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七八只乃至更多被惊起的夜鸟,如同炸开的黑色烟花,发出凄厉刺耳的聒噪,疯狂扑棱着翅膀制造出巨大混乱的同一瞬间!那个被压制在冰冷地面上、承受着极致恐惧与屈辱、几乎已然绝望的流民女子,她那被巨大的惊恐和无力感所淹没的、近乎停滞的求生本能,如同被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入,在这突如其来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变故中,骤然被激活、被点燃、爆发了出来!
尽管她的身体因为长时间的恐惧挣扎而虚弱不堪,力气早已耗尽,冰冷的冻土几乎吸走了她体内最后一丝温度;尽管她身上那件本就褴褛的单薄衣衫已被撕裂多处,破碎的布条勉强挂在身上,大片裸露的皮肤暴露在严寒的空气中和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下,激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代表着极度羞耻与寒冷的战栗;尽管她的神智因为惊吓和缺氧而有些模糊,眼泪混合着泥土糊满了脸颊……
但在那一刻,就在身上那令人作呕的重压和钳制骤然松懈的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那双原本盈满了绝望泪水、几乎失去焦距的模糊泪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混杂着茫然与不敢置信的光芒——发生了什么?这些鸟?这混乱?——但这丝茫然如同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消融,立刻就被一股更原始、更强大、更炽烈的欲望所取代——那是挣脱!是逃离!是活下去!
压在她身上、那个最为猴急猖狂的兵痞,正因为一只受惊失措、直扑他面门的硕大夜鸟而吓得怪叫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死死捂住她嘴巴、箍住她手臂的脏手,抬起胳膊胡乱地在面前挥舞格挡,试图驱赶那只在他看来无比晦气的扁毛畜生!另外两个兵痞,一个正被几只低空乱窜的鸟扰得心烦意乱,骂骂咧咧地跳脚躲避,另一个则被刀疤脸的头儿喝令着警惕四周,他们的注意力在短短一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完全吸引了过去!
就是现在!千钧一发!稍纵即逝!
女子不知从身体深处哪个角落,猛地压榨出了最后一丝、也许是生命潜能最后燃烧所迸发出的气力!她猛地一拧腰身,如同泥鳅般滑溜,拼尽全身力气从那已然松懈的钳制中挣脱出来!她甚至完全顾不上、也来不及去拉拢那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几乎无法蔽体、冷风直灌的前襟,只是本能地用那早已破烂不堪的残存衣袖,胡乱地、仓促地勉强掩住袒露的胸口,手脚并用地、极其狼狈地从冰冷污秽的地面上爬了起来!
她的动作因为极度的惊恐和身体的虚弱而显得踉跄蹒跚,双腿软得如同煮烂的面条,几乎刚站起来就要再次瘫软下去,但她用惊人的意志力强行稳住了身体,晃了两下,硬是没有摔倒!
“妈的!小娘皮!想跑?!”旁边一个刚挥开眼前乱鸟的兵痞,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了她的动作,一边依旧烦躁地驱赶着不肯散去的鸟群,一边下意识地骂了一句,伸出一只脏手就朝着女子的胳膊抓来!
但就在此时,仿佛上天注定,又一只完全失了方寸、只顾乱飞的黑影,发出尖锐的嘶鸣,几乎是贴着他的头皮疾掠而过,带起的冷风甚至吹动了他油腻的头发!这突如其来的、近在咫尺的惊扰吓得他猛地一缩脖子,下意识地收回手去护头,抓人的动作硬生生慢了至关重要的那么半拍!
就是这慢了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半拍,决定了最终的结局!
女子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看到了唯一缝隙的受惊野兔,爆发出了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想象的速度和决绝,猛地转过身,甚至不敢辨别具体方向,只知道朝着与那几个恶魔、与那堆象征着屈辱和危险的篝火完全相反的、营地边缘那更深、更浓、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深处,跌跌撞撞地、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她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是怎样的光景,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呐喊:跑!快跑!离开这里!远远地逃离这个噩梦!
她的身影,在那片混乱的、被扑棱鸟影和摇曳阴影搅动的昏暗光线下,显得如此单薄、如此仓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仅仅两三息之间,那踉跄却飞快的身影便迅速融入了营地边缘那片更深沉、更无法看透的黑暗之中,只有一阵极其短暂急促的、夹杂着明显哭音和极度恐惧的喘息声,以及慌乱踩过积雪和杂物发出的“沙沙”、“咯吱”声隐约传来,但很快,就连这最后一点声响也被营地其他角落的嘈杂、风声和兵痞们自己的叫骂声所彻底吞没,再也寻觅不到。
那几个兵痞被这群没完没了、聒噪烦人的惊鸟扰得心烦意乱,怒火中烧,一时竟也没能立刻组织起有效的追赶。等他们手忙脚乱、骂骂咧咧地稍微驱散开这些搅局的不速之客,再喘着粗气、怒气冲冲地想起要去寻找那个“煮熟的鸭子”、“到嘴的肥肉”时,举目四望,黑暗中早已是空空如也,哪里还有那个流民女子的半分踪影?
“操!真他妈的晦气!撞了鬼了!”刀疤脸气得额头上青筋暴起,狠狠一脚踹在早已七零八落的篝火堆上,溅起一片混乱的火星和灰烬,弄得乌烟瘴气,“煮熟的鸭子还能他娘的飞了!真是活见鬼!”
“肯定是这些该死的瘟鸟!突然炸窝!把那个小娘们吓跑了的……”另一个兵痞揉着被鸟翅膀扇得生疼的胳膊,悻悻然地嘟囔着,语气里充满了懊恼和不解。
“妈的,这破地方……邪门得很……”第三个兵痞似乎心有余悸,一边唾骂着,一边忍不住警惕地、疑神疑鬼地环视着四周那无边无际的、仿佛潜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黑暗,仿佛那里面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窥伺着他们。
他们围着一片狼藉的篝火残骸,骂骂咧咧了几句,各种污言秽语层出不穷。但终究觉得,为了一个已经跑没影了的、不知道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的流民女子,在这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时候,跑到危机四伏的营地黑暗深处去大肆搜寻,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甚至可能招惹麻烦的事情。更何况,方才那股被酒精和兽欲刺激起来的亢奋劲头,经过这么一闹腾,也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迅速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重新袭来的刺骨寒意和浓浓的扫兴感。他们发泄般地又咒骂了一阵这鬼天气、这该死的鸟、还有这坏了好事的倒霉运气,最终也只能悻悻然地、无可奈何地作罢,各自嘟囔着散开,寻找地方继续抵御寒冷和失望。
而在那个偏僻狭窄的窝棚里,透过那道细微的缝隙,将外面发生的一切——从女子挣扎爬起、到险险避开抓捕、再到最终成功逃入黑暗——都紧紧收入眼底的凌沐溪,直到此刻,亲眼确认那女子的身影彻底消失于黑暗,亲耳听到兵痞们放弃追赶、骂骂咧咧散去的动静,她那一直如同最紧绷的弓弦般死死绷着、几乎下一刻就要断裂的神经,才终于猛地一松,稍稍松弛了那么一丝。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长长一直憋在胸腔里、几乎要让她爆炸的灼热浊气。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自己的整个后背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冰冷的冷汗完全浸透,单薄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此刻被窝棚里的寒气一激,带来一片刺骨的冰凉。一直紧握着猎弓弓身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僵硬、酸痛,几乎有些伸展不开。而右手掌心之下,那层层缠绕的布条,早已被不断渗出的鲜血和大量的冷汗彻底浸透、饱和,传来一阵阵持续不断、灼热而清晰的抽痛,无比鲜明地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
但就在此时,就在那女子身影即将彻底被黑暗吞噬、消失于视线之前的那最后一刹那,凌沐溪的瞳孔猛地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似乎看到,那个正在拼命奔跑中的女子,在某个因为虚弱或慌乱而导致的踉跄瞬间,竟然极其快速地、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朝着她所在的这个方向,回望了一眼!
那一眼,极其短暂,快得如同错觉,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根本不可能看清对方任何具体的表情细节,甚至连五官轮廓都模糊不清。
但那回眸的方位和角度,却带着一种惊人的精准性,似乎不偏不倚,正好指向了她藏身的这个偏僻、不起眼的窝棚!
是因为那支救命箭矢破空而来时那极其微弱的声响来源方向,在极度惊恐中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痕迹?还是因为在方才那片极致的混乱与黑暗中,人类求生本能驱使着她,下意识地朝向那唯一可能存在的、没有直接威胁的、看似“安全”的角落投去一瞥?或者,这一切根本就仅仅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一次无意识的、慌不择路时的随意转头?
凌沐溪的心猛地一提,随即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无法确定。任何猜测都缺乏依据。
那一眼,究竟是带着怎样的一种情绪?是劫后余生、大脑一片空白的茫然与恍惚?是冥冥之中对于那未知的、施以援手的力量(尽管她绝对想不到会是一个人)所产生的、模糊的感知与下意识的感激?或者,根本就仅仅只是人在极度恐慌逃跑时,无意识的、警惕后方是否有人追赶的惊鸿一瞥?
她也无从得知。那一眼的含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黑暗,再无回响。
只是在那一瞬间,凌沐溪那早已被仇恨和冰冷层层包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却又清晰地触动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悄然蔓延开来。那里面有一丝计划成功的庆幸(她竟然真的做到了),一丝事后方才涌上的、强烈的后怕与心悸(如果任何环节出错,后果不堪设想),一丝淡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立刻察觉的、对于挽救了一条性命而产生的微弱慰藉(她终究没有完全变成冷漠的旁观者)……但更多的,是一种迅速占据主导的、冰冷而清醒的理智——她出手干预了,但用的是最隐蔽、最间接的方式,最大限度地隐藏了自己。她或许救了人,但这个过程也无疑为自己埋下了一丝不确定的风险。那回眸一眼,无论其含义如何,都是一个潜在的变数。
她迅速压下心头那丝不该有的、也是奢侈的情绪波动,眼神重新变得如同北地的寒冰般冰冷而警惕。无论那一眼意味着什么,她都必须当做没看见,从未发生。她不能和那个女子产生任何形式上的牵连,不能留下任何可能被追踪、被怀疑的蛛丝马迹。在这里,任何的软肋和关联,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
她悄无声息地、动作极其轻柔地将猎弓上可能沾染的细微尘土拂去,再次用那些破布仔细地、严密地包裹好,小心翼翼地藏回窝棚最阴暗的角落,仿佛它从未被取出过,从未发挥过那惊天动地的作用。然后,她再次慢慢地蜷缩起身体,将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呼吸调整得缓慢而均匀,仿佛从一开始就只是在这里沉睡,对外面发生的一切喧嚣、混乱、拯救与逃离都毫不知情,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
外面的兵痞们似乎也彻底失去了兴致,嘟囔着、抱怨着,脚步声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营地的嘈杂背景音中。那堆曾经映照出丑恶的篝火终于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青烟,很快被风吹散。那片区域重新被深沉的黑夜和冰冷的寂静所笼罩,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丑恶与惊险交织的一幕,仅仅只是这漫漫长夜中一个迅速消散、了无痕迹的噩梦片段。
只有凌沐溪那被布条紧紧缠绕的掌心下,持续传来的、清晰而灼热的刺痛感,以及空气中似乎尚未完全散尽的、夜鸟惊飞时抖落的细微绒毛和那股骚动不安的气息,还在无声却固执地证明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