白菜,拍了几张特写。又走到试验田边,拍下被雨水洗礼后愈发青翠的稻苗。
然后,他编辑了一条新的动态,没有配音乐,只有简单的几张图片和一行字: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有些东西,风雨过后,会更扎实。”
点击,发送。
他收起手机,走到那棵被他救下的古槐树下。
经过暴雨冲刷,树干更显沧桑,但枝叶间滴落的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树下那片曾经差点滑坡的土坡,已经重新变得坚实。
陈青禾伸出手,轻轻按在粗糙的树皮上。
闭上眼。
这一次,他“听”到的,不再是微弱痛苦的呻吟。
而是一种平稳的、缓慢的、如同大地呼吸般的脉动。
还有一声清晰了许多的、苍老而温和的意念:
“孩子……谢谢。”
陈青禾嘴角微微扬起。
“不客气,”他在心里轻声回答,“我们……一起。”
风吹过树梢,新生的嫩叶在阳光下轻轻摇晃,沙沙作响。
像是回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