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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陈小凡的“记录”工作,是从一顿午饭开始的。

三天后的午时,北区食堂依旧弥漫着焦糊味和压抑。但气氛变了——没人再谈论天河的事,没人抱怨绩效,连咀嚼辟谷丹的声音都轻了许多。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着,无论是物理上还是隐喻上。

李大明端着餐盘坐下时,眼睛下面有浓重的黑眼圈。他把盘子推到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皱巴巴的云帛纸,展开,铺在桌上。

“六个。”他声音嘶哑,“我昨晚通宵核对的,六个月的天河监测原始数据,发现了六个不可能的数据异常。”

陈小凡看了一眼周围,没人注意他们。大家都在埋头吃饭,或者假装埋头吃饭。

“说。”

李大明用筷子蘸了蘸菜汤,在桌面上画了六个点,连成一条扭曲的曲线。

“第一个异常,四个月前,庚子日,子时三刻。”他声音压得很低,“天河第三支流的瞬时流量,在千分之一秒内下降了百分之四十二,然后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恢复。仪器记录显示‘正常波动’,但我计算过水道的物理极限——那种下降需要至少半刻钟的缓冲,不可能瞬间完成。”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那个瞬间,有东西从第三支流抽走了相当于一座小湖泊的灵水。”李大明又蘸了点汤,画了个箭头,“但监测站的实时监控画面里,那段时间什么都没有。我调了十七个角度的记录,全是空的。”

陈小凡想起白夜说的“关闭阀门”。

“第二个异常,”李大明的手指移到下一个点,“三个月前,癸卯日,午时。天河主脉的水温,在长三百里的区段内,同时上升了零点七度。不是渐进,是同时。热源像是凭空出现在整条河道的每一个点上。”

“物理上不可能。”

“对。除非……”李大明舔了舔嘴唇,“除非有人在河床下面埋了某种阵列,能在瞬间释放均匀热量。但我查过施工记录,过去五百年天河主脉没有任何改造工程。”

“第三个?”

“两个月前,乙巳日,丑时。”李大明的筷子停在第三个点上,“灵水纯度指数,在第七支流下游暴跌。正常纯度是九点三级,那天夜里掉到了五点八,持续了一炷香时间,然后瞬间恢复。但上下游的监测点都没有记录到污染源。”

“像是……有人往河里倒了什么东西,然后又捞走了?”

“或者,”李大明抬起头,眼睛里有血丝,“不是倒了东西,而是从河里取走了什么——取走了‘纯度’本身。”

这个说法让陈小凡背脊发凉。

“第四、第五个异常类似,都是灵水参数在极短时间内剧烈波动,然后恢复,监控无记录。”李大明的手指停在第六个点上,“但这个不一样。七天前,也就是我们被审查的前一天。”

他顿了顿,像是在鼓起勇气。

“那天寅时,天河所有三百七十个监测点,同时记录到了一段完全相同的杂波信号。持续三秒,频率、振幅、波形,所有数据点完全一致,误差小于万分之一。”

陈小凡皱眉:“同时?所有监测点?”

“所有。”李大明点头,“从昆仑源头到弱水河口,横跨九万七千里,所有监测点在同一微秒开始记录,同一微秒结束。信号内容是一段无意义的白噪声,但重复度太高了,不可能是自然现象。”

“像是一次……系统自检?”陈小凡说。

“或者是一次广播。”李大明的眼神变得锐利,“有人在向整个天河网络发送信号,用三百七十个监测点当接收天线。”

“广播什么?”

“不知道。信号本身没有编码信息,但它的存在就是信息。”李大明把云帛纸翻过来,背面是用极细的笔迹写满的计算式,“我算了一整夜。要让这个信号同时抵达所有监测点,发射源必须在……这里。”

他的手指点在纸中央,一个被圈出来的坐标。

陈小凡看了一眼,心脏骤停了一拍。

那个坐标他认识——天道数据中心·核心机房的精确位置。

食堂的广播突然响起,刺耳的提示音打断了一切:

【午间通告】

【一、南天门安检级别提升至‘甲级’,即日起所有进出需提前三个时辰申请,并接受‘真灵扫描’】

【二、仙俸发放司通知:本月功德点结算将延迟三日,因‘系统优化’】

【三、劳务派遣工年度技能考核提前举行,时间定于三日后。考核不合格者,合同可能提前终止。】

通告重复两遍。食堂里响起压抑的骚动,很快又平息下去。没有人敢大声议论,只有餐具碰撞的叮当声,比刚才更急促。

“听到了吗?”李大明低声说,“提前终止合同。我查了过去十年的记录,劳务派遣工的年度考核通过率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七——几乎是走个形式。但今年突然‘严查’?”

陈小凡把最后半颗辟谷丹塞进嘴里,机械地咀嚼。劣质的口感像在嚼沙子。

“你这些数据,”他咽下去,“有备份吗?”

“有。”李大明从怀里又摸出三块一模一样的云帛纸,“复写了三份。一份在我宿舍,一份藏在监测站通风管道里,一份……”他推给陈小凡,“给你。”

陈小凡接过,纸张很轻,但他觉得重如千钧。

“为什么给我?”

“因为你会接那通电话。”李大明说,眼神复杂,“因为在所有人都选择闭嘴的时候,你可能……不会。”

陈小凡看着手里的云帛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像某种求救的密码。

“如果被发现了,”他说,“你会被立刻解雇,记忆清除,扔回人间。”

“我知道。”李大明笑了笑,笑容苦涩,“但我更怕的是,什么都没做,然后有一天醒来,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连被扔回去的机会都没有。”

食堂开始有人离席。午休时间快结束了。

“三天后的考核,”陈小凡说,“你准备怎么办?”

“正常考呗。”李大明站起身,端起几乎没动过的餐盘,“不过我昨晚发现,考核系统的题库……好像被动了手脚。”

“什么?”

“我黑进了出题组的临时服务器——别问怎么做到的。”李大明左右看了看,“题库里有三百道题,但标准答案文件里,有十七道题的答案和题干对不上。不是笔误,是逻辑完全矛盾。比如有道题问‘天河最大支流的名称’,正确答案应该是‘第七支流·瑶光’,但答案文件里写的是‘第九支流·隐元’——第九支流三百年前就干涸改名了。”

“有人故意植入错误答案?”

“或者,”李大明压低声音,“他们在筛选。能发现答案错误的人,可能正是他们想‘重点关注’的人。”

这个推测像盆冰水,浇在陈小凡头上。

“所以考核的关键不是答对,”他说,“是知道什么时候该答‘错’?”

“也许。”李大明把餐盘放到回收处,“但谁知道他们的标准是什么?说不定发现错误还指出来的人,会被认为‘太聪明’;而照着错误答案傻抄的人,又会被认为‘太蠢’。怎么都是死局。”

两人走出食堂。午时的仙光明亮得刺眼,但空气里有种紧绷感。远处,一队黑衣猎犬正押着几个穿制服的人走过广场。那些人的脸被遮住了,但陈小凡认出其中一人的制服——是“仙草培育司”的。

“又抓人了。”李大明喃喃道。

他们沉默地走向各自的工作区域。分开前,李大明突然说:“凡哥,如果……我是说如果,三天后我们中有人没通过考核,另一个人……”

“我会记得。”陈小凡说,“会有人知道这些数据存在过。”

李大明点点头,转身走了。

回到工位,陈小凡把云帛纸小心地折好,塞进制服内侧的口袋。操作台上,两个灵力波动记录仪都在运转,纽扣那个甚至开始发出极轻微的嗡鸣——它在学习他的灵力特征,建立行为模型。

他戴上耳机,系统登录。待处理话务量:3875。今天稍微少一点。

他开始工作,但心思一半在数据上。李大明的六个异常点,白夜的数据库,玄冥真君的仙俸流向,还有三天后的考核……所有的线索在脑子里打转,像一团乱麻。

他要找一个线头。

下午处理到第三十七通话务时,线头自己出现了。

那是个来自“昆仑灵源管理办公室”的内部咨询,询问“近期灵晶开采配额与天河实际接收量之间的统计差异处理流程”。很官僚的问题,但陈小凡注意到附件里的一份表格——灵晶开采与转运的月度对账明细。

他点开附件。表格很复杂,有上百个参数,但核心数据很简单:每个月从昆仑开采出来的原始灵晶数量,减去运输损耗、仓储损耗、提炼损耗,应该等于最终注入天河的灵水能量总量。

但过去六个月,每月的“统计差异”都在扩大。

从最初的百分之零点三,到上个月的百分之二点一。呈指数增长。

陈小凡盯着那些数字。差异被标记为“系统误差·待核查”,但备注里写着“已转交涅槃计划专项组进行深度分析”。

又是涅槃计划。

他一边给昆仑那边回复标准话术,一边快速截屏。但就在他准备保存时,屏幕突然闪烁了一下。

不是普通的闪烁,而是整个画面像水波一样扭曲,然后恢复正常。持续不到半秒,但陈小凡确定看到了——在扭曲的瞬间,屏幕上所有关于“涅槃计划”的字样,都变成了乱码。

像是某种……实时过滤程序。

他立刻测试。在回复框里输入“涅槃计划”四个字,发送前预览正常,但一点击发送,发送记录里就变成了“****计划”。

屏蔽词库升级了。

不止如此。他尝试输入“NH系列账户”,变成“账户”。输入“真灵剥离”,变成“*”。

所有关键词,都在被实时监控和过滤。

陈小凡靠在椅子上,感到一阵无力。他们不仅在前方设置障碍,还在后方修改记忆——修改系统的记忆。即使他记录了证据,这些证据也可能在某次“系统升级”后变成乱码,或者直接消失。

就像玄冥真君的档案,明明人可能已经死了,系统里还是“闭关中”。

就像那些消失的仙官,他们的存在痕迹在被一点点擦除。

而他,一个工号9527的临时工,能对抗这种系统性的抹除吗?

下班前一个时辰,他决定冒一次险。

他点开客服系统的“内部建议提交”通道——这是个理论上所有员工都可以匿名提出改进建议的渠道,但实际上几乎没人用,因为所有建议最终都会落到直属上级手里。

他在建议框里输入:

【主题:关于系统关键词过滤机制的优化建议】

【内容:近期在处理话务时发现,部分专业术语(如‘灵晶转运’、‘天河监测’等)可能被误识别为敏感词,导致信息传递不全。建议优化过滤算法,或提供‘白名单’机制,确保工作沟通顺畅。】

他特意用了“可能被误识别”这种模糊说法,显得像个真心想改进系统的老实员工。

提交。系统提示:【建议已接收,编号TZ-2023-0741。感谢您的贡献。】

他记下这个编号。

然后,他打开隐藏界面,用老方法进入后台,查询这个建议编号的处理状态。

结果出乎意料:

【建议编号:TZ-2023-0741】

【提交时间:今日酉时三刻】

【提交人:匿名(工号加密)】

【处理状态:已转交·纠察司舆情监控处】

【处理意见:该建议涉及系统监控机制,提交人可能对当前过滤规则存在过度关注。建议列入观察列表,加强对其日常操作的审查。】

陈小凡关掉界面,手心里全是汗。

他们连提建议的人都要查。不,不只是查,是直接定性为“过度关注”,然后加强监控。

这是一个没有出口的系统。你越是想提出问题,就越会成为问题本身。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绕路去了“天庭公共图书馆”——一座巨大但冷清的建筑,里面收藏着无数玉简、云帛书和水晶记忆体。理论上所有仙人都可以借阅,但实际上大部分区域都空着,只有几个老仙吏在打瞌睡。

陈小凡走到“历史档案区”,找到编号“天庭基建史·天河卷”的书架。他抽出一块厚厚的水晶板,插入阅读终端。

屏幕亮起,显示天河从开凿到历次扩建的全过程。他快速翻阅,找到关于“监测网络建设”的章节。

文字记录很官方,但配图很详细——早期的监测点分布图、管线走向、信号传输协议。他注意到一个细节:最初的设计里,天河三百七十个监测点并不是完全平等的。

有三个监测点被标记为“主节点”,分别位于昆仑源头、天河中央调度站、弱水河口。其他三百六十七个都是“从节点”,数据需要先汇总到主节点,再上传到数据中心。

但大概五百年前的一次系统升级后,这个层级结构被取消了。所有监测点改为“对等直连”,数据直接上传。

官方说法是“提高效率,减少延迟”。

但陈小凡看着李大明的第六个异常——那个同时抵达所有监测点的杂波信号——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

如果所有监测点是对等的,那么要让一个信号同时抵达所有点,就需要一个位于“网络中心”的发射源。而如果保留主从结构,信号只需要发给三个主节点,再由它们广播给从节点。

哪种更容易被追踪?

显然是后者。三个主节点,目标太明显。

而改成对等直连后,信号可以从网络中的任意一点发出,通过路由协议自动扩散到所有节点——就像投石入水,涟漪会自然散开,但很难确定石头是从哪个方向扔进来的。

五百年前的这次“升级”,可能根本不是为了提高效率。

而是为了隐藏信号源。

陈小凡感到一阵寒意。五百年前就开始布局了。那时“涅槃计划”可能还只是个概念,但他们已经在为未来的行动铺设基础设施——一套可以匿名广播指令的网络。

他关掉阅读终端,拔出水晶板,放回书架。

走出图书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仙光亮度降到最低,只有道路两侧的夜光仙石发出幽蓝的光芒。远处凌霄宝殿的金顶依然璀璨,像黑夜里的灯塔,指引着……或者说,监视着整个仙界。

回到流云集,宿舍区异常安静。走廊里连呼吸声都听不到,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房间里,门窗紧闭。

陈小凡开门,反锁。他从口袋里掏出李大明给的云帛纸,展开,平铺在桌上。然后拿出手机——电量还剩百分之八,他不敢多用,只开机拍了一张清晰的照片,就立刻关机。

照片里,六个异常点连成的曲线,像某种垂死生物的脉搏。

他把云帛纸仔细折好,藏进床板下的一个缝隙里——那里原本就有道裂痕,他用一点云胶把边缘粘住,看起来像自然老化。

做完这一切,他躺到云床上,盯着天花板。

三天后的考核。

错误答案的题库。

可能被“重点关注”的风险。

还有那个正在从所有维度收紧的系统——从灵力监控到关键词过滤,从安检升级到仙俸延迟,从异常数据的抹除到消失仙官的假档案。

所有的压力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筛选、控制、清除。

陈小凡想起白夜的话:“他们需要证据,需要看到完整的图景,才能下定决心。”

他现在看到的图景还不够完整,但已经足够恐怖。

这是一个正在为终结做准备的世界。而他们这些还活着的人,有的成了清道夫,有的成了燃料,有的成了需要被扫进角落的灰尘。

他翻了个身,手碰到枕头下的玉简。

冰冷,坚硬,像一块墓碑。

不,他想。

不是墓碑。

是火种。

哪怕这火种最终会烧到自己,也好过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腐烂。

他闭上眼睛,开始在心里默背李大明的六个异常点。每一个时间,每一个参数,每一个不可能之处。

如果记忆是他们最后无法完全控制的东西。

那他就把这一切,都刻进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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