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集:病中歌谣唤记忆
赵家老宅的宴会厅灯火辉煌,水晶吊灯折射出令人目眩的光。空气里混杂着名贵香水、雪茄和法式料理的气味,宾客们低声交谈,瓷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陶子涵坐在民乐团的最角落,黑色琵琶抱在怀中,脸上的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她透过薄纱帘幕看向主桌——赵振东和林婉如坐在正中,两位老人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但陶子涵注意到,林婉如的手指一直在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那是紧张的表现。
肖百川坐在赵家父母右侧,西装笔挺,表情平静得看不出情绪。但他面前的酒杯一直未动,手指在桌下反复收紧又松开。
八点整,家宴正式开始。
赵振东起身致辞,声音洪亮但略显中气不足:“感谢各位亲友今晚莅临,小女珊珊前段时间身体抱恙,在国外疗养,今晚特意为她设宴洗尘…”
陶子涵的心跳如鼓。赵振东还不知道,他口中的“小女珊珊”正在从机场赶来的路上,而另一个长着同样脸孔的女孩,此刻正坐在角落的乐团里,等待着一场揭穿。
致辞结束,乐团开始演奏第一支曲子《春江花月夜》。陶子涵的手指拨动琴弦,动作机械,目光却一直在主桌上逡巡。
她看见林婉如突然按住太阳,眉头微皱。
“婉如,怎么了?”赵振东关切地问。
“有点头晕。”林婉如勉强笑了笑,“老毛病了,可能今晚太高兴了。”
肖百川招手唤来侍者:“给赵夫人倒杯温水。”
温水送来,林婉如接过喝了一口,脸色稍缓。但她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乐团方向,落在陶子涵身上,停留了几秒。
陶子涵赶紧低下头。她戴了口罩,发型也刻意改过,应该不会被认出。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让她脊背发凉。
第一曲结束,掌声响起。赵振东示意乐团休息片刻,宾客们开始自由交谈。
就在这时,林婉如突然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
“妈!”肖百川扶住她,“您不舒服?我送您去休息室。”
“不…不用。”林婉如摆摆手,但脸色越来越苍白,“就是突然有点…想起一些事…”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乐团,这一次更加直接,更加困惑。她推开肖百川的手,一步步走向乐团方向。赵振东和肖百川对视一眼,连忙跟上。
陶子涵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抱紧琵琶,手指掐进琴身。
林婉如在乐团前停下,视线在几个乐师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陶子涵身上。尽管隔着口罩,尽管灯光昏暗,但那种眼神——像是透过皮囊在看另一个人。
“你…”林婉如开口,声音颤抖,“能不能弹一首《月光摇篮曲》?”
整个宴会厅安静下来。宾客们不解地看向这边。
陶子涵愣住了。《月光摇篮曲》?她从未听过这首曲子。
“妈,您记错了吧。”肖百川上前轻声说,“珊珊小时候您常哼的那首,是《小星星》。”
“不,就是《月光摇篮曲》。”林婉如异常坚持,她盯着陶子涵的眼睛,“你会弹吗?我女儿…我女儿小时候最喜欢这首,我哄她睡觉时唱的…”
她的声音哽咽了,眼圈发红。赵振东握住妻子的手:“婉如,珊珊快到了,等她来了让她弹给你听,好不好?”
“不,我现在就要听。”林婉如的倔强来得突然,她向前一步,几乎要碰到陶子涵的琵琶,“弹给我听,求你了…”
场面陷入尴尬。宾客们窃窃私语,赵振东的脸色有些难看,肖百川正要再次劝说——
陶子涵抬起了手。
手指落在琴弦上,她闭上眼。脑海中一片空白,她本不知道什么《月光摇篮曲》。可是当指尖触碰到琴弦的瞬间,一段旋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轻柔的,舒缓的,像月光洒在湖面上。
她甚至不自觉地轻声哼唱起来,声音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宴会厅里清晰可闻:
“月儿弯弯挂树梢,宝宝快快睡觉觉…妈妈的手轻轻摇,梦里会有彩虹桥…”
每唱一句,手指就拨动相应的琴弦。旋律简单却温暖,像最古老的童谣。
林婉如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她捂住嘴,身体开始颤抖。
赵振东的脸色变了,从困惑变成震惊,再变成某种深沉的痛苦。
肖百川则僵在原地,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陶子涵,像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出现的景象。
陶子涵浑然不觉。她沉浸在旋律里,记忆的闸门被冲开——她看见一个年轻的妇人抱着小女孩,哼着这首曲子;看见小女孩手腕上系着红绳手环;看见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母女俩身上…
歌谣唱到最后一句:“…等我的宝贝长大了,这首曲子要记得牢。”
琴音止,余韵袅袅。
陶子涵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宴会厅里死一般寂静,所有宾客都看着她,林婉如泪流满面,赵振东扶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最可怕的是肖百川的表情——他的脸血色尽失,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的目光从陶子涵的脸上,移到她抱着琵琶的手上,再移到她的眼睛。
然后,他踉跄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椅子。
“你…”他的声音嘶哑破碎,“你怎么会…这首曲子…只有三个人知道…”
陶子涵抱着琵琶的手在抖。她想说话,想解释,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大门被推开。
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笑意和虚弱:“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
所有人转头。
赵珊珊站在门口,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长发披肩,脸上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她的笑容完美,眼神扫过全场,最后落在肖百川身上,再移到陶子涵身上时,微微一滞。
但只停滞了一秒,她就恢复了自然,走向主桌:“爸,妈,我回来了。”
林婉如从恍惚中惊醒,看着走来的女儿,又看向角落里的陶子涵,眼神混乱不堪。
赵珊珊走到父母面前,给了他们拥抱,然后转向肖百川,笑容温婉:“百川,抱歉让你担心了。”
肖百川没有回应。他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陶子涵身上,像是要穿透那层口罩,看清面具下的真相。
赵珊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故作惊讶:“这位是…”
“民乐团的乐师。”赵振东先反应过来,恢复了主人的镇定,“珊珊,你先坐下,晚点再说。”
“不。”赵珊珊却走向乐团,一步步靠近陶子涵,“这位乐师刚才弹的曲子很特别,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在陶子涵面前停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尽管陶子涵坐着,尽管戴着口罩,但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锋。
“能把口罩摘下来吗?”赵珊珊轻声问,语气礼貌,但眼神冰冷,“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弹出这么动人的曲子。”
陶子涵抱着琵琶的手指收紧。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里,能感觉到肖百川的注视,能感觉到林婉如的困惑,能感觉到赵珊珊的意。
“珊珊,别为难人家。”赵振东出言制止。
“怎么会是为难呢?”赵珊珊笑了,伸手就要去摘陶子涵的口罩,“我只是好奇——”
陶子涵猛地站起身。
琵琶落地,发出刺耳的弦音。她后退两步,与赵珊珊拉开距离。
宴会厅里的空气凝固了。宾客们屏息看着这一幕,谁都看得出气氛不对。
肖百川终于动了。他大步走过来,挡在了陶子涵和赵珊珊中间。
“珊珊,你刚回来,先休息。”他的声音很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位乐师是我请来的,有特殊安排。”
赵珊珊的笑容僵在脸上。她看着肖百川,又看看他身后的陶子涵,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然后是汹涌的愤怒。
但她很快控制住了,重新露出温婉的笑:“好吧,听你的。可能是我太敏感了,病了一场,脑子还不太清醒。”
她转身回到父母身边,动作优雅,但陶子涵看见,她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肖百川转身,低声对陶子涵说:“跟我来。”
他拉起她的手腕,动作不容拒绝。陶子涵被他带着穿过宴会厅,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走向侧厅。
她能感觉到背后赵珊珊冰冷的注视,能感觉到林婉如困惑的凝视,能感觉到赵振东审视的目光。
侧厅的门关上,隔绝了主厅的喧嚣。
肖百川松开她,反锁了门,然后转身面对她。他的呼吸急促,眼睛里布满血丝。
“把口罩摘下来。”他的声音在颤抖。
陶子涵缓缓摘下口罩。
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脸完全暴露。没有妆容,没有模仿,只有最真实的陶子涵。
肖百川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鼻子,移到嘴唇,最后定格在她右手腕上——那个月牙形的胎记。
“那首曲子,”他开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月光摇篮曲》,是林阿姨自己编的。她说只教给了她的女儿,只在她女儿小时候哄她睡觉时唱过。”
他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珊珊说她记不得了,生病后忘了很多事。”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可是你…你为什么会?”
陶子涵的眼泪掉下来。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些旋律,那些歌词,像是从灵魂深处涌出来的,不属于她的记忆,却刻在她的骨血里。
“我不知道。”她哭着说,“我就是…就是会…”
肖百川伸出手,指尖轻触她的脸颊,擦去一滴泪。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温柔得不像他。
“月月。”他唤道,这一次不是疑问,是确认。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急促而用力。
“百川!开门!”是赵珊珊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门打开!”
肖百川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陶子涵,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震惊,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待在这里。”他最终说,“别出来。”
他转身走向门口,在开门前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门开了又关,赵珊珊的声音被隔绝在外面。
陶子涵瘫坐在地板上,抱紧自己。侧厅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冷冷地照着她。
她抬起右手,看着手腕上的月牙胎记。月光下,那个印记清晰得刺眼。
脑海中,那首《月光摇篮曲》的旋律还在回响,伴随着一些破碎的画面:一个年轻女人的脸,一双温柔的手,一个红绳手环,还有…一场大火。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旋转,像万花筒里的彩色玻璃,每一片都反射着真相的一角,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
她是谁?
赵珊珊是谁?
那场大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门外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是肖百川和赵珊珊。陶子涵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感受到那种剑拔弩张。
她扶着墙站起来,走到门边,贴在门上倾听。
“…我才是你的未婚妻!”赵珊珊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一个乐师走掉,你让我爸妈怎么想?让宾客怎么想?”
“有些事情,我需要确认。”肖百川的声音冷静得可怕。
“确认什么?确认她是不是你找了十五年的那个小女孩?”赵珊珊冷笑,“肖百川,我左手腕的疤痕你看到了,我的脸你也看到了,DNA报告你也拿到了。你还想要什么证据?”
门外沉默了几秒。
然后肖百川说:“我想要真相。”
脚步声远去,争吵停止了。
陶子涵背靠着门,缓缓滑坐到地上。月光从高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她孤独的影子。
手腕上的胎记在月光下隐隐发热,像在回应着什么古老的召唤。
远处传来宴会重新开始的音乐声,宾客的谈笑声,瓷器碰撞声。
而在这个安静的侧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和一段刚刚苏醒的、不知属于谁的记忆。
窗外,夜还很长。
而真相,才刚刚露出一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