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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日子像戈壁滩上缓慢流淌的溪水,在“雪域阳光”疗养院平和地向前。沫婉的身体在穆择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喀什干爽空气的浸润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稳定。咳嗽少了,精神头也足了些,偶尔能靠在床头,听穆择读一会儿带过来的旧诗集,或是望着窗外变幻的天山光影出神。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风也识趣地歇了。穆择刚把沫婉安顿在窗边的椅子上,裹好厚毯子,让她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古丽院长就风风火火地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少见的、孩子般的兴奋,眼角的皱纹都笑开了花。

“好消息!好消息!”古丽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郁的维吾尔腔调,“明天就是诺鲁孜节啦!虽然是大节,咱们疗养院也没法大操大办,但今天下午,咱们就在院子里搞个小预热,热闹热闹!沾沾春神的喜气,驱驱病气!”

诺鲁孜节?穆择和沫婉对这个名字都有些陌生,但看古丽院长那喜气洋洋的样子,也被感染了几分好奇。

“诺鲁孜,就是‘新春’的意思!”古丽热情地解释,“是我们这儿迎接春天、祈求丰收平安的大节日!今天下午,我让艾力他们几个小伙子在院子里生堆火,再叫上几个能唱会跳的街坊邻居,咱们简单庆祝一下!沫婉姑娘,你也出来透透气,听听歌,看看舞,沾沾喜气!”

沫婉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期待的红晕,她看向穆择,眼神里带着询问。穆择立刻心领神会,笑着对古丽说:“太好了,古丽院长!婉婉今天精神不错,我们一定参加!”

“好!好!那你们歇着,我去张罗!”古丽院长像一阵风似的又刮了出去。

傍晚时分,疗养院的小院里果然热闹了起来。艾力搬来了干枯的红柳枝和骆驼刺,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熟练地架起了一个小小的篝火堆。火苗起初有些羞涩,舔舐着干燥的枝条,很快便噼啪作响地燃烧起来,跳跃着橘红色的光,驱散了戈壁黄昏的凉意,将周围人的脸映得暖融融的。

附近闻讯而来的几个维吾尔族、哈萨克族邻居也陆续到了。有穿着鲜艳艾德莱斯绸裙的大婶,有戴着精致小花帽的大爷,还有几个和艾莱依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前夕的轻松笑容。他们带来了自家烤的馕、煮的奶茶,还有一小筐新鲜的桑葚(虽然还没到最甜的时候),小小的院子顿时充满了食物的香气和热闹的寒暄声。

艾莱依也来了。她今天显然特意打扮过,乌黑油亮的长辫子精心编过,发梢系着崭新的、亮晶晶的彩色珠子,换上了一身石榴红的艾德莱斯绸长裙,裙摆和袖口绣着繁复的金色花纹,在篝火的映照下流光溢彩。她像一只灵动的小鹿,穿梭在人群中,帮忙摆放食物,给长辈们倒奶茶,脸上带着明媚得晃眼的笑容,清脆的笑声时不时响起,成为这热闹背景中最悦耳的音符。

穆择推着轮椅上的沫婉,选了一个既能看清篝火表演,又不会太靠近烟气和人群的角落。沫婉裹着厚厚的毯子,只露出一张被火光映得微红的小脸,好奇而安静地打量着眼前这充满异域风情的聚会。穆择站在轮椅后,一只手轻轻搭在沫婉肩上,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被那团跳动的“石榴红”吸引。

简单的食物分享后,气氛更加热烈。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一个留着两撇漂亮胡须的维吾尔族大叔弹起了热瓦普(一种维吾尔族弹拨乐器),琴声欢快而富有节奏感。紧接着,一个穿着绣花马甲的小伙子敲起了手鼓(达甫),鼓点密集,如同心跳。几个年轻的姑娘和小伙子随着音乐,自然而然地走到了篝火旁的空地上。

没有舞台,没有灯光,只有篝火跳跃的光芒和天边尚未褪尽的晚霞作为背景。但他们的舞步却充满了感染力。姑娘们旋转着,彩裙飞扬,像一朵朵盛开的鲜花;小伙子们动作矫健有力,步伐刚劲,带着草原的豪迈。他们的舞蹈没有固定的程式,充满了即兴的快乐和生命的活力。手鼓的节奏越来越快,舞者的脚步也越来越疾,围观的邻居们拍着手,打着拍子,用维语或哈萨克语大声叫好,气氛瞬间被点燃。

沫婉看得入了神,黯淡了许久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火光,闪烁着久违的光彩。她甚至不自觉地,伸出裹在毯子里、依旧纤细的手指,轻轻在轮椅扶手上,随着鼓点的节奏,一下,又一下,极其轻微地打着拍子。这微小的动作,却让一直关注着她的穆择心头一暖,仿佛看到了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就在这时,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更响亮的起哄声和掌声。原来是舞曲告一段落,大家把目光都投向了站在古丽院长身边的艾莱依。

“艾莱依!来一个!艾莱依!鹰笛!” “对!吹个鹰笛!让大家伙儿听听天山神鹰的声音!”

艾莱依被大家推到了篝火旁。火光映着她青春洋溢的脸庞,此刻竟浮起两片明显的红云,像熟透的苹果。她有些羞涩地跺了跺脚,嗔怪地看了一眼起哄最凶的艾力,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没有丝毫退缩。

“吹就吹!”艾莱依清脆地应了一声,落落大方地从宽大的裙摆下(穆择这才注意到她一直带着)拿出了一支深色的鹰骨笛。笛身光滑,在火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端系着崭新的红穗子。

她深吸了一口气,面向西方——那里,巍峨的天山雪峰在暮色中只剩下巨大而沉默的深色剪影,如同沉睡的巨人。艾莱依的目光变得专注而虔诚,仿佛在向雪山致意,又像是在与某种古老的精神沟通。

接着,她将鹰笛凑近唇边。

“呜——”

一声悠长、苍凉、仿佛带着雪山寒气的引子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那声音高亢入云,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却又奇异地裹挟着一种原始的、无法驯服的野性,像一只真正的鹰隼,振翅冲上云霄,在凛冽的长风中发出的第一声唳叫!

篝火旁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笛声在空旷的戈壁黄昏里回荡。不同于上次暮色中穆择听到的那份孤寂,此刻的笛声,在节日的篝火和人群的期待中,注入了截然不同的灵魂。苍凉依旧,那是来自雪山和鹰骨的底色,但激越的旋律里,却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笛声时而高亢盘旋,如同雄鹰在碧空下自由翱翔,睥睨大地;时而低回婉转,如同清冽的雪水在山涧奔流跳跃,叮咚作响;时而又变得欢快跳跃,像戈壁滩上追逐嬉戏的羚羊,充满了无拘无束的快乐。

艾莱依完全沉浸在演奏中。她微微仰着头,眼睛明亮得如同落入了星辰,专注的神情让她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篝火的橘红色光芒在她身上跳跃,石榴红的裙摆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摆动而轻颤,系着彩珠的辫子在肩头晃动。这一刻,她不再是馕铺里忙碌的姑娘,也不是疗养院里热心的向导,她就是这戈壁滩、这雪山孕育出的精灵,是自由与生命力的化身!那笛声,就是她灵魂的歌唱。

穆择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牢牢地被篝火旁那个吹奏的身影攫住了。他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庞,看着她明亮专注的眼眸,看着她因用力吹奏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看着她整个人在火光和笛声中焕发出的、近乎灼目的光彩。一种陌生的、强烈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撞上他的心口。那不是对沫婉的疼惜与守护,而是一种被纯粹的生命之火、被无拘无束的自由灵魂所吸引的本能震撼。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了艾莱依,看见了她身上那种与沫婉的沉静柔美截然不同、却同样惊心动魄的力量。时间仿佛在笛声中凝固,周围的喧嚣人群、跳跃的篝火、甚至轮椅上的沫婉,都在他感知的边缘模糊了,视野中心只剩下那个在苍茫暮色与温暖篝火交织中、忘我吹奏鹰笛的红裙少女。

沫婉也听得入神,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敲着扶手。她的目光从艾莱依身上,缓缓移向身旁的穆择。她看到了他脸上那份专注的、近乎失神的表情,看到了他目光中那份纯粹的、被光芒吸引的悸动。她的心,几不可察地轻轻沉了一下,像一片羽毛落入深潭,无声无息,却荡开了一圈微澜。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艾莱依,那专注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如同飞倦的鹰隼,收拢翅膀,稳稳地落回雪山之巅,余韵却在寂静的空气中久久盘旋。

短暂的沉寂后,院子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声!“好!”“艾莱依!亚克西!(好极了!)”“再来一个!”

艾莱依放下鹰笛,胸膛因为刚才的吹奏而微微起伏,脸颊红扑扑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带着演奏后酣畅淋漓的兴奋。她像凯旋的小将军,目光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穿过鼓掌欢呼的人群,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角落里的穆择脸上。

四目相对。

穆择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在那双亮得惊人的琥珀色眼眸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想要得到认可和欣赏的光芒,那光芒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与忐忑。

时间仿佛再次凝固了一瞬。篝火的噼啪声,人群的喧嚣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穆择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期待,看着她微微咬着的下唇,看着她因紧张而轻轻颤抖的睫毛……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

“啪、啪、啪。”

他的掌声并不响亮,甚至显得有些迟缓和笨拙,在热闹的声浪中几乎微不可闻。但他鼓掌的动作很认真,很用力。然后,他对着艾莱依,轻轻地点了点头,嘴角努力向上弯起一个温和的、肯定的弧度。

这无声的回应,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中了篝火旁的少女。

艾莱依的脸颊“腾”地一下,像被泼上了最艳丽的晚霞,红得几乎要燃烧起来!那羞涩瞬间放大了无数倍,让她几乎不敢再直视穆择的眼睛。她猛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飞快地扇动着,掩饰着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欢喜和羞赧。她慌乱地将鹰笛藏到身后,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刚才演奏时的落落大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情窦初开、因心上人一个肯定而手足无措的少女模样。

“艾莱依害羞啦!”眼尖的邻居大婶笑着打趣。

“哈哈哈!”人群善意地哄笑起来,气氛更加欢快。

艾莱依的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那红透的耳根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却泄露了她心底巨大的、甜蜜的秘密。

穆择看着她在人群善意的哄笑中羞窘的样子,看着她那瞬间爆发的、如同天边燃烧晚霞般的红晕,心湖里那圈被笛声激起的涟漪,似乎又悄悄地扩大了一些,带着一种陌生的、微微悸动的暖意。他下意识地收回了目光,重新看向轮椅上的沫婉。

沫婉也正看着他,脸上带着温柔的、浅浅的笑意,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节日的插曲。她轻声说:“艾莱依吹得真好听,像……像把风都吹活了。”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波澜。

穆择心头那丝悸动瞬间被拉回现实,一股微妙的愧疚感悄然滋生。他握紧了轮椅的扶手,低声应道:“嗯,是很好听。”声音有些干涩。

篝火还在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欢乐的笑脸。鹰笛的余音似乎还在戈壁的晚风中飘荡,带着自由的生命力,也悄然拨动了角落里一颗沉寂已久的心弦。艾莱依脸颊上的红霞,如同天边最后一抹燃烧的晚霞,久久未曾褪去,在穆择的余光里,留下了一道灼热的印记。节日的欢歌笑语依旧,但有些东西,在笛声落下的那一刻,已经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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