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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京都的五月,柳絮漫天飞舞。

像是下了一场不合时宜的雪。

筒子楼里的公用电话旁,张桂兰手里攥着听筒,手心里全是汗。

电话那头,是几千公里外的声音。

带着电流的杂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妈,钱收到了吗?”

陈默的声音很稳,像是一根定海神针,瞬间抚平了张桂兰心里的慌乱。

“收到了,收到了……”

张桂兰的声音有些发颤。

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家门口。

陈东正像个门神一样守在那儿,怀里抱着那个装钱的帆布包,警惕地盯着每一个路过的邻居。

那样子,活像个护食的狼崽子。

“老大啊,这么多钱……你这是把命都豁出去了啊?”

张桂兰说着,眼圈就红了。

一万块。

在这个工人工资只有百十来块的年代,这是一笔巨款。

是一笔能让人挺直腰杆,也能让人睡不着觉的巨款。

“妈,您说什么呢。”

电话那头传来陈默的笑声。

很轻,很淡。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以后,咱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好什么好!”

张桂兰抹了一把眼泪,语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

“这钱,妈给你存着。一分都不动。”

“等你回来了,妈给你张罗个媳妇。咱们找个好的,比那个李倩倩强一百倍的!”

她是真的怕了。

怕这钱来路不正,怕儿子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

只要把钱存起来,就像是把儿子的命也存起来了一样。

安心。

“妈……”

陈默叹了口气。

“这钱就是给你们花的。存着干什么?钱这东西,只有花出去了才叫钱,存着就是废纸。”

“胡说八道!”

张桂兰急了。

“什么废纸?那是钱!是血汗钱!”

“妈,您听我说。”

陈默打断了母亲的话。

“咱家的房子,该修修了。那屋顶一到下雨天就漏水,爸的老寒腿受得了吗?”

“还有小雨,都上初中了,还穿着东子穿剩下的旧校服。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面子啊?”

“还有您和爸,也该添置几件新衣裳了。别老让邻居们看笑话。”

张桂兰愣住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

袖口都磨破了边,用线细细地缝过。

又想起小女儿陈雨,每天上学都低着头,不敢跟同学走在一起。

因为她脚上的那双球鞋,大脚趾的地方已经顶出了一个洞。

“可是……”

张桂兰的语气软了下来。

“可是你在外面……”

“我在外面挺好的。”

陈默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自信。

“妈,您就听我的。让东子带你们去百货大楼,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别省着。”

“记住了,咱们不偷不抢,这钱花得硬气!”

挂了电话,张桂兰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传来陈东的声音。

“妈,我哥说啥了?”

张桂兰回过神来,转过身。

看着眼前这个二儿子。

个子窜得老高,身上的衣服却还是去年的,袖子短了一截,露出一截手腕。

“你哥说……”

张桂兰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

“你哥说,让咱们去花钱!”

……

王府井百货大楼。

这地方,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那就是圣地。

琳琅满目的商品,光洁的大理石地面,还有那扑面而来的香水味儿。

陈家四口人走在里面,显得有些拘谨。

陈建国背着手,走在最前面。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那身只有过年才舍得穿的中山装,扣子扣得严严实实。

虽然衣服有点旧了,但熨得平平整整,一点褶子都没有。

张桂兰拉着小女儿陈雨的手,跟在后面。

陈东则像个保镖一样,背着那个帆布包,走在最后面。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时刻警惕着周围的人群。

“爸,妈,咱们先去二楼吧?那是卖衣服的。”

陈东提议道。

“行,听你的。”

陈建国点了点头,脚步却有些发飘。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怀里揣着几千块钱逛商场。

那种感觉,既兴奋,又紧张。

到了二楼,那花花绿绿的衣服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妈,您看这件怎么样?”

陈东指着一件碎花的的确良衬衫。

“这颜色多亮堂,您穿上肯定显年轻!”

张桂兰走过去,摸了摸那料子。

真滑溜。

再一看标价。

四十五块。

她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太贵了,太贵了……”

她连连摆手。

“这一件衣服,顶咱们家半个月伙食费了!”

“妈!哥说了,别省着!”

陈东二话不说,直接对售货员喊道:

“大姐,这件我们要了!给我妈拿个号!”

售货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姐,正在那儿嗑瓜子呢。

听到这话,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衣服不让试啊,买定离手。”

那语气,透着一股子国营单位特有的傲慢。

陈东一听就火了。

“嘿!你这什么态度?怕我们买不起啊?”

他把帆布包往柜台上一拍。

“啪”的一声。

拉链没拉严实,露出里面一角的大团结。

那厚度,那颜色。

售货员嗑瓜子的动作瞬间停住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帆布包,又看了看陈东。

脸上的表情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哎哟,小伙子,看你说的!大姐这不是怕你们麻烦嘛!”

她把瓜子一扔,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来来来,大妈,您这边请!这衣服版型好着呢,您穿上肯定跟电影明星似的!”

张桂兰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懵。

她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那个帆布包。

腰杆子突然就挺直了。

是啊。

咱有钱。

咱怕谁?

……

这一天,陈家算是彻底“放纵”了一回。

张桂兰买了两件新衬衫,还烫了个头。

陈建国买了一双皮鞋,走起路来“咯噔咯噔”响,那叫一个气派。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陈雨,也换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

那是她梦寐以求的裙子。

穿在身上,转个圈,裙摆像花儿一样绽放。

小姑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扑扑的,眼睛里全是星星。

“哥,好看吗?”

她怯生生地问陈东。

“好看!太好看了!”

陈东竖起大拇指。

“咱们小雨就是个小公主!”

一家人手里提着大包小包,脸上洋溢着那种久违的笑容。

那是被生活压弯了腰的人,终于能喘口气的笑容。

“东子,你也给自己买两件啊。”

张桂兰看着二儿子身上那件旧夹克,心疼地说道。

“你看你这袖子,都短成啥样了。”

“我不买。”

陈东摇了摇头,把那个帆布包抱得更紧了。

“我有衣服穿,这件还能穿两年呢。”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

张桂兰有些生气。

“你哥让你买的,你不听话是不是?”

“妈,真不用。”

陈东笑了笑,眼神里透着一股子坚定。

“哥在外面干大事,那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挣的钱。”

“我不能给他拖后腿。”

“这钱,得留着。万一哥在那边遇到什么难处,咱们还能给他汇过去。”

张桂兰愣住了。

她看着这个平时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二儿子。

突然觉得,孩子长大了。

懂事了。

“哥……”

一旁的陈雨也拉了拉陈东的衣角。

“那我也不要裙子了。咱们把裙子退了吧。”

小姑娘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虽然她真的很喜欢这条裙子。

但是,她更心疼那个远在异国他乡的大哥。

“傻丫头!”

陈东揉了揉妹妹的头发。

“哥让你穿你就穿!咱们穿得漂漂亮亮的,哥在外面才放心!”

“要是让他知道咱们在家过得苦哈哈的,他还能安心做生意吗?”

陈建国一直没说话。

他背着手,看着这一双儿女。

眼角有些湿润。

他转过身,偷偷抹了一把眼睛。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包烟。

那是陈默寄回来的“良友”。

外烟,带过滤嘴的。

平时他都舍不得抽,只在没人的时候拿出来闻闻味儿。

今天,他把烟拆开了。

抽出一根,点上。

深吸了一口。

真香。

……

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楼道里正是做饭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在炒菜。

油烟味儿混合着饭菜的香味儿,弥漫在狭窄的走廊里。

陈家这一家子大包小包的回来,立马引起了轰动。

“哎哟,老陈啊,这是发财了啊?”

隔壁的老王端着饭碗走了出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陈建国脚上的新皮鞋。

“啧啧,这皮鞋,真亮!得好几十吧?”

“嗨,瞎买。”

陈建国摆了摆手,脸上却全是笑意。

“孩子孝顺,非要买。拦都拦不住。”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那包“良友”。

“来,老王,尝尝这个。老大从苏联寄回来的。”

老王眼睛都直了。

“良友?这可是好烟啊!只有友谊商店才有卖的!”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真香!老陈,你这大儿子,是有出息了啊!”

“那是!”

陈建国挺直了腰杆。

这一刻,他觉得这辈子的面子都挣回来了。

以前,因为家里穷,他在邻居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

尤其是那个周桂芬,每次见了他都阴阳怪气的。

现在好了。

咱也有好烟抽了。

咱也有新皮鞋穿了。

咱儿子,那是去苏联做大生意的!

“哎,老陈,听说你家老大在那边……是倒腾那个什么丝袜?”

另一个邻居凑了过来,语气里带着点探究。

“那玩意儿能挣钱吗?”

“怎么不能?”

陈东在一旁插嘴道。

“我哥说了,那叫轻工业品!是苏联人民最需要的物资!”

“你们不懂,那边的女人,为了双丝袜能排一天的队!”

“真的假的?”

邻居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那还能有假?”

陈东得意地扬了扬下巴。

“我哥现在可是跟那边的将军做生意!将军你们知道吗?”

“嚯!”

人群里发出了一阵惊叹声。

跟司令做生意?

那得多大的排面啊!

周桂芬正端着一盆洗脚水出来倒。

听到这话,手一抖,水洒了一地。

溅到了自己的裤腿上。

她没顾得上擦,只是呆呆地看着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陈家人。

看着陈建国那双锃亮的皮鞋。

看着张桂兰那件崭新的碎花衬衫。

还有陈雨身上那条白得耀眼的连衣裙。

她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

就在几天前,她还站在这里,指着陈默的鼻子骂他是穷鬼。

还要回了两千块钱彩礼。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英明神武,及时止损。

可现在……

她看着自家那扇紧闭的房门。

李倩倩还没回来。

说是跟那个王浩出去吃饭了。

可是这都几点了?

周桂芬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那个王浩,开着桑塔纳,看着是挺风光。

可那眼神,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不像陈默。

虽然话不多,但眼神正。

是个过日子的人。

“唉……”

周桂芬叹了口气,端着空盆子回了屋。

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

夜深了。

陈家的灯还亮着。

一家人围坐在那台新买的长虹彩电前,看着电视里的节目。

虽然节目很无聊,但大家看得很认真。

仿佛那不是电视,而是某种幸福的象征。

“东子。”

陈建国突然开口了。

“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陈东摇了摇头。

“哥说,那边的事情刚起步,还得一段时间。”

“哦。”

陈建国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只是那双眼睛,一直盯着电视屏幕。

屏幕上,正在播放天气预报。

“莫斯科,小雪,零下五度……”

“那边还下雪呢?”

张桂兰心疼地说道。

“这么冷的天,你哥带厚衣服了吗?”

“带了带了。”

陈东安慰道。

“哥那件大衣厚着呢。再说了,那边屋里都有暖气,热得穿短袖。”

“那就好,那就好……”

张桂兰念叨着,眼皮开始打架。

这一天,太累了。

也太高兴了。

“行了,都睡吧。”

陈建国站起身,关掉了电视。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地上。

陈东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了摸枕头底下的那个帆布包。

硬邦邦的。

那是钱。

也是责任。

“哥……”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你在那边一定要好好的。”

“家里有我呢。我会照顾好爸妈和小雨的。”

“你放心大胆地去干吧。”

“咱们老陈家,以后就指望你了。”

……

几千公里外。

莫斯科。

陈默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这里的夜,比北京要冷得多。

也要寂静得多。

他手里拿着那个刚刚挂断的电话听筒。

虽然已经没有声音了,但他仿佛还能听到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沉默,还有弟弟的大嗓门。

那是家的声音。

是他两世为人,最渴望的声音。

“放心吧。”

他对着窗外的夜空,轻声说道。

“我会把失去的一切,都拿回来。”

“不仅是钱。”

“还有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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