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5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我高中的时候。
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奖学金拿到手软。
但我却没有存下一分钱，因为我要给我的爸爸治病。
那样安稳的生活，却拥有灰暗的底色。
多年未见的不负责任的母亲，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父亲。
拥有这样的家庭的我，没有时间去做别的事情。
也不配肖想其他的可能。
但，顾清淮，却犹如一抹亮色蛮横地闯入了我的世界。
我知道他。
他容貌出色，追求者众多。
在我一帧一帧灰色的生活中，我也曾悄悄注视过这个肆意的少年。
但我没想过自己会和这样的他产生交集。
是他主动找到的我。
一开始他只是找我请教功课。
午后的阳光洒在他发顶，像是给他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边。
他如鸦的眉眼，细密的睫毛，校服上的皂角香……
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也曾为他失神。
顾清淮很聪明，不过几个月，成绩便名列前茅。
在他考到年级第二的那天，他拿着自己的成绩单堵在了我破败的家门口。
他的身影和满是苍蝇的垃圾堆格格不入，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仍记得那天他带光的眼眸。
比天边的晚霞还要摄人心魄。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这下可以了吗？”
“我们在一起，就是双强。”
我推了推眼镜，努力地掩饰自己的慌乱。
我压下心头的颤抖，指了指臭气熏天的垃圾堆旁边的违章小平房：
“这是我的家。”
或许是常年的独来独往，也或许是习惯了潜移默化的孤立，我的声音里几乎听不出任何的情感波动。
但我颤抖的手却出卖了我。
顾清淮轻哼一声：
“那又如何？”
“我早就知道了。”
我垂在身侧的手渐渐攥紧成拳，骨节泛白。
我就这样看着顾清淮。
一言不发、目不转睛。
顾清淮亦是不躲不闪地回望着我。
其实，在那一刻我想了很多很多。
但是，我这样的人，还是不要耽误好人家的孩子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叹了一口气：
“我们不会有结果的。”
因为我这一生，已经开始腐烂。
但顾清淮却像是不明白我的意思一般：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我不理他，他却紧追不舍。
哪怕我打开了家门，他也想从那窄窄的缝隙中挤进来。
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瘫痪的父亲。
那是十七岁的我仅剩的最后一点尊严。
明明那天赶走他的人是我。
但最后落荒而逃的人似乎也是我。
我以为顾清淮会知难而退。
但我没想到，他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依旧笑眯眯地向我请教功课。
并对那天的事绝口不提。
如果不是他偶然间流露出的一点失神，我几乎都要以为这是我一个人的南柯一梦。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期待他的到来。
而我给自己预设的未来，也开始奢求更多东西。
我不只想要爸爸好好地活着。
我还想要有他参与的未来。
我爱上他了。
我爱上顾清淮了。
06
不知从何时起，我和顾清淮的关系渐渐变得暧昧。
或许是某次偶然的邂逅，或许是不小心对上的眼神，亦或者是指尖不经意的触碰。
我们谁都没说。
但我们却心知肚明。
我越发的努力，只为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
时间慢慢推移，终于到了高考那天。
我发挥的不错。
我以为我将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为我自己开心。
我为我爸爸开心。
我也为顾清淮开心。
在我十八岁那天，顾清淮说要给我一场别样的成人礼。
我蒙着双眼，被他带到了他住的筒子楼。
我那时在想什么呢？
哦对，我在想，原来顾清淮也受了许多苦，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在想，那我或许能配得上他。
我在想，我以后要加倍对他好，不再让他吃一丁点儿的苦。
当我沉浸在飘飘欲仙的感觉中，有人将我送上云端时，我摘下了系在眼睛上的带子。
我想吻他。
但我没想到，我看到的却是顾清淮的父亲。
身患梅毒的、被我母亲欺骗抛弃的、顾清淮的父亲。
我仍记得顾清淮将他父亲的病历单摔在我身上时的愤恨与嫌恶。
原来这一切都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
原来所有的爱都是一场编造的谎言，只等我入局。
我从梦中惊醒。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心口的刀伤渗出血来，撕扯的疼痛和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儿提醒着我那不过是一场梦。
原来，时隔多年，我依旧会幻想和顾清淮最初的单纯而美好的时光。
我忘不了曾经的他。
但我恨他也是真的。
声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我僵硬的偏过头，看到了伏在我床边睡着的顾清淮。
阳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一如多年前的模样。
可我却无法正视他。
我挣扎着起身，想离他远一些，却弄巧成拙，惊醒了他。
那双仍旧明亮的眼睛近乎是瞬间就红了起来，眼眶里蓄满了泪。
顾清淮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萧书雪，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爸爸的事情？”
我觉得可笑。
于是我也就真的笑了出来：
“告诉你？让你可怜我吗?”
“告诉你你就会放过我了吗？”
“告诉你你就不会让你爸爸睡我了吗？！”
一字一句，皆为肺腑。
我以为我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这些话说出口，终究还是变成了声嘶力竭的质问。
顾清淮愣住了。
连哭都忘记了。
我当然知道他的选择，他那么恨我，即使知道我爸爸的情况，也一定会报复我，给我这一生都留下难以磨灭的痛苦。
我与他相知相识，如果是我对待我的仇人，我未必比他做的更理智、更仁慈。
我是最熟悉他的人，也是最像他的人。
他没错。
他只是没想到，和我演戏时，自己竟然真的动了情。
他无法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他。
与其这辈子与他纠缠在一起饱尝痛苦，我宁愿与他形同陌路。
泪珠儿自我眼角滑下，我凄凄开口：
“顾清淮，你走吧，算我求你。”
07
我没等自己完全康复就离开了医院，因为我的爸爸等不起。
等我回到家，我爸身下已经生了褥疮。
炎热的夏日给蛆虫编织了成长的温床，在那层腐肉上，已经有了白花花的苍蝇幼虫在其中蛹动。
我边哭边给我爸清理。
我和我爸相依为命的这么多年，我从未让他身上有一点不爽利，可事到如今，还是我，让他变成了这幅不体面的模样。
许是看到了我伤心的模样我爸也慌乱起来，枯瘦的手臂毫无章法地挥动，张着嘴巴“啊啊”地叫着。
我忙擦了把泪，刚打算去安抚我爸，但下一刻他却抽搐起来。
他瘫痪在床多年，早就有了很多并发症，癫痫就是其中一个。
为了防止我爸咬到舌头，我忙把手放到了我爸的嘴里。
不过是一瞬，我的手便鲜血淋漓。
豆大的汗珠儿从我的额角滑下，但我没喊一声儿疼。
过了很久很久，我爸终于平静下来。
昏黄的眼珠里满是浑浊的泪，嘴巴一张一合，但却只发出一连串模糊的音节。
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想去死。
他不想拖累我。
早在他的病没有这么严重的时候，这样的话他就说过很多遍。
不过我既然能让他有惊无险地度过这么多年，现在的我也绝对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我的额头抵上了他的，我看着我的父亲：
“爸，好好活着，我们都好好活着。”
我爸流着泪，点着头。
我与他是世界上唯一的彼此的依靠了。
但当我去拿我爸的药，却发现那些瓶瓶罐罐大多已经空了。
剩下的药，只够让他吃三天。
我闭了闭眼，绝望再次涌上心头。
我得想个办法。
自从知道了我与顾清淮的关系，赵百川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没有钱了……
入了夜，为了省下一点电费，我没有开灯。
唯有手机那一点荧荧的光在黑暗里晃动。
手机上是赵百川的微信。
上次的联系停留在半个月前。
我犹豫着，终于还是发出了那句话：
“赵哥哥，这么久不找我，我都想你了。”
都说以色事她人，能得几时好，但我这张脸是我唯一的倚仗了，能用多久用多久吧。
反正，我这一生的报应自从遇到顾清淮后就已经开始了。
赵百川很快就回了消息：
“你个丧门星别再联系我了，早知道你和顾总还有那样的关系我就不玩你了。”
“自己长了张嘴也不知道说，害得我丢了生意不找你麻烦已经是便宜你的了！”
赵百川，不要我了？
前所未有的慌乱自我的心头升起，我给那几个油腻的土豪一一发去了消息。
但我收到的却是一连串的红色感叹号。
我的手指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的生路、唯一的生路，被顾清淮堵死了！
指尖扣入发根，我抱着头跪在地上，咬着唇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心中的痛楚，几乎要让我呕出血来。
再抬眼，我眼眸已是通红，口中也一片咸腥。
顾清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那我就如你所愿。
08
我约顾清淮在我工作的会所见了面。
看到我愿意见他，他的脸上满是惊喜：
“书雪，你终于想清楚了，我们好好的行不行？”
“我给你出钱，给你，还有你妈妈治病！”
我机械地弯起嘴角，牵起顾清淮的手，放在我的心口：
“那清淮想要我做什么呢？”
“是我的心，还是我的人？”
“可惜我陪不了清淮，因为我有性病。”
我一字一句地说着，顾清淮的表情也渐渐从惊喜变成了无措。
为什么曾经的天之骄子变成这样了？
不过这其中的缘由，他是最清楚的。
毕竟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啊！
看着顾清淮无动于衷的模样，我嘴角的笑容更大了。
我顺势直接跪在了他的脚边，而他牵着我的项圈。
“既然清淮做不出选择，那我便替清淮决定吧。”
“我做你的狗，好吗？”
我那犹如一潭死水般的眼眸静静地看着顾清淮。
看着他渐渐红了眼眶，看着他的泪珠滑下，看着他抽噎，看着他泣不成声。
他俯下身扶着我的肩膀，脸上满是泪痕：
“书雪，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不要你做什么，我们好好的可以吗？”
“我给你钱，你想要多少我都给你，但是，求求你，别这样……”
原来顾清淮也会有如此慌乱无措的模样吗？
如果是原来的深爱他的我，那一定会为他擦去眼角的泪。
但现在，我与他毫无关系。
不，他是我潜在的金主。
所以我还是抬起手为他擦去了眼角的泪。
顾清淮小心翼翼地看着我，像是怕我再说出什么“做他的狗”之类的话的模样。
可他为什么怕呢？
他不是本就希望看见我变成这副模样吗？
我叹了口气：
“清淮，你对我这样好，周沐霖知道吗？”
“她可是无辜的啊……”
如我所料，顾清淮愣在了原地，半晌才磕磕巴巴地挤出来一句：
“我打算和她解除婚约了。”
我的眉尾颤了颤：
“为什么呢？我不值得你如此。”
“我知道的，在你们这个圈子里，结了婚也还是可以在外面玩的。”
“如果她和你并不相爱，那我在外面做你的乖狗不是更好吗？”
“而且，别人知道了你为了一个有性病的女人放弃周家的女儿是会笑话你的。”
“我会是你的笑柄，会是你光明灿烂的一生中唯一的污点。”
顾清淮张着嘴嚎啕大哭。
看着他这副模样，一股朦胧的快意在我心中升起。
只要能让他痛苦，那我自贬也无所谓。
顾清淮捧着我的脸：
“书雪，求求你，不要这么说，好吗？”
“求求你……真的，求求你……”
我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好。”
09
顾清淮不再见我，拒绝了我所有的邀约。
却往我的银行卡打了一大笔钱。
这笔钱足够给我的爸爸看病，足够让他住进最好的病房。
也足够支付我自己的所有的医药费。
甚至足够再买一套大房子，让我的余生都安稳度过。
但我还是带着我的爸爸在我们的破败的家里住着。
大概是因为，只有这里才是我的家。
而我这样的人，这只配住在这种地方。
一天又一天，在我悉心照料下，爸爸的褥疮渐渐好了。
这是我难得的开心时光。
我让爸爸坐在了我买来的二手轮椅上，推他出去晒太阳。
暖融融的阳光下，我似乎觉得自己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
但这美好的假象，在看到顾清淮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他讪笑着出现，局促地给我爸爸问好。
但我爸爸却往我的身后躲。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在朋友面前丢人。
于是我面无表情地推着爸爸踏上了回家的路。
顾清淮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书雪！我来找你很多次了，但都没有看到你！”
“你为什么不去住一个好一点的地方？”
原来他盯着我很久了。
我垂着双眸看着我爸爸颤抖的肩没有说话。
他不懂，永远也不会懂。
我不知道顾清淮的出现对于我爸爸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天之后，爸爸身上唯一一点生气也消失了。
那方小小的木床上的人影，每天都只剩下一点点微弱的起伏。
爸爸开始绝食。
直到我以自残相逼，他才勉强愿意吃一点东西。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可就在我打算把爸爸带到医院输营养液的那个早晨，他死了。
只给我留下了一封字迹难以辨别的遗书：
“小雪好，那个男孩儿喜欢你，爸不拖累，爸走了，小雪好好的。”
明明只有短短的一行字，却像是耗尽了他毕生的力气。
明明只有一张纸，却似有千斤重。
我拿不稳那封遗书，亦托不起父亲枯瘦的尸身。
我不知道我的父亲是抱着怎样必死的决心，才能拿起地上的陶片一下又一下地割腕。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而我爸爸唯一能做到的，就是不拖累我。
顾清淮啊顾清淮……
你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出现在我爸爸的面前呢？
如果不是你，我的父亲，或者可以再熬过几个冬日……
可现在，我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盼头也没有了。
我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送我的爸爸进行了火化。
我没有用顾清淮的钱为他买一方墓地，只是把他葬在了无人问津的田野。
那钱脏，我不想用。
我又找到了顾清淮，揣着一把刀。
我给他说，我想好了，我愿意和他好好的。
顾清淮脸上是掩不住的惊喜，没有细究我的话，就开始幻想我和他美好的未来。
他没有注意到我的手其实是在桌下摩挲刀柄，始终沉浸在他不切实际的幻想中。
当他提到把我的爸爸接过来一起住的时候，我才终于开了口：
“我爸爸很喜欢你。”
“所以为了不拖累我，他自杀了。”
顾清淮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嚅着唇说不出来一个字。
而就在这时，我抽出了那把刀。
毫不犹豫地刺向了我自己的颈动脉。
在顾清淮凄厉的叫喊声中，我割了自己一下又一下。
在确保自己毫无活路之后，我才扔下了那把刀。
我的鲜血溅了顾清淮满身。
失去意识之前，我看到他朝我奔来。
我看到他震颤的瞳仁。
我看到他字字泣血，说他爱我，说他错了，说他后悔了。
那有什么用呢？
我这一生，早就毁再他手里了。
因着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造下的孽，和我心里那点可笑的道德，我不能对顾清淮做什么。
所以只能用我自己的死，编织成顾清淮毕生的噩梦。
我要他知道，他的爱可笑至极。
我要他知道，有人因他而死，且缘由在他。
我要他知道，他所爱之人，皆会离他而去。
我要他每一个午夜梦回，都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
可是，如果有下辈子……
我不想再认识顾清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