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世堂的出现,像一块巨大的磨盘,日复一日,无情地碾压着回春堂本就所剩无几的生机。
半个月过去,回春堂的门槛,几乎快要被街上的灰尘给彻底淹没了。有时候,一整天,都听不见一声“抓药”的吆喝。
孙医师的话,变得越来越少。他不再有心思去擦拭那些药柜,只是整日整日地,枯坐在堂前那张吱呀作响的太师椅上,望着街对面济世堂那川流不息的人群,眼神空洞而茫然。
他的背,似乎比以往更驼了。花白的头发,在短短半个月里,又添了几分灰败。
沈凡看在眼里,心如刀绞。
他知道,回春堂,是老人一辈子的心血。眼看着它就要在自己手里,走向败亡,那种无力和绝望,足以将一个人的精气神,彻底抽空。
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将所有醒着的时间,都泡在了炼丹房里,以及那本无名的炼丹心得之上。
他废寝忘食地研读,将上面每一个字,每一幅图,都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他开始明白,所谓的炼丹,其核心,便在于“融合”二字。如何将不同药性的药材,以最完美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去芜存菁,使其药力,得到最大程度的升华。
册子上记载的那些“文武火交替”、“三炼三淬”的法门,便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服务的。
但是,理论,终究只是理论。
他没有足够的药材,去进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回春堂的药库,本就不甚充裕,如今更是只出不进,眼看着就要见底。他不敢,也没有资格,去浪费任何一株药材。
困局,似乎无解。
直到那天下午,一个意外的发现,为他撕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裂缝。
那天,他按照惯例,在后院翻晒药材。其中,有两味药,是炼制最基础的“回气散”所必须的。一味,是性情燥烈的“青阳草”;另一味,则是药性阴寒的“铁线花”。
按照丹方记载,这两味主药,需同时入炉,以文火慢炼,使其阴阳调和。
沈凡蹲在地上,看着竹席上那两种截然不同的药草,眉头紧锁。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脑海深处,冒了出来。
这个念头,与这个世界的炼丹常识,格格不入。它来自于沈凡那个遥远的、被称为“化学”的记忆。
他记得,在那个世界,两种性质差异巨大的物质,如果想要让它们完美地融合,有时,需要对其中一种,进行“预处理”。改变它的分子结构,降低它的活性,或者,增加它的亲和力。
那么,炼丹,是否也是同理?
青阳草性烈如火,铁线花寒若冰霜。将它们直接扔进一个炉子里,就像是把火炭和冰块,硬生生地挤在一起。即便能勉强融合,也必然会因为彼此的剧烈冲突,而损耗掉大量的药性。
如果……如果在入炉之前,先想办法,削弱一下青阳草的燥烈之气呢?
比如,用微火,先行烘焙片刻?
这个想法,就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和阴霾!
他豁然开朗!
那本炼丹心得里,之所以强调火候的精妙变化,其本质,不就是在整个炼丹过程中,不断地去“处理”和“引导”不同阶段的药性变化吗?
那么,将这个“处理”的过程,提前到入炉之前,又何尝不可?
沈凡的心,狂跳了起来。
他感觉到,自己,可能触碰到了一个,足以改变一切的关键点!
他立刻从竹席上,抓起了一小撮青阳草和铁线花,冲进了炼丹房。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
他甚至没有去动用丹炉,只是用一个小小的药碾,和一盏灯,开始了他最原始的实验。
他先将几株青阳草,放在瓦片上,用灯的微火,小心翼翼地烘烤着。
他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青阳草的变化。
随着温度的升高,青阳草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开始变得柔和。草叶的颜色,也从鲜绿,逐渐转向了深沉的墨绿。
就在草叶即将变得焦黄的那一瞬间,沈凡撤去了火焰。
他将这几株经过“预处理”的青阳草,和同等分量的铁线花,一同放进了药碾之中,开始缓缓地研磨。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以往,这两种药材在一起研磨时,总会有一股淡淡的、刺鼻的焦糊味,那是药性剧烈冲突的证明。
但这一次,没有。
随着药碾的转动,散发出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而醇厚的药香。两种药材的粉末,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颜色均匀,质地细腻。
沈凡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他知道,他成功了!至少,在理论上,成功了!
他压抑住内心的激动,捧着那一小撮研磨好的药粉,走出了炼丹房,来到了堂前。
孙医师正靠在椅子上打盹,脸上,满是化不开的愁容。
“孙医师。”沈凡的声音,有些沙哑。
孙医师缓缓地睁开眼,浑浊的目光,落在了沈凡身上:“什么事?”
“弟子……有一个想法。”沈凡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发现和推测,用最谦卑、最谨慎的措辞,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他没有提什么“化学”,只说是自己,在翻晒药材时,偶尔想到的一个笨办法。
孙医师静静地听着。
一开始,他的眼神里,满是怀疑和不解。这种“先焙后炼”的说法,他行医数十年,闻所未闻。这简直是……胡闹。
但是,当他听着沈凡条理清晰地,分析着青阳草与铁线花药性的冲突与调和时,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变了。
怀疑,变成了惊讶。
惊讶,又变成了沉思。
他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理智而专注的光芒。
这不像是一个少年,心血来潮的胡言乱语。
这更像是一种,经过了无数次推演后,得出的、严谨的结论。
“你……把你刚才碾的药粉,拿来我看看。”孙医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
沈凡连忙将手中的药粉,递了过去。
孙医师将药粉,倒在指尖,先是放在鼻下,轻轻一嗅。
他的眉毛,猛地一挑。
好精纯的药香!
然后,他伸出舌尖,极其小心地,舔舐了一丝粉末。
下一刻,老人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浑浊的眼球里,爆发出了一团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感受到了!
那股药力,在入口的瞬间,便化作了一股温润而绵长的气流,没有丝毫的燥烈和冲突,圆融如意,直入肺腑!
同样是青阳草和铁线花,但经过这种方法处理后,其药性的融合度,至少……至少提升了一成!
不!甚至还不止一成!
孙医师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死死地盯着沈凡,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这……这怎么可能?
一个困扰了无数炼丹师的、关于药性冲突的难题,竟然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学徒,用一种近乎儿戏的方式,给解决了?
“凡……凡啊……”老人的嘴唇哆嗦着,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你再说一遍,你是怎么想到的?”
沈凡只能将之前那套“翻晒药材时偶有所得”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
孙医师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手中的那点药粉,像是看着一件稀世珍宝。
良久,他猛地一拍大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那动作之迅猛,完全不像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光!那是被逼入绝境后,看到一线生机时的、希望之光!
“走!去炼丹房!”
孙医师一把抓住沈凡的手腕,大步流星地,朝着后院走去。他的手,因为激动,而充满了力量。
“把库房里,剩下的所有青阳草和铁线花,都拿出来!今天,什么都不干了!我们就炼这‘回气散’!”
老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沈凡被他拽着,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
他看着老人那重新挺直了的脊梁,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他知道,回春堂,或许……真的有救了。
来到炼丹房,孙医师亲自生火,亲自称量药材,神情专注而肃穆,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而沈凡,则负责最关键的“预处理”环节。
一老一少,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风箱的呼呼声,和药材在火焰中,发出的轻微的“噼啪”声。
两个时辰后。
当丹炉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前所未有的、浓郁而精纯的药香,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炉底,静静地躺着十几粒,通体浑圆、色泽深沉的丹药。
孙医师颤抖着手,用玉勺,取出了一粒。
他甚至不用品尝,单凭这品相,这药香,他就知道——
成了!
这,将是回春堂,对抗济世堂的,唯一,也是最锋利的底牌!
老人转过头,看着身边,那个额头上满是汗水,脸上,却带着一丝恬淡微笑的少年。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最终,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重重地,拍了拍沈凡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