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
视野里只有血红。
不是液体,是某种更粘稠、更窒息的东西,像浸透了血的丝绸,一层层裹上来。周子安想挣扎,但身体不听使唤,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片血红越来越近,越来越浓。
然后,声音涌了进来。
先是唢呐。喜庆的调子,但吹得走音,断断续续,像哭。然后是锣鼓,敲得杂乱无章。有人在笑,笑声尖锐刺耳。还有哭声,压抑的,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呜咽。
画面渐渐清晰。
他站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不,不是陌生,是沈宅的西厢房,但不一样。没有灰尘,没有蛛网,没有破败。红烛高照,帐幔崭新,桌上摆着红枣花生,墙上贴着大红“囍”字。
婚房。
民国二十三年的婚房。
周子安低头,看见自己穿着大红新郎服,胸前系着绸花。手是女人的手,纤细,苍白,指甲涂着蔻丹。
他在沈清月的身体里。
不,不是他在沈清月的身体里,是沈清月的记忆,通过血契,直接灌进了他的意识。
他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很乱。能感觉到她的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往上爬。能感觉到她的不甘——像烧红的铁,烙在胸口。
盖头很重,绣着金线的“囍”字硌着额头。视野被红色遮蔽,只能看见脚下的一小片地面——青砖,洒着花瓣。
门开了。
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小姐,该喝合卺酒了。”是个老妇人的声音,嘶哑,带着讨好的笑。
一只枯瘦的手伸进盖头底下,递过来一杯酒。酒是红色的,像血。
沈清月没接。
“小姐……”老妇人的声音压低,“李家少爷还在等呢。您不喝,老身不好交代。”
沈清月还是没动。她的手在袖子里发抖,握着一个冰凉的东西——是那个瓷瓶,父亲给的“安神汤”。
“我自己来。”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老妇人犹豫了一下,退开了。
沈清月掀开盖头一角——不是整个掀开,只露出一条缝,能看见外面。
房间里站着三个人。老妇人,应该是喜婆。两个丫鬟,低着头,不敢看她。
床榻上,躺着一个人。
穿着新郎服,但瘦得脱形,脸颊凹陷,脸色蜡黄,眼睛半睁半闭,胸口微弱起伏。是李家的病痨鬼儿子,李承嗣。
他快死了。沈清月能闻到他身上的死气——混杂着药味和腐烂的味道。
喜婆又催促:“小姐,合卺酒……”
沈清月端起酒杯。酒很烈,刺鼻。她凑到唇边,却把酒倒进了袖子里——袖口早就湿了,她提前倒了水。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瓷瓶。
“父亲说,这是安神汤,让您睡前服下。”她走到床边,轻声说。
李承嗣的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转向她。那眼神里没有欲望,没有爱意,只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麻木。
沈清月拔掉瓶塞,将药液倒进他嘴里。
李承嗣没有反抗,或者说,无力反抗。他咽下药液,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
几乎同时,他眼睛猛地睁大!
不是清醒,是某种更可怕的——回光返照。他的脸瞬间涨红,青筋暴起,手指死死抓住床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少、少爷?”喜婆慌了,上前查看。
李承嗣开始抽搐,口吐白沫,眼睛翻白。
“来人啊!快来人啊!”喜婆尖叫。
门被撞开,冲进来几个人——李老爷,李夫人,还有一个穿着道袍的干瘦男人。
青阳道人。
周子安的心脏狂跳——虽然现在跳动的是沈清月的心脏。他能感觉到她的恐惧飙升到顶点。
“怎么回事?!”李老爷厉声喝问。
“少、少爷他……”喜婆指着床榻。
李承嗣已经不动了。胸口不再起伏,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
“我的儿啊——!”李夫人扑上去嚎哭。
李老爷没哭。他脸色铁青,转头看向沈清月,眼神像刀子:“你给他喝了什么?”
沈清月后退一步,手紧紧攥着瓷瓶:“父亲给的……安神汤……”
“安神汤?”李老爷一把夺过瓷瓶,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脸色骤变,“锁魂散?!沈德昌这个老匹夫,竟敢害我儿子!”
他扬手就要打沈清月,被青阳道人拦住。
“李老爷息怒。”青阳的声音很平,像念经,“令郎本就命不久矣,锁魂散只是……提前送他一程。”
“什么意思?”
“锁魂散可锁生魂于体内,七日不散。”青阳的目光落在沈清月身上,冰冷,贪婪,“配合至阴之体的女子血祭,可借命续命。沈德昌答应将女儿嫁来,就是要用她的命,换令郎七年阳寿。”
沈清月如遭雷击。
借命续命?用她的命,换李承嗣七年阳寿?
父亲……早就知道?
“那现在怎么办?”李老爷盯着儿子的尸体,“承嗣已经死了!”
“无妨。”青阳从袖中掏出一张黄符,贴在李承嗣额头,“锁魂散已生效,生魂还在体内。只要在子时前完成血祭,令郎就能……醒来。”
“醒来?”
“不是活过来,是‘活’过来。”青阳的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肉身虽死,魂魄可借她之躯温养七日,七日后,再寻一具新尸转移,便可‘重生’。”
借尸还魂。
周子安全身发冷。原来这就是真相——不是简单的谋杀,是邪术。沈老爷为了攀附李家,答应献出女儿做祭品。李家用沈清月的命,给儿子“续命”。
而沈清月,从头到尾,只是一件祭品。
“不……”沈清月后退,撞到梳妆台,“我不……我不要……”
“由不得你。”青阳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指掐住她的脖子,“至阴之体,百年难遇。你父亲把你卖了个好价钱。”
窒息感涌上来。沈清月挣扎,但青阳的手像铁钳,纹丝不动。她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惨白,惊恐,眼角有泪滑落。
然后,后颈一痛。
有人从后面打晕了她。
视野变黑。
等再次“醒来”,她已经不在婚房里。
是在一个地窖?或者密室?周围很黑,只有一盏油灯,火光摇曳。她躺在一张石台上,手脚被绑住。旁边站着青阳,还有李老爷。
石台周围画着复杂的符文,用朱砂画的,在火光下泛着暗红的光。
“时辰快到了。”青阳抬头看天窗——外面是黑的,子时将近。
李老爷没说话,只是盯着沈清月,眼神复杂,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狠厉。
青阳开始做法。他摇着铃铛,念着听不懂的咒文,在符文间走动。每走一步,油灯的火苗就跳动一下。
沈清月想喊,但嘴里塞了布团。想挣扎,但绳子捆得很紧。她能做的,只有瞪大眼睛,看着,听着。
咒文越来越快,铃铛越来越急。
油灯的火苗忽然变成绿色!
青阳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不是金属的,是骨质的,惨白,刀刃上刻着符文。
“以血为引,以魂为媒……”他举起匕首,对准沈清月的心口,“借汝之躯,养吾之魂……”
匕首落下。
剧痛!
周子安惨叫出声——虽然发不出声音,但那种痛是真实的,是匕首刺入心脏的痛,是生命被抽离的痛!
视野再次变黑。
但这一次,没有完全黑。
他——或者说沈清月——的灵魂飘了起来,浮在半空,看着下面的场景。
石台上,她的身体还在抽搐,胸口插着骨刀。青阳在念咒,李老爷跪在旁边,对着儿子的尸体磕头。
然后,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李承嗣的尸体,睁开了眼睛。
不是活人的眼睛,是死人的眼睛——空洞,无神,但确实睁开了。
“成、成功了?”李老爷声音颤抖。
青阳没回答,继续念咒。李承嗣的尸体开始动,僵硬地,一点一点坐起来,转向石台上的沈清月。
他——或者说它——张开嘴,对着沈清月胸口的伤口,开始吸。
不是吸血,是吸某种更虚无的东西——魂气。
沈清月的魂体在半空中剧烈挣扎,但被无形的力量束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魂气被吸走。
一点点,一丝丝。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变淡,变轻,意识在消散。
就在她即将彻底消失时——
“咔嚓!”
头顶传来一声脆响。
天窗被什么东西砸碎了!瓦片和灰尘簌簌落下。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落在石台旁。
是个女人。穿着深色衣服,蒙着面,看不清脸。她手里拿着一把短剑,剑身泛着青光。
“妖道!”女人厉喝,一剑刺向青阳!
青阳猝不及防,被刺中肩膀,惨叫一声后退。法阵被打断,李承嗣的尸体重新倒下,沈清月的魂气停止外泄。
“什么人?!”李老爷惊怒。
女人不答,又是一剑,斩断沈清月手脚的绳子,将她从石台上拽下来。
“走!”女人拉着她就往外冲。
青阳反应过来,甩出一张黑符。黑符化作鬼爪,抓向女人后背!
女人回身一剑,斩断鬼爪。但更多的黑符飞来,化作锁链,缠向她们。
“你先走!”女人将沈清月推到门边,自己挡在后面,短剑舞成一团青光,斩断锁链。
沈清月踉跄着冲出门。外面是沈宅的后院,荒草丛生。她跌跌撞撞往前跑,身后传来打斗声,惨叫声,还有青阳的怒吼。
她跑回西厢房,婚房。红烛还在烧,帐幔在夜风中飘荡。
她冲到梳妆台前,抓起母亲给的金镯——只剩一只,另一只不知去向。她将金镯戴在手上,冰凉的感觉让她稍微清醒。
然后,她看见了镜子。
铜镜里,映出她的脸——惨白,胸口还在流血,但眼神里有了光。
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
但门外已经传来脚步声。
青阳的声音,冰冷,带着杀意:“你以为逃得掉?”
沈清月转身,背靠梳妆台,手里紧紧攥着金镯。
门被推开。青阳站在门口,肩膀流血,脸色狰狞。他身后,李老爷提着灯笼,灯光摇曳。
“乖乖过来,还能少受点苦。”青阳伸出手,“否则,让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沈清月没动。她知道,过去是死,不过去也是死。
那不如……
她忽然笑了。很轻,很淡,像解脱。
“我沈清月,”她一字一句地说,“宁可魂飞魄散,也不做你们的祭品。”
说完,她猛地转身,一头撞向铜镜!
“不——!”青阳惊呼。
但晚了。
铜镜碎裂。
沈清月的额头撞在镜面上,鲜血迸溅。但她没死——金镯爆发出刺目的金光,护住了她的魂魄。
金光中,她的身体软软倒下,但魂魄被吸进了金镯。
青阳冲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沈清月的尸体倒在地上,额头流血,但胸口不再起伏。而那只金镯,滚落在血泊中,散发着淡淡的金光。
“佛骨舍利……”青阳咬牙切齿,“难怪沈德昌那老匹夫敢耍花样!他早就留了后手!”
他弯腰去捡金镯,但手触到金光的瞬间,像被烙铁烫到,惨叫缩手。
金镯在抗拒他。
“好好好……”青阳盯着金镯,眼中满是贪婪,“至阴之体,佛骨舍利,还有这滔天怨气……若是炼成鬼仆,比借命续命强百倍!”
他掏出一张黑符,贴在金镯上。金光被压制,黯淡下去。
“先带走,日后再炼。”青阳将金镯收进怀里,转头对李老爷说,“尸体处理掉,伪装成上吊。我去追那个坏事的女人。”
李老爷点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沈清月的尸体。
画面开始模糊。
周子安的意识被抽离,像从深海浮上水面。
最后的画面,是青阳离开的背影,和李老爷跪在尸体旁,低声说:“清月,别怪李叔……要怪,就怪你爹太贪……”
黑暗。
然后是光。
周子安睁开眼睛。
他还在西厢房,但婚房的幻象消失了。灰尘,蛛网,破败。铜镜倒扣在梳妆台上,镜面有裂痕。
他躺在地上,浑身冷汗,心脏狂跳,胸口隐隐作痛——那是匕首刺入的痛感残留。
手腕上的烙印在发烫,烫得皮肤发红。
“周子安!周子安你能听见吗?!”
门外传来陈锋的喊声和撞门声。
周子安挣扎着坐起来,声音嘶哑:“我……没事……”
门被撞开。陈锋冲进来,灵能枪指着屋内。林晓紧随其后,手里拿着监测仪器。
看到周子安坐在地上,两人都松了口气。
“你昏迷了二十分钟。”林晓蹲下身,检查他的脉搏和瞳孔,“脑电波异常活跃,心率一度降到30……发生了什么?”
周子安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说不出话。
陈锋递来水壶。他喝了几口,才缓过来。
“我看到了……她死亡的真相。”他声音沙哑,把记忆里的画面简单说了一遍。
陈锋和林晓听完,表情凝重。
“借命续魂,炼鬼仆……”陈锋咬牙,“李青阳那老东西,死得太便宜他了。”
“那个蒙面女人是谁?”林晓问,“能打断青阳的法阵,还能从他和李老爷手中救人,应该不是普通人。”
周子安摇头:“没看清脸。但她的剑法……很快,很凌厉。”
“可能是第七处的前辈。”陈锋猜测,“建国前,有很多能人异士在民间活动。不过档案里没记载这件事。”
“沈老爷呢?”林晓问,“他明知女儿会被血祭,还把她嫁过去,这已经不是卖女求荣,是谋杀。”
“还有李老爷。”周子安想起最后那个画面——李老爷跪在尸体旁,眼神复杂,“他好像……有点愧疚。”
“愧疚有什么用?”陈锋冷笑,“人都死了。”
房间里陷入沉默。
周子安撑着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铜镜倒扣着,镜面有裂痕,和他记忆里的一样。
他伸手,想碰镜子,但指尖在距离镜面一寸时停住了。
小心镜子。
沈清月的警告在耳边回响。
“这面镜子……”他看向陈锋,“有问题。”
陈锋上前,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手持扫描仪,对准铜镜。扫描仪发出“滴滴”声,屏幕上的曲线剧烈波动。
“高能量反应。”陈锋皱眉,“不是阴气,是……某种封印。”
“封印?”
“嗯。”陈锋收起扫描仪,“镜子本身是普通铜镜,但上面被施加了封印术。手法很古老,至少百年以上。”
林晓也凑过来看:“封印什么?沈清月的魂魄?”
“不。”周子安摇头,“她的魂魄在金镯里。镜子封印的是……别的东西。”
他想起沈清月撞向镜子的那一幕。金镯护住了她的魂魄,但她的身体死了,鲜血溅在镜子上。
血,金镯,佛骨舍利,镜子。
这些要素组合在一起……
“是记忆。”周子安忽然明白了,“镜子封印的,是她死亡那一瞬间的记忆。最痛苦、最强烈的记忆。”
所以他触发死亡回响时,镜子会发光,会浮现沈清月的脸。
那不是鬼魂,是记忆的投影。
“那现在怎么办?”林晓问,“镜子要带走吗?”
陈锋想了想,摇头:“封印太强,强行带走可能会破坏里面的记忆。而且……”他看向周子安,“这东西只有你能触发。先放着,等孟处长定夺。”
周子安点头。他也不想碰这面镜子——刚才的经历太真实,太痛苦,他不想再来一次。
“最后一个魂魄碎片呢?”他问,“在镜子里?”
“应该在。”林晓调出监测数据,“你触发死亡回响时,我们检测到强烈的魂力波动,源头就是这面镜子。但波动被封印压制,无法扩散。碎片应该被封在镜子里。”
“怎么取出来?”
“需要解开封印。”陈锋说,“但我们没人懂这个。得等孟处长从总部调专家过来。”
也就是说,暂时拿不到。
周子安看着铜镜,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那里面封存着沈清月最痛苦的记忆,也封存着她最后一片魂魄碎片。
他想帮她取出来,但又害怕再次经历那种痛苦。
“先回去。”陈锋拍拍他的肩,“你需要休息。死亡回响对精神的消耗很大,不及时恢复会留下后遗症。”
三人离开沈宅。走出大门时,周子安回头看了一眼。
西厢房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只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回到客栈,周子安倒头就睡。
这一次,他睡得很沉,没有梦。
醒来时已是傍晚。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染成金色。
他坐起身,感觉好多了。头不痛了,胸口也不闷了。手腕上的烙印恢复了平静,暗红色的血线稳定在手腕附近,没有蔓延。
桌上放着饭菜,还冒着热气。旁边有张纸条,是林晓的字迹:
【检测到你精神波动平稳,身体指标正常。好好休息,明天孟处长到。】
周子安吃了饭,洗漱完,坐在窗边发呆。
今天的经历像一场噩梦,但比噩梦更真实。他能记得每一个细节——沈清月的恐惧,青阳的贪婪,李老爷的复杂眼神,还有那个蒙面女人的一剑。
那个蒙面女人……到底是谁?
她为什么要救沈清月?她成功了吗?后来去了哪里?
还有沈老爷。他知不知道女儿被救?知不知道女儿最后撞镜而死?
太多疑问,没有答案。
周子安拿出怀表,轻轻打开表盖。
表盘是静止的,指针停在某个时刻。但透过表蒙,他能看见里面淡淡的金光——那是沈清月的魂魄碎片,被佛骨舍利温养着。
“快了。”他低声说,“再等等。等拿到最后一片碎片,你就能醒了。”
怀表没有反应。
但手腕上的烙印,轻轻跳了一下。
像心跳。
周子安握紧怀表,看向窗外。
夕阳正在沉落,天边一片血红。
像婚房里的红烛,像镜子里的血,像沈清月撞向镜子时,额头上迸溅的血。
他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眼神变得坚定。
不管前路多难,他都要走下去。
为了沈清月。
也为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