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是被门锁开启的轻微电子音惊醒的。
他睡眠极浅，这是多年外科生涯养成的习惯——随时可能被急诊召唤，必须保持大脑能在三秒内从沉睡切换到绝对清醒。但这一次，醒来时感受到的不是熟悉的医院消毒水味和窗外城市的朦胧天光，而是星际医疗站休息室里恒定的、带着金属气息的空气循环，以及身体深处传来的、陌生的虚弱和沉重感。
门开了，但没有人立刻进来。清晨（或许是清晨，这里的人造光循环模拟着昼夜）冷白的光线从门缝透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
苏彦没有动，依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闭着眼，呼吸平稳，仿佛仍在熟睡。耳朵却捕捉着门外的动静。
细微的衣物摩擦声，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不止一人。还有……极其淡薄的、属于Beta的信息素气息，带着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林医师？”一个刻意压低的、年轻的男声试探性地响起。
苏砚缓缓睁开眼，坐起身。动作间，病号服宽大的领口滑落，露出苍白锁骨和一小片同样没什么血色的胸膛。他看向门口。
那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昨天那个眼镜Beta医官，此刻换上了干净的制服，眼镜后的眼神复杂，混杂着敬畏、好奇和一丝不安。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支封装好的营养剂、一杯清水，还有一套叠放整齐的、料子看起来比病号服稍好一些的浅灰色便服。
另一个人，苏砚昨天没见过。是个同样穿着军服制式便装的年轻Beta男性，身姿笔挺，面容清秀但没什么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的人偶。他手里也拿着东西——一个薄薄的、类似平板电脑的电子设备，以及一个巴掌大小、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金属环。
“林医师，您醒了。”眼镜医官上前一步，将托盘放在床边的矮柜上，语气比昨天恭敬了太多，“我是医疗站的医官，姓周。这位是陆副官派来的，负责您……呃，负责与您沟通和协助的勤务兵，您可以叫他小陈。”
小陈对着苏砚微微点头，动作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没有说话。
苏砚的视线扫过营养剂和衣服，最后落在那个金属环上，眸光微凝。
周医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一声：“林医师，关于昨天的手术……统帅的情况已经稳定，体征持续好转，这多亏了您！那个……您留下的镇静配方非常有效，精神力暴动没有再爆发的迹象。”他语速很快，带着点讨好的意味，“统帅府那边传来了指令，对您表示了最高规格的感谢。”
“然后？”苏砚开口，声音因为初醒和脱水而有些低哑，语调却平直无波。
周医官噎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像个木头人似的小陈，硬着头皮继续说：“统帅尚未苏醒，但医疗团队评估，最迟今晚应该能恢复意识。在他亲自确认并下达进一步指令前，为了您的绝对安全，也为了确保统帅后续治疗不出现任何意外，需要您暂时留在这里，接受……最周全的保护。”
“保护。”苏砚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听不出情绪。
“是的！”周医官连忙点头，指了指小陈手里的金属环，“为了便于管理，也为了确保一些必要的医疗监测……需要您佩戴这个。这是最新型的健康监测环，可以实时监控您的生命体征、基础精神力波动，并且……在您需要帮助时，能第一时间定位并发出警报。”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这不仅仅是一个健康监测环，更是一个定位器，一个限制器，甚至可能是一个遥控的……枷锁。那幽蓝的指示灯，此刻看来冰冷而不祥。
小陈上前一步，将电子设备放在托盘旁边，然后双手托起那个金属环，递到苏彦面前。他的动作恭敬，但姿态不容拒绝。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微的嗡嗡声。
苏砚看着那金属环。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反抗的后果，可能是更直接、更粗暴的控制，甚至危及生命。他现在太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在这个世界的立足点。
他需要时间。需要了解这个“系统”，需要恢复体力，需要找到破局的缝隙。
而首先，他需要活着，并且尽可能保持行动和思考的自由。
“可以。”苏砚伸出手，手腕纤细，肤色在冷光下几乎透明，“但我有几个条件。”
周医官和小陈都愣了一下。没料到他会如此干脆地接受，更没料到他还敢提条件。
“第一，”苏砚的声音清晰起来，“我需要这个房间的阅读终端最高权限。我要查阅帝国基础法典、医疗法规、尤其是关于Omega权益和医患关系的部分，以及……公开的、非涉密的医学资料库，包括历史医学文献。”他需要尽快了解这个世界的规则和知识体系。
“第二，我需要纸笔，或者等效的记录工具。旧的、废弃的实验记录纸也可以。”现代电子设备可能被监控，原始的纸笔有时更安全。
“第三，我的三餐和饮水，由周医官你亲自经手送来。”他看向周医官，“并且，每次送来前，我需要知道具体的成分和来源。作为医师，我有权了解摄入我体内的任何物质。”这是最基本的安全要求，也是试探。
“第四，”苏砚的目光转向小陈，“‘保护’期间，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进入这个房间，包括你。有事情，可以在门外沟通。我需要绝对的隐私进行思考和学习。”他必须守住最后一点私人空间。
“这……”周医官面露难色，看向小陈。
小陈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中飞快地闪过一道数据流般的微光，似乎在连接什么进行请示。几秒钟后，他微微点头：“可以。前三条，周医官协调。第四条，我会守在门外。但监测环必须佩戴，这是底线。”
底线。苏砚心中冷笑。他不再多说，直接将手腕伸了过去。
小陈动作利落地将金属环套在苏砚的左手腕上。环身自动收缩，贴合皮肤，冰凉触感之后，是微微的刺痛，仿佛有极细的探针刺入。紧接着，环体侧面亮起一圈柔和的绿色指示灯，表示监测启动。
苏砚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神经刺激的能量流，似乎连接上了他体内某种非常基础的东西——是这具身体那可怜的F级精神力？还是信息素分泌腺体？他说不清，但那种被窥视、被连接的感觉非常清晰。
“监测环已激活，生命体征正常，精神力波动平稳，信息素水平……极低，稳定。”小陈看着自己手腕上一个类似的设备屏幕，面无表情地汇报。
周医官松了口气：“那……林医师，您先洗漱，换衣服，用餐。您要的东西，我尽快去准备。”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承受不住压力。
小陈也退了出去，门再次关闭，落锁。
房间里又只剩下苏砚一人。他低头，看着左手腕上那个散发着幽绿微光的金属环，像一道精致的镣铐。
他动了动手腕，环身很轻，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但存在感极强。他尝试用右手手指触摸环体表面，冰凉光滑。当他试图用指甲嵌入环身与皮肤之间那几乎不存在的缝隙时，环体突然轻微震动了一下，绿色指示灯闪烁了一瞬，变成警告性的黄色。
同时，他脑海里那个沉寂了一夜的声音，再次突兀响起：
【检测到外部约束装置‘基础型生物监测环（军用品）’。】
【装置功能：生命体征监测（常规）、精神力波动监测（常规）、信息素水平监测（常规）、实时定位（常规）、低频神经脉冲刺激（限制级，待激活）。】
【警告：该装置包含未明协议后门，可能连接更高权限控制系统。】
【建议：在获得足够能量或权限前，避免强行拆除或触发其限制功能。】
【当前任务：‘确保目标顾凛存活’剩余时限：18小时37分。目标生命体征稳定，任务完成概率评估：72%。】
果然有限制级功能。神经脉冲刺激……是电击，还是更糟糕的东西？苏砚眼神冷了冷。
这个“系统”似乎能解析一些外界科技造物，并且……它提到了“能量”和“权限”。它需要什么来驱动？自己的精神力？还是别的什么？
暂时没有答案。
苏砚不再纠结于手环。他起身，拿起那套浅灰色便服。料子柔软，是某种合成纤维，比病号服舒适。他迅速换上，衣服稍微有些宽松，更显得他身形单薄。然后他走到清洁间，用冷水洗了脸。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他昏沉的大脑更加清醒。
他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的、年轻而苍白的脸。五官精致，甚至可以说漂亮，属于Omega的那种柔和线条，但眉眼间却带着原主不曾有过的疏离和冷冽。黑沉沉的眼睛里，是历经生死、看透人心的沉静。
林砚。苏砚。从今天起，这就是他的名字，他的身份，他必须背负的过去和必须闯出的未来。
他回到房间，拿起一支营养剂。半透明的淡蓝色胶质，散发着人工合成的莓果味。他用指甲划开封装，先嗅了嗅，然后才小口喝下。味道寡淡，带着点化学制品的涩感，但能感觉到能量和营养物质正在缓慢流入空虚的胃部，补充着身体的消耗。
他一边慢慢喝着营养剂，一边走到那个小小的观景窗前。外面依旧是永恒的星空和偶尔掠过的飞行器光芒。浩瀚，冰冷，陌生。
但他心中并无多少彷徨。困境是客观存在，恐惧和抱怨毫无意义。他能做的，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分析一切可分析的信息，然后，做出最有利于生存和目标的决策。
手腕上的监测环，是枷锁，或许……也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护身符”。只要他对顾凛还有用，只要他的“医术”和“信息素”还是对方需要的东西，他的基本安全就能得到保障。甚至，他可以尝试利用这一点，获取更多他需要的东西——知识、信息、甚至是……力量。
那个“系统”是变数，也可能是机遇。它似乎绑定了“确保顾凛存活”这个任务，并且能提供一些临时权限。昨晚手术时那微弱的“信息素靶向调控”和“精神力场稳定光环”，虽然幅度很小，但效果是关键性的。如果能弄清这个系统的机制，或许能获得更多自保乃至反击的手段。
第一步，是学习。尽快填补对这个世界的认知空白。
没过多久，周医官去而复返，送来了苏砚要求的东西：一个解锁了部分权限的便携式阅读终端，一叠边缘有些毛糙的旧式实验记录纸，几支老式的按压式墨水笔。他甚至带来了一小瓶标注着“基础营养补充剂”的药片，说是给苏砚调理身体。
“这是我能争取到的最高非涉密医学资料库访问权限了，历史文献部分可能不全。”周医官搓着手，语气小心，“纸笔是从旧仓库找的，希望您别介意。那个……统帅那边，有任何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您。”
苏砚点了点头，没有多言，接过东西。
周医官离开后，苏砚立刻打开了阅读终端。屏幕亮起，呈现出简洁的帝国通用操作界面。他首先搜索了“Omega基本权益法案”，快速浏览起来。条文繁琐，但核心明确：Omega因其生育能力和信息素特殊性，受到法律“保护”，但同时也在教育、就业、婚姻、迁徙等方面受到诸多限制和“引导”，所谓的“保护”往往意味着某种程度的隔离和控制。法律赋予他们申诉的权利，但在实践中，尤其是在涉及高阶Alpha或军方时，这种权利往往形同虚设。
接着，他查阅了帝国医疗体系和医师认证制度。原主林砚所在的“帝国第三军事医学院Omega分院”，是专门为Omega设立，培养的多是护理、药剂、基础诊疗人员，很难接触到核心的外科和高端医疗技术。而像顾凛这种级别的伤员，通常由隶属于军方的、由高精神力Beta和少数特殊Alpha组成的顶尖医疗团队负责。他昨天之所以能插手，纯粹是因为情况危急且无人能处理。
这解释了原主为何会被轻易退学——一个在Omega医学院中都因“精神力不足”而无法操作主流医疗设备的“差生”，自然会被淘汰。
然后，苏砚开始检索“精神力暴动症”。公开资料不多，大多语焉不详，只提及这是一种高阶Alpha因精神力过度开发或受损导致的严重疾病，伴随信息素紊乱和极端攻击倾向，难以治愈，通常使用强效镇静剂和精神力抑制器控制，但副作用巨大。关于“信息素特异性安抚”只有零星几篇年代久远的猜想性论文，被视为几乎不存在的特例。
他特别留意了关于“手工外科手术器械”和“古地球医学”的记载。发现这类知识在星际时代几乎失传，被视为落后、低效的象征，只有在极端缺乏现代医疗条件的偏远星球或特殊历史研究中有提及。他用的那套工具，在官方记录里可能真的只是“古董”或“玩具”。
这些信息，让苏砚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的医术，在这个依赖高科技和精神力辅助医疗的时代，是独特的，甚至是“复古”的。这既是弱点（与主流格格不入），也可能成为优势（解决某些现代医疗无法处理的难题）。而他那微弱却似乎对顾凛有奇效的信息素，更是将他推到了一个极度特殊和危险的位置。
他一边阅读，一边用那粗糙的纸笔，以只有自己能完全看懂的简略符号和前世医学缩写，记录下关键点、疑点，以及初步的推理和计划。纸张的触感和墨水的气味，让他感到一丝久违的踏实。
时间在专注的学习和思考中飞快流逝。期间小陈准时送来了午餐和晚餐，依旧是营养剂和清水，成分表显示是标准军用Omega配给。苏砚默默吃完，没没有多问一句。
手腕上的监测环指示灯始终是绿色，偶尔在他思考过于专注、精神力有轻微波动时闪烁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那个“系统”也再未出声。
直到夜晚降临（人造光循环调暗），周医官再次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激动和紧张。
“林医师！统帅……顾统帅醒了！”
苏砚从阅读终端上抬起头，黑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
“他怎么样？”苏砚问，语气平静，仿佛在询问一个普通病人的情况。
“意识清醒！能进行简单交流！生命体征平稳！精神力波动……虽然还很活跃，但已经基本受控！”周医官语速飞快，“医疗团队正在做全面检查，但……但统帅他……”
“他什么？”
周医官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统帅醒来后，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个Omega医生在哪？’”
苏砚的心，微微沉了一下。
该来的，终究来了。
“然后呢？”
“然后……陆副官汇报了您的情况，以及……佩戴监测环的事。”周医官眼神有些躲闪，“统帅听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周医官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耳语：“他说，‘带他过来。现在。’”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随着这句话凝结了。
苏砚放下手中的笔，纸张上的墨迹尚未干透。他缓缓站起身，左手腕上的监测环，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圈幽绿的光芒，仿佛更深了一些。
他整理了一下身上灰色的便服，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然后，他看向周医官，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深得像望不见底的寒潭。
“带路。”他说。
不是请求，不是妥协，而是简洁明了的指令。
周医官下意识地立正：“是！”
门再次打开，小陈如同幽灵般出现在门口，沉默地侧身让开。
苏砚迈步走了出去。走廊的光线比房间里明亮，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映不出丝毫怯懦。他步伐稳定，朝着走廊深处——那个他昨天刚刚创造了一个小小“奇迹”，也从此踏入无形牢笼的地方——走去。
监测环随着他的步伐，偶尔闪过一道微光。
脑海深处，那个机械的声音再次响起，毫无预兆：
【警告：即将接近高能级不稳定目标‘顾凛’。】
【目标精神力场处于活跃重构期，对外界刺激极度敏感。】
【临时权限‘信息素靶向调控（微幅）’、‘精神力场稳定光环（微幅）’可主动激活，需消耗宿主基础精神力。是否激活？】
苏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激活。）他在心中默念。
一丝清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仿佛从他胸膛深处滋生，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左手腕上的监测环，绿色指示灯极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监测数据似乎出现了瞬间的微小波动，又迅速恢复正常。
他走向那扇门，那扇背后是帝国最有权势也最危险的Alpha之一的门。
这一次，他不再是偶然闯入的医生。
而是被“请”去的，囚徒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