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如织,魏府书房内,烛火摇曳。魏延衷那臃肿的身躯在壁前晃动,十指颤抖着撕扯那幅《漕运全图》。窗外电闪雷鸣,照得他满面油汗泛着青光。
“烧啊…快烧啊!”
他嘶吼着,将图纸一角凑向火盆。可湿气太重,绢帛只蜷曲焦黑,却不起焰,反倒腾起呛人的浓烟。雨水从檐角渗入,滴在火盆里,发出”嗤嗤”的声响,仿佛在嘲笑他的狼狈。
大雨倾盆,魏府朱漆大门被锦衣卫轰然撞开,铁靴踏碎庭前积水,溅起的水花混着泥浆,在青石板上洇开一片污浊。
叶玄澈执伞立于廊下,雨水顺着墨色官袍的蟒纹滚落,在靴边积成小小的水洼
“魏大人,久违了。”
叶玄澈的声音自雨幕中传来,冷冽如刀。魏延衷猛地回头,只见那人一袭墨色官服立在廊下,身后锦衣卫的火把将雨丝映成血线。他手中驾贴被雨水打湿,朱红大印却仍刺目如新。
“谢..谢学士?”魏延衷强挤出一丝笑,肥厚的下巴抖了抖,”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叶玄澈缓步踏入书房,雨水顺着他的官靴在地板上拖出蜿蜒的水痕:”奉旨查办河州亏空案,请魏大人走一趟诏狱。”
魏延衷怔了怔,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哈哈哈…好一个朝堂新贵!”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案上茶盏,”老夫贪污多年,心狠手辣,没想到竟败在你这个毛头小子手里!”
雨水拍打窗棂,叶玄澈面色如常,唯有袖中指尖微微发颤。
“宫里那位…当真是狠心啊。”魏延衷忽然眯起眼,声音压低,”伴君如伴虎…连叶祯那样的忠臣都杀…”
叶玄澈瞳孔骤缩。父亲的名字如利刃刺入胸膛,五年前的血色记忆瞬间涌上——兄长临死前的哀嚎,府中冲天的火光,母亲染血的衣袖…
魏延衷突然狞笑,眼中血丝密布,”谢学士可知,五年前雍凉之战,玄甲军为何惨败?”他猛地凑近,浊重的呼吸喷在叶玄澈面上,”是朝廷没钱!是户部的银子都被我们这些蛀虫贪了!”
叶玄澈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指节在袖中微微收紧,咔嚓”一声,掌心被指甲刺破,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混入青砖的雨水中。他面上仍平静如水,唯有眼底翻涌着滔天杀意。
“叶祯那个傻子,带着饿了三天的将士们上阵杀敌,回来后竟敢找皇上要账!”魏延衷狂笑着抓起未烧尽的舆图残片塞入口中,”他以为…他以为皇上会为他主持公道?”
绢帛混着墨汁被他生生咽下,喉间发出古怪的吞咽声。
叶玄澈静立如松,眼底闪过一丝极寒的光道;”魏大人怕是疯了。”他声音轻缓,却字字如冰,”这般胡言乱语,是想拉个死人垫背么?”
魏延衷突然双目暴凸,肥胖的身躯轰然倒地,四肢抽搐如濒死的兽。窒息的剧痛让他面孔扭曲,却仍挤出一丝讥讽的笑:
“谢…谢学士…”他喉间咯咯作响,”你以为…陛下为何…派你查此案…?”
叶玄澈垂眸看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魏大人走好。”他抬脚跨过尸体,声音轻得似叹,”您这漕运路线,下官会善加利用。”
转身时,一道闪电劈开雨幕,照亮他冷峻的侧脸。锦衣卫沉默地让开道路,火光中,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如一柄出鞘的剑,刺向皇城方向。
雨势渐歇,魏府各处却仍灯火通明。锦衣卫力士手持火把穿行于回廊庭院之间,沉重的箱笼被一箱箱抬至中庭,在青石板上垒成小山。银锭在火光下泛着冷光,映得众人面色阴晴不定。
“大人。”一名锦衣卫千户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清点完毕,共抄得现银九十万两,另有田契、珠宝若干。”
叶玄澈负手立于廊下,闻言只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远处阴影中的江景身上。那人铁面覆脸,唯有双眸在暗处闪着幽光。
“知道如何做吧?”叶玄澈声音轻似耳语,却字字如冰
江景身形微僵,随即低声道:”组织已准备妥当,三成走江南制造局的路线,七成存入老地方。”
叶玄澈缓步走近,玄色官袍扫过阶前积水。他抬手似要整理袖口,实则指尖在江景腕间轻轻一划——这是无殇门最高级别的警示。
“江南制造局那条线…”他声音压得极低,”暂缓两日。”
江景瞳孔骤缩,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铁面之下,他的呼吸明显急促了几分。
“不敢么?”叶玄澈忽然轻笑,指尖抚过腰间鱼袋上冰凉的银线。
江景单膝跪地,铁甲与青石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属下…只听令于大人。”
晨风骤起,吹得庭中火把明灭不定。叶玄澈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晦暗难辨,唯有唇角那抹弧度清晰可见。他转身时,大氅在风中扬起如鹰翼。
“回宫复命。”
锦衣卫齐声应诺,铁甲碰撞声如雷震。江景跪在原地,直到马蹄声彻底消失在长街尽头,才缓缓起身。
他望向庭中堆积如山的银箱,铁面下的喉结艰难滚动——那里最底层的三箱,暗格中藏着的正是要送往江南制造局的”铅银”
更漏滴答,一只夜枭掠过魏府残破的匾额。江景最后看了眼书房方向——那幅未烧尽的《漕运全图》残片,正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
辰巳之交,晨光已透,乾清宫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残烛犹自摇曳,将殿内药香氤氲的雾气映得昏黄。李赫斜倚在龙纹御榻上,苍白指节抵着太阳穴,明黄寝衣外随意披着件玄色大氅,整个人仿佛融在阴影里。
“臣,谢昭,叩见陛下。”
叶玄澈伏跪于金砖地面,玄色官袍在晨光中泛着冷泽。他双手呈上奏折时,袖口暗绣的银蟒纹在烛火下若隐若现。
李赫接过奏折,指尖在封面上轻轻一叩,并未立即翻开:”魏家这案子,办得利落。”声音沙哑如磨砂,”朕很满意。”
“臣不敢居功。”叶玄澈起身垂首,”共抄没现银九十万两,田契珠宝另册呈报。”
殿内龙涎香混着药味,熏得人头晕。李赫慢条斯理地翻着奏折,忽然指尖在某页一叩:”不过…”他抬眸,眼底似淬了冰,”朕刚接到密报,这数目似乎少了十万两?”
叶玄澈神色未变:”五万两已走户部核销。”他微微抬眸,与帝王视线相接,”余下五万…”唇角勾起极淡的弧度,”漂没了。”
“漂没?”李赫突然轻笑,笑声里带着几分玩味,”谢卿倒是坦诚。”他随手将奏折丢在案上,”朕记得,魏家在通州码头还有些勾当…”
叶玄澈眸光微闪,却依旧从容:”臣已查封码头所有账册,确有十万两官银掺铅之证。”他顿了顿,”只是清点时发现少了些许,想是魏家早已转移。”
李赫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摆了摆手:”罢了。”声音里透着疲惫,”区区十万两,朕还不放在眼里。”
“陛下圣明。”
“明日朝会,朕自有封赏。”李赫靠回软枕,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上瞬间洇开暗红,”退下吧。”
“臣,告退。”
叶玄澈倒退着退出殿门时,最后一缕残烛恰好熄灭。晨光穿透云层,照得他腰间鱼袋上的银线闪闪发亮
殿内,李赫摩挲着奏折上”通州漕运”四字,忽然低笑如叹:”好一把…利刃啊。”
而宫门外,叶玄澈走过汉白玉阶,晨曦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恰似今早通州码头上,那柄出鞘的绣春刀。
正午的日轮高悬,朱雀大街的青石板反射着刺目的白光。玄甲马车缓缓行驶,车帘低垂,漏进一缕日光,正落在叶玄澈紧蹙的眉间。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指尖微凉。这几日连轴查案,算来睡不过五个时辰,眼底已隐隐泛着青灰。茶盏中的龙井早已凉透,他仍抿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勉强压下那股倦意。
“事情办妥了么?”
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清冷。
车辕上,江景的背影微微一僵:”回大人,都安排好了。”铁面罩下的声音闷闷的,”那批银子已按您的吩咐处置。”
叶玄澈闭了闭眼,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嗯”。
“大人……”江景犹豫片刻,”您要不要先回府歇息?”
“去诏狱。”
三个字,不容置疑。
江景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可魏延衷已死,其余案犯也……”
“本官说了,”叶玄澈倏地睁眼,眸中寒芒乍现,”去诏狱。”
车内的空气骤然凝滞。江景脊背绷直,再不敢多言,只扬鞭催马。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格外清晰,仿佛碾在人心上。
叶玄澈重新阖上眼。茶盏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轻响。日光透过车帘的缝隙,在他苍白的指节上投下一线血色,宛若未干的血痕。
马车转过街角,惊起一群栖息的寒鸦。黑羽掠过暮空时,诏狱高耸的黑铁大门已隐约可见。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似亡魂的低泣。
午后的日光穿过梧桐叶隙,在青石地面上洒下斑驳金影。北宫瑾舟斜倚在九曲桥栏边,指尖轻捻鱼食,漫不经心地洒向池中。锦鲤争相跃起,绯红鳞片映着水光,在他月白色常服上投下流动的暗纹。
“主子,梨花阁的帖子退回来了。”缚晨低声禀报,”谢府管家说,他家大人前几日就出了门,至今未归。”
北宫瑾舟忽然轻笑,将鱼食尽数洒下。池中锦鲤争食,搅碎了一池倒映的云影:”哦?连府里人都不知道去向…”他指尖在栏杆上轻叩三下,”有趣。”
缚晨上前半步:”探子来报,谢大人的马车午时往诏狱方向去了。”
“诏狱?”北宫瑾舟眸色微沉,袖中折扇”唰”地展开。泥金扇面上,隐约可见墨线勾勒的皇城布局。他忽然合拢扇骨,在掌心轻轻一敲:”备车。”
“主子要亲自…”
“既然请帖送不到,”北宫瑾舟转身时,腰间玉佩流苏扫过栏杆,”本官只好亲自去接了。”他忽然驻足,侧首看向缚晨:”记得走西华门那条道——前日不是说,那儿的梨花开了么?”
缚晨会意。西华门恰是离锦衣卫衙门最远的宫门,却有条暗道直通诏狱后巷。他躬身应下,却见主子忽然从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
“对了。”北宫瑾舟将帕子随手丢入池中,惊得鱼群四散,”换那辆青篷车。”
素帕在水中缓缓下沉,墨鲤好奇地追逐着这突如其来的异物。缚晨躬身退下时,余光瞥见主子将扇子轻摇,惊得池中锦鲤四散。那悠然自得的模样,仿佛真是要去赴一场风雅之约。
而此刻,一片梧桐叶飘落池中,正盖住方才墨鲤搅起的漩涡。水下暗流涌动,却再不见踪迹。北宫瑾舟望着涟漪渐平的池面,唇角勾起一抹浅笑……
“谢学士啊…”他轻声呢喃,”这局棋,你下得倒是妙。”
池边梧桐沙沙作响,掩去了远去的脚步声……
申时三刻,诏狱深处的甬道幽暗潮湿,壁上火把的光映在青砖上,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极长。叶玄澈步履沉稳,玄色官袍的下摆扫过石阶,未沾半分尘埃。
“漕帮的赵老大,后日保释。”他声音低沉,在狭长的甬道里激起细微回声,”三万两分两路走——半成走漕运水路,用佛龛作遮掩,运往扬州’梅字号’。”
江景铁面下的呼吸微微一滞:”那江南制造局那边……”
“剩下的半成改走官盐一道。”叶玄澈突然驻足,阴影中侧脸的轮廓如刀削般锋利,”账目上记作’苏州绸缎铺’的货银,同样存入’梅字号’。”
火把突然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眼底寒芒乍现:”记住,这两批银子要在同一天入库,但账册要分开做。”
江景低头应道:”属下明白。”
“切记——”他侧首,眼底寒意慑人,”若有一丝纰漏,你知道后果。”
江景背脊一紧,沉声道:”属下亲自督办,绝无差错。”
叶玄澈不再多言,径直朝外走去。诏狱的铁门缓缓开启,刺目的日光倾泻而入,他微微眯起眼,却在下一刻眸光一凝——
青石阶下,北宫瑾舟一袭月白常服,倚在一辆青篷马车旁,手中折扇轻摇,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谢学士,好巧。”北宫瑾舟嗓音清润,似笑非笑,”本官途经此处,见天色已晚,特来相送一程。”
叶玄澈神色未变,只淡淡道:”北宫大人有心了。”
北宫瑾舟合拢折扇,在掌心轻轻一敲:”谢学士为国操劳,本官岂能袖手旁观?”他眸光微转,似不经意地扫过江景,又落回叶玄澈面上,”更何况……”
他忽然倾身,声音压低,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这诏狱的路,可不好走啊。”
叶玄澈唇角微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多谢北宫大人提醒,下官记下了。”
北宫瑾舟倏忽上前一步,指尖不着痕迹地拂过叶玄澈的袖口,”本官过两日在梨花阁设宴,为谢大人庆功,大人可否赏脸去?‘’
叶玄澈侧身避开,神色疏离:”北宫大人客气,下官公务繁忙,恐怕……”
“哎——”北宫瑾舟折扇一合,打断了他的话,”还请了几位朝中老臣,谢大人初入朝堂,正该多结识些人脉。”他忽然倾身,在叶玄澈耳边低语,”比如……兵部的周大人,可是管着北境军事的调动。”
叶玄澈眸光微动,还未开口,忽觉腰间一紧——北宫瑾舟竟直接揽住他的腰,将他往马车方向带。
“北宫大人!”叶玄澈声音骤冷,一把扣住他的手腕,”下官自己会上车。”
北宫瑾舟从善如流地松开手,笑意不减:”是本官唐突了。”
马车缓缓驶离诏狱,拐入一条僻静小巷。车内熏香袅袅,叶玄澈却抬手微掀车帘,冷风灌入,吹散了那股甜腻的气息。
“北宫大人监视下官多日,究竟意欲何为?”他声音如冰,指尖已按在袖中短刃上
北宫瑾舟抬眸,眼中带着几分玩味,”本官只是觉得……谢大人风姿卓绝,令人见之难忘。”
叶玄澈冷笑:”北宫大人不必拐弯抹角。”
“好,那本官直说了。”北宫瑾舟忽然正色,”北境苦寒,将士们缺衣少食。本官想要进一批御寒的物资,只要谢大人能提供银钱周转……”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利润三七分,如何?”
叶玄澈毫不犹豫道:”下官俸禄微薄,恐怕……”
“谢大人。”北宫瑾舟突然打断,折扇轻敲掌心,”扬州’梅字号’私庄的账本,本官可是亲眼见过。”他凑近,声音压低,”你说……若是陛下知道魏家的赃银去了哪里……”
车内空气骤然凝滞。叶玄澈眸中杀意一闪而逝,片刻后,他缓缓道:”……好。”
北宫瑾舟于是就斜倚在软垫上,指尖把玩着一枚青玉棋子,月白锦袍的广袖垂落,露出腕间一串迦南香木佛珠。
“谢大人似乎倦了。”他忽然倾身,鎏金香炉中的青烟在他眉目前缭绕,”这龙涎香烧尽了,换一味可好?”
叶玄澈端坐对面,玄色官袍上的暗纹在车厢昏光中若隐若现:”不必劳烦。”
北宫瑾舟恍若未见,自顾取出青瓷香盒,将香丸投入炉中。刹那间,一缕冷梅幽香弥漫车厢,”谢大人连日劳顿,这’雪中春信’最是安神…”
叶玄澈忽觉视线模糊,强撑着去掀车帘,却被北宫瑾舟一把揽住腰身。温热的吐息拂过耳际:”忘了告诉你,扬州’梅字号’的账本,本官誊抄了一页…”
马车猛然颠簸,叶玄澈袖中短刃”铮”地出鞘半寸,却被对方轻巧按住。北宫瑾舟的折扇点在他喉间,扇骨暗藏的锋芒凉透肌肤:”现在本官改主意了,三万两军需,利润四六分,谢大人以为如何?”
“北宫瑾舟!”叶玄澈眼底猩红,却抵不住药力上涌,”你…”
‘’我怎么了?‘’北宫瑾舟及时扶住他的肩,指尖拂过对方眼下的青影,温声道;”谢大人睡吧…梦里自有黄金屋。”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叶玄澈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北宫瑾舟凝视许久,终是轻叹一声,将人小心安置在软榻上。
“可惜啊…”他摩挲着手中的青瓷香丸,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这般妙人,偏要与我为敌。”
远处更鼓声声,惊碎了满庭梨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