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洛洛端着酒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没有一丝晃动。
片刻之后,一声极轻的笑,从她唇边溢出,带着说不清的意味,是嘲弄,也像是某种解脱。
她抬起眼,迎上萧绝探究的视线。
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没有半分传闻中的痴缠爱恋,没有丝毫被提及旧情的伤感,只有一片冰凉的讥诮。
“王爷问的是哪一个陈子昂?”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是那个为了锦绣前程,便可轻易舍弃十年婚约的陈子昂?”
“还是那个一边攀附权贵,一边又想让我进他陈家侧门,好全他所谓‘不负深情’名声的陈子昂?”
苏洛洛每说一句,萧绝的目光便沉凝一分。
他调查过她,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只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事实,远不及从她嘴里说出来这般,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锋利。
萧绝没有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王爷或许觉得,以前的苏洛洛,爱他爱到疯魔。”
苏洛洛轻轻摇头,视线落在杯中清冽的酒液上,那里映着一轮破碎的月亮。
“或许吧。一个被养在深闺,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姑娘,错把鱼目当珍珠,将几句虚伪的甜言蜜语当成了毕生依靠。”
“但人,总要长大。”
“尤其是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之后,总会想明白很多事情,看清楚很多人。”
她的话语坦荡得不像伪装,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
“现在的我,再回头看那段过往,只觉得,那是一段喂了狗的青春。”
“喂了狗的青春。”
萧绝在心底重复着这句粗俗却又无比精准的话。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她明明说着自己最不堪的过往,身上却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光彩。
那是将腐烂的过去彻底割除后,才能焕发出的新生。
“京城里的人都说,苏家大小姐对陈状元一往情深,非君不嫁。”萧绝的声音低沉,他想撕开她所有的伪装,看到最真实的核心。
“情深?”
苏洛洛再次笑了,这次的笑声里,嘲讽的意味更浓。
“王爷久经沙场,当知何为‘止损’。”
“我苏家是商人,骨子里信奉的东西更加简单直白。”
她举起酒杯,对着月光,仿佛在进行一场最后的告别仪式。
“我们讲究货真价实,买定离手。无论是运出去的货物,还是付出的人心,都是如此。”
“在一笔生意里,如果发现投入的本钱,注定血本无归,甚至会拖垮整个盘子的时候,最明智的做法,就是立刻抽身,承认亏损。”
“陈子昂,就是一笔失败的生意,一件有瑕疵的残次品。”
“我苏洛洛或许眼瞎过,但我苏家的人,从不会抱着一件残次品哭哭啼啼,更不会妄想它能变回完美无瑕的珍宝。”
“残次品唯一的价值,就是被扔掉。”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仰起脖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像是为那段荒唐的过去,画上一个滚烫的句号。
“咚。”
酒杯被她放回石桌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不重,却清晰地敲在萧绝的心上。
他看着她,看着她喝完酒后,眼角眉梢都未曾显露半分软弱,只有一种生意人清盘后的利落和决断。
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一个能将“以商养战,以战促商”的惊天大略娓娓道来的女人,又怎么可能再为一个小小的陈子昂所困。
是了。
她早已不是那个传闻中的草包商女。
她是一柄出了鞘的利剑,只是过去一直被蒙昧的尘埃所覆盖。
如今,她亲手擦去了那些尘埃。
萧绝忽然觉得,自己之前问的那个问题,很多余,也很可笑。
他拿起酒壶,为她空了的杯子重新斟满,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悦的声响。
然后,他也为自己满上。
“说得好。”
萧绝端起自己的酒杯,这一次,他没有一饮而尽,而是朝着苏洛洛的方向,略略举杯。
“为这笔了结的生意。”
这是一种认可。
苏洛洛拿起酒杯,与他隔空相碰。
“为更好的生意。”
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试探与紧绷,在这一刻悄然化解。
月光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
就在这难得的静谧之中,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庭院的安宁。
一名王府的护卫快步走入月洞门,单膝跪地,神情严肃。
“王爷,宫里来人了。”
话音未落,一个尖细如锥的声音已经穿透了夜色,飘了进来。
“哟,摄政王好雅兴,竟在这里与美人对酌呢。”
话语轻佻,人影已至。
一名身穿内侍官服的太监,手持拂尘,领着两名小太监,在一队禁军的簇拥下,走进了庭院。
为首的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阴柔,目光在萧绝和苏洛洛之间打了个转,嘴角挂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他手中的明黄色卷轴,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庭院里的气氛,瞬间从方才的松弛,转为一种无形的对峙。
护卫们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萧绝面无表情,甚至没有起身,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张公公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被称为张公公的太监,是皇太后身边的心腹。
他躬了躬身,姿态是恭敬的,语气却带着几分拿捏。
“王爷说笑了,奴才奉太后懿旨而来,岂敢耽搁。”
他清了清嗓子,缓缓展开了手中的卷轴。
那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夜里,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太后有旨。”
“宣摄政王萧绝,携小世子萧明轩……”
说到这里,张公公刻意停顿了一下,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一般,黏在了苏洛洛的身上。
苏洛洛端坐不动,神色平静,仿佛那道旨意与她毫无关系。
张公公见她毫无反应,眼中闪过一丝无趣,才拖长了调子,继续念道。
“……及,苏氏女苏洛洛,于明日酉时,入长乐宫,共赴晚宴。”
“钦此。”
念完,他将卷轴合上,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两人。
“王爷,苏小姐,旨意奴才已经传到了。”
“太后她老人家特意吩咐了,明日的晚宴,是为小世子压惊洗尘,也是为了感谢苏小姐的救命之恩。”
“还请二位,务必准时到场啊。”
感谢?
压惊?
每一个字眼都透着虚伪的客套,拼凑在一起,便成了一张明晃晃的请柬。
一张鸿门宴的请柬。
萧绝的指节,在石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他没有去看张公公,目光反而落在了苏洛洛的脸上,想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慌乱。
但他失望了。
苏洛洛的脸上,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她甚至还端起酒杯,又浅浅地啜饮了一口,仿佛刚刚听到的,不过是说明日天气晴雨的闲话。
“知道了。”
萧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本王明日,会准时带人入宫。”
“有劳张公公跑这一趟。”
张公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弯着腰,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王爷客气了,为太后和王爷办事,是奴才的本分。”
“既然旨意送到,奴才就不打扰王爷的雅兴了,告退。”
说完,他领着人,转身退出了庭院。
来时嚣张,去时恭顺。
庭院,重归寂静。
但那份被打破的安宁,却再也回不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怕吗?”
萧绝看着苏洛洛,问了今晚的第二个问题。
苏洛洛放下酒杯,抬眼看向皇宫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宛如一座巨大的黄金囚笼。
她忽然笑了。
“王爷,你觉得,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会怕一场饭局吗?”
“更何况……”
她的声音顿了顿,转回头,眼中闪动着一种让萧绝都感到陌生的光芒。
“我其实,很期待这场鸿门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