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已是深夜。书房内灯烛未熄。
周禄早已候着,面色凝重:“王爷,宫宴上的事,已传开。瑞王府那边……反应不小。另外,我们安排在黑山附近的人回报,近日有几拨不明身份的人在砖窑外围窥探,身手都不弱,不像是寻常探子。还有……”他顿了顿,“林娘子那边传话,说‘镜成,然器未利’,请王爷拨一笔款子,购置一批上好的精铁和铜料,另需几位手艺顶尖的铁匠和机关匠人,越快越好。”
萧靖珩揉着眉心。“镜成,然器未利”?她还要做什么?精铁、铜料、顶尖匠人……这花费可不小。方才父皇的话犹在耳边。
“她要多少?”
“林娘子未说具体数目,只言‘多多益善’,且言明,此次所造之物,或于边防军务有益。” 周禄小心地复述。
边防军务?萧靖珩眸光一凝。林晚到底还藏着多少东西?她这是猜到了父皇的心思,主动递上台阶?还是又一次大胆的冒险?
想起今夜殿中那面惊艳四座的“澄心水月镜”,想起瑞王阴沉的脸色,想起父皇那句“用于国计民生,方是正途”……
“给她。” 萧靖珩下了决心,声音低沉,“从我的私库再支一千两。匠人和物料,你去办,挑最好的,但要绝对可靠,背景干净。告诉林晚,她要的东西和人,我会给。但三个月内,我要看到能用在‘实处’的东西。若只是虚言……”
他没有说下去,但周禄明白那未尽之意。
“是,王爷。”
周禄退下后,萧靖珩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沉沉的夜色。林晚像一团突然闯入他世界的迷雾,时而清晰展现惊人的价值,时而又隐没在不可知的危险之后。他掌控着她的一部分,却又感觉随时可能被她掀起的风浪席卷。
而此刻,黑山砖窑内,林晚正对着一面新磨制出的、比宫宴那面略小但更平整的玻璃镜,用炭笔在旁边的木板上快速画着草图。
镜子的成功是第一步,赢得了喘息和资本。但正如她对萧靖珩释放的信号——器未利。
她知道皇帝要什么,知道萧靖珩需要什么,更知道自己需要什么。玻璃镜可以惊艳,但难以快速形成绝对优势,且容易招灾。她需要更快地展现“实用”价值,尤其是在军事或生产领域,只有绑上“国强”的战车,她才能真正安全,也才有机会获得更多的资源和支持。
她画的草图,线条简单却透着一种异于这个时代的精准。那是一架改良的、利用齿轮组和偏心轮原理的简易“水力锻锤”示意图,旁边标注着对铁料质量的要求。另一张,则是关于利用玻璃制作“凸透镜”和“凹透镜”的设想,以及它们可能用于“观远”(望远镜)或“聚光取火”的备注。甚至,她还凭模糊记忆,勾画了一种结构更合理、鼓风效率更高的“活塞式风箱”雏形,若能成,对提高炉温、改进冶炼或有奇效。
这些想法都还粗糙,甚至有些异想天开,需要大量试验和顶尖工匠的配合才能实现。但方向是正确的,是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她赌的就是这份“超越”带来的价值。
工匠、物料、资金、时间……还有隐藏在暗处、来自瑞王或其他势力的窥探与恶意。
林晚放下炭笔,走到窑炉旁。炉火正旺,映亮了她消瘦却异常明亮的侧脸。
宫宴的胜利只是序幕。
真正的博弈,现在才刚刚开始。
她不仅要活下去,不仅要赚钱,她还要用脑子里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知识碎片,砸出一条谁也无法忽视的路。
萧靖珩想掌控她?瑞王想除掉她?皇帝在观察她?
那就让他们好好看看,这枚棋子,究竟能搅动多大的风云。
黑山的夏夜,暑气被山风涤去大半,只余下窑炉散发的、带着焦土与金属味的温热。新建的工棚里灯火通明,新到的铁匠和机关匠人围着一张硕大的木桌,桌上摊着林晚那些炭笔勾勒、看似潦草却透着奇异精确感的图纸,窃窃私语声与粗重的呼吸混杂在一起。
“这……这连杆与偏心轮的组合,前所未见!以此驱动重锤,借水力往复,确可省去大量人力,锻打之力也更均匀持久!” 一个头发花白、手指关节粗大的老铁匠抚摸着图纸上的水力锻锤示意图,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却又带着深深的困惑,“只是这齿轮咬合的精度,轴承的耐磨,还有水车传动部分的力道控制……难,难啊!”
另一个擅长机关的匠人则死死盯着那张活塞式风箱的草图,眉头拧成了疙瘩:“风箱我等熟稔,但这‘活塞’密闭之要求,来回拉动之力道传递……若真能成,鼓风之力何止倍增!炉温定然能再上一个台阶!可这铁制活塞与木制箱体的磨合,密封用的皮垫或软木……” 他摇了摇头,觉得匪夷所思,却又被那清晰的原理勾得心痒难耐。
林晚站在一旁,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苍白,但眼神清亮如寒星。她没有过多解释原理,只强调关键:“图纸只是雏形,需各位老师傅凭经验试制、改进。材料,王府会尽力供应最好的精铁和铜。工钱,三倍。但有三条:第一,此地所见所闻,一字不得外泄;第二,每三日汇报一次进展,遇难题共商;第三,我要的是能用、耐用、能批量仿制的东西,不是精雕细琢的摆设。”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这些匠人都是周禄精挑细选、背景干净又确有本事的,此刻面对这位年轻得过分、来历神秘的“林娘子”,以及那些闻所未闻却又直指核心的“奇思”,敬畏与好奇交织,更多的是被高昂工钱和挑战未知技艺激起的干劲。
就在匠人们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时,一个负责外围警戒、原是王府侍卫的汉子匆匆进来,附在周禄耳边低语几句。周禄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林晚身边。
“林娘子,北边三里的山坳里,发现不明踪迹。痕迹很新,至少五六人,身手利落,不像猎户或山民,倒像是……军中斥候的路数。已经派人暗中跟下去了。” 周禄声音压得极低,“另外,南城‘彩华轩’的王胖子,昨日宴请了瑞王府一个外院管事,席间多次打听‘云锦轩’的货源和东家,话里话外,似乎对咱们的草木拓印和扎染方子势在必得。”
林晚目光微冷。果然来了。宫宴上那面镜子,像一块砸进深潭的巨石,涟漪远比她预想的更快、更猛。瑞王的报复,以这种阴险又直接的方式开始了。军事背景的窥探,商业上的挤压,双管齐下。
“山里的尾巴,能甩掉就甩掉,甩不掉……” 林晚顿了顿,“制造点‘意外’,让他们知难而退,但别闹出人命,也别暴露我们的人手。” 她不想现在就彻底撕破脸,尤其是面对可能有军方背景的窥探。
“‘彩华轩’那边……” 林晚沉吟片刻,“让张掌柜放出风声,就说云锦轩接下来要主攻‘高端定制’和‘海外奇珍’,对普通的扎染和拓印布料,考虑寻找合作的染坊或布庄,授权技法,收取‘抽成’。”
周禄一愣:“授权?抽成?林娘子,这法子岂不是将方子拱手让人?”
“不是拱手让人,是以退为进,化敌为友,或者说,分化拉拢。” 林晚解释道,“王胖子背后是瑞王府,硬碰硬我们暂时吃亏。把‘普通’技法有限度地放出去,设定门槛和抽成比例,吸引一批中小染坊布庄合作。既能把王胖子和他的盟友孤立起来,又能快速扩大影响,收取一笔可观的授权费用,缓解我们的资金压力,还能把水搅浑,让真正核心的东西更安全。至于‘高端定制’和‘海外奇珍’,那才是我们利润和独特性的根本,握紧在自己手里。”
周禄听得眼神闪烁,心中暗叹这女人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灵活,绝非寻常内宅妇人可比。这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合纵连横!
“另外,” 林晚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玻璃镜的工艺,必须加快保密和升级。宫宴那面是‘海外秘法’,难以复制。但我们自己用的,要尽快摸索出更稳定、更高效的制作流程,尤其是解决气泡和杂质问题,试着做出更大、更平整的镜片。还有,我上次提到的‘透镜’试验,优先级提到最高,先做小型的。”
她有种预感,下一次考验,不会等太久。而“透镜”所能带来的“观远”之能,在军事上的价值,或许比一面华美的镜子更能打动萧靖珩,以及……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
安排完这些,林晚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砖窑旁隔出的、仅能容身的简陋小屋。身体的透支感越来越明显,小产后的亏损并未因忙碌而好转,反而因心力交瘁更甚。她吞下随身带的药丸,和衣躺在硬板床上,听着外面隐隐传来的叮当敲打声和匠人们的讨论声,思绪却飘得更远。
萧靖珩……他此刻在想什么?宫宴的胜利足以让他暂时满意,但随之而来的压力和猜忌,他能否顶住?他会如何利用这面镜子带来的声势?又会如何应对瑞王的反扑?
自己这一步险棋,究竟是打开了生天,还是步入了更凶险的棋局?
昏沉中,她沉沉睡去,梦里没有烈火,却有一面巨大的、光滑如冰的镜子,映照出无数模糊而扭曲的面孔,有萧靖珩冰冷的审视,有瑞王阴鸷的笑容,有皇帝冕旒下莫测的眼神,还有她自己,苍白,孤独,却又挺直了脊梁,站在镜前,仿佛要与整个扭曲的世界对抗。
接下来的日子,黑山脚下像个高速运转却又与世隔绝的蜂巢。水力锻锤的关键部件在一次次失败中渐渐成型,老铁匠们骂骂咧咧却又兴奋不已地解决着一个个难题。活塞风箱的雏形做出来了,漏风严重,但鼓出的风力确实比旧式风箱强了一截,让负责玻璃炉的匠人欣喜若狂。透镜的研磨最为艰难,对玻璃的纯净度和均匀度要求极高,进展缓慢,但也偶有惊喜,一小片凸透镜已经能勉强将阳光聚成一点灼热的光斑。
云锦轩那边,张掌柜按照林晚的指示,开始小心翼翼地释放“合作授权”的风声,果然在南城纺织行当里激起了不小的波澜。几家被“彩华轩”压得喘不过气的中小染坊主,如同闻到腥味的猫,开始拐弯抹角地接触张掌柜。
而瑞王府那边的窥探,在周禄安排的人制造了几次“山路湿滑摔伤”、“误触猎户陷阱”的“意外”后,明显收敛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消失,像阴魂不散的幽灵,在更远处徘徊。
半个月后,萧靖珩再次亲临黑山。这次他只带了周禄和两个贴身侍卫,轻车简从。
他没有去看那些叮当作响的工棚和试验场,而是径直来到了林晚的小屋。屋门开着,林晚正伏在简陋的木桌上,对着一块刚刚打磨出雏形、还带着明显波纹的凸透镜片,以及几张画着奇怪光路图的纸发呆,手边放着半块冷硬的饼子。
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神情却异常专注,以至于看到萧靖珩时,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起身想要行礼。
“不必。” 萧靖珩抬手止住,目光扫过屋内寒酸的陈设,落在她瘦削的肩膀和苍白的面色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移开,看向她桌上的东西。“这就是你所说的‘器’?”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林晚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只是开始。” 林晚定了定神,指着那块透镜,“此物名曰‘凸透镜’,可汇聚光线。若以此原理,将两片透镜巧妙组合,置于筒中,则有望制成‘千里镜’,可观极远处景物,毫厘毕现。” 她尽量用简洁的语言描述,“于边防哨探、海疆瞭望,或有大用。只是……玻璃澄净度、透镜研磨精度、组合调试,皆非易事,尚需时日反复试验。”
她又指向旁边的水力锻锤和活塞风箱图纸:“这些若能成,可大幅提升铁器锻打效率和冶炼炉温,于军械制造、农具改良,应有裨益。”
萧靖珩静静地听着,目光在她脸上和那些图纸器物间来回移动。宫宴上那面镜子带来的震撼尚未完全平息,眼前这个女人,又在向他展示更为惊人、也更贴近“国计民生”的蓝图。她真的只是一个深闺怨妇?还是……另有所图?
“你需要多久?” 他问,声音依旧平淡。
“水力器械,乐观估计,两月可见初步可用之器。透镜及千里镜……” 林晚苦笑,“难说,可能数月,也可能一年半载,取决于玻璃质地和工匠手感。”
“太慢。” 萧靖珩吐出两个字。
林晚心头一紧。
“瑞王府的人,不会给你那么多时间。” 萧靖珩走近两步,目光锐利如刀,“父皇对‘澄心水月镜’赞誉有加,但也仅止于赞誉。他更关心北境秋防的军械补充,东南漕运的效率,还有……” 他顿了顿,“今春以来,多地报上来的农具损耗巨大,新垦荒地效率低下。工部为此焦头烂额。”
他在暗示,也在施压。林晚听懂了。皇帝需要立竿见影的“实惠”,萧靖珩需要能快速转化为政治资本的“实绩”,来巩固宫宴带来的优势,抵消瑞王的反扑。
“我明白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疲乏和心里的焦虑,“请王爷再给我一个月时间。水力锻锤和改良风箱,我会优先确保其基本可用。同时……关于农具,我有些想法。”
她走到桌边,快速画出几幅简图:一种利用杠杆原理省力的曲辕犁改进设想;一种结构更简单牢固的耙具;还有……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画出了一个类似“耧车”的播种器械雏形,虽然细节模糊,但原理清晰。
“这些器械结构相对简单,对材料和工艺要求远低于水力机械和透镜,若能找熟练木匠和铁匠配合试制,改进现有农具,或可较快见效。只是……” 她看向萧靖珩,“需要王爷协调,在王府或皇庄的田地上先行试验,验证效果,方可推广。”
萧靖珩看着那些虽然粗糙却思路奇特的农具图,眼中光芒闪动。农具!这确实是最直接、最能体现“关心民瘼”、“重视农桑”的领域,也最容易出政绩,且不易引人过分猜忌。
这女人,果然总能抓住关键。
“可。” 萧靖珩终于点了点头,“农具试制之事,本王来安排。周禄会配合你,需要什么匠人、物料,直接找他。一个月后,本王要看到至少两样可用的新式农具,以及水力锻锤和风箱的可行报告。” 他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更深的告诫,“林晚,记住你的位置。你能给的越多,你的价值才越大,你的‘活路’才越宽。若只有镜花水月……”
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妾身明白。” 林晚垂眸。她当然明白,自己不过是萧靖珩手中一把暂时锋利的刀,用得好,可伤敌;用不好,或钝了,随时可能被丢弃甚至折断。
萧靖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走到门口,他脚步微顿,背对着林晚,忽然问了一句:“你的身子……太医开的药,可还在用?”
林晚怔住,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她下意识地摸了摸依旧平坦却时常隐痛的小腹,低声道:“劳王爷挂心,妾身……自有调理。”
萧靖珩没再说什么,大步离去。
小屋重归寂静。林晚看着桌上那片粗糙的透镜和农具草图,手指微微收紧。
一个月……时间紧迫如悬崖勒马。
她不仅要和瑞王赛跑,要和皇帝的期望赛跑,更要和自己这具破败身体的极限赛跑。
窗外,黑山的轮廓在暮色中沉默如巨兽。
而她,必须在巨兽的阴影和各方势力的夹缝中,杀出一条血路。
这次,是实实在在的“器”。
是犁,是耙,是锤,是风箱……是能耕田,能锻铁,能让她在这个时代真正扎下根、立住脚的东西。
她坐下,重新拿起炭笔,就着昏黄的油灯,在农具图的旁边,开始详细标注尺寸、受力分析、可能的问题和改进方向。眼神专注而坚定,仿佛燃着两簇不肯熄灭的幽火。
夜还长,路也还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