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林小墨将修改完善的课题报告正式版提交给了白微微。这次她没有等待太久，下午就收到了回复。
邮件很简短：“报告已阅，数据详实，分析有据，结论谨慎，符合规范。可归档为项目阶段性成果。另，本周四研习会，你需做一次十分钟的课题中期汇报，王教授也会在场。准备一下。”
通过了。林小墨看着屏幕上的“符合规范”四个字，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第一次完成一项从设计到执行到撰写的完整“研究”，虽然规模微小，但每一步都力求严谨。白微微的肯定，分量很重。
十分钟的汇报……这意味着她需要在更正式的场合，面对王守拙教授和白微微，阐述自己的发现和思考。她不敢怠慢，立刻开始准备汇报提纲。
周三下午，她按照预约再次来到考古技术实验室，进行一些补充性的显微观察，主要是针对陶片上几处之前记录不够清晰的细微痕迹。苏桐依旧专业、冷静、高效，不多说一句废话。但这次操作间隙，她忽然问了一句：“你对陶土中不同矿物夹杂物的分布规律，有注意吗？”
林小墨一愣，她之前更多关注符号和划痕本身，对陶土基质确实观察不够系统。“我……主要关注了符号区域的陶土。”
“陶器是整体。符号是附着于其上的信息。基质的均匀性、夹杂物的种类和分布，可能反映原料来源、处理工艺，甚至制作地点。”苏桐一边调节着显微镜的焦距，一边用平稳的语调说，“同一文化或区域的陶器，有时会在陶土配方上表现出某种共性。虽然你这只是单一样本，但建立这种观察意识，对以后有帮助。”
“谢谢苏老师提醒。”林小墨记下了这一点。苏桐虽然冷淡，但在专业指导上从不藏私，往往能一针见血。
“另外，”苏桐直起身，摘下手套，深棕色的眼眸平静地看着她，“白老师很看重你这个课题。她很少对低年级学生的一次性小课题投入这么多资源和关注。”
林小墨心里一动，迎上苏桐的目光。“我会认真完成的。”
“嗯。”苏桐不再多说，转身去整理仪器。
离开实验室时，林小墨还在回味苏桐的话。白微微的“看重”，她隐隐有感觉，但被苏桐这样点出来，感觉又有些不同。是期待，也是压力。
周四下午，研习会。
这一次，会议室里只有白微微、王守拙，以及林小墨、陈皓、张泽四人。气氛比平时更加正式一些。
陈皓和张泽先汇报了他们课题的进展。陈皓补充了更多座椅磨损的数据，并尝试用简单的图表呈现不同材质磨损率的差异，虽然分析仍显粗糙，但有了进步。张泽则展示了他对主楼砂岩不同立面风化状况的初步对比记录，数据翔实，但分析还停留在现象描述阶段。
轮到林小墨。她走到前面，打开准备好的汇报幻灯片。第一页是简洁的标题和摘要。
“我汇报的题目是《西岭地区零星出土早期陶器表面符号的工艺痕迹初步比较——以一件私人收藏夹砂陶片为例》。”她的声音起初有些紧，但很快平稳下来。
她首先展示了陶片的宏观照片和线图，简要说明其私人收藏性质及出土地点信息不明的局限性。然后，她重点汇报了显微镜下的发现：
“……通过不同放大倍数和照明角度的观察，可以确认，正面符号为陶土未干时，以圆形钝头工具（可能为细骨管或磨圆石棒）一次性按压形成。按压边缘泥料挤出形态不规则，提示工具末端可能非绝对规整，或按压时存在轻微晃动。”
她放大了符号边缘的显微照片。“背面五组划痕，工具尖端较锐利，划痕剖面呈浅‘V’形，底部有平行于划痕走向的细微擦痕，符合单向刮划特征。值得注意的是，第三组划痕的末端，可见工具抬离时形成的轻微顿点，暗示了施力过程的结束。”
她切换幻灯片，展示了根据观察绘制的工具推测示意图和痕迹形成过程分析图。
“通过与市博物馆特藏部提供的、出土于西岭地区不同地点的两件早期陶器档案记录比对，”她调出档案照片和描述节选，“虽然符号形态各异，但档案中关于‘按压’、‘刻划’制作方式的描述，与本次观察样本的工艺特征存在共性。此外，在区域文化背景资料梳理中，西岭民间存在‘祭石’传说，与已发现的该地区石构遗址性质存在潜在关联。本样本符号可能具有的‘标记’属性，或可置于此宽泛背景中思考，但需强调，目前并无直接考古证据将具体遗存与传说关联。”
她最后总结了初步认识：“该陶片符号及划痕为有意制作的可能性很高，工艺特征反映了原始、直接的加工方式。其具体功能，倾向于‘实用标记’（制作者/使用者/所有权标记）的可能性大于纯粹装饰。与西岭地区其他零星发现的早期带痕陶器在工艺上可能存在区域共性，值得进一步收集材料验证。所有推测均基于有限样本，不确定性较高，需更多系统发现支持。”
汇报结束，林小墨看向白微微和王守拙。
王守拙教授首先开口，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条理清晰，观察细致，尤其是显微痕迹的分析，结合了不同光照条件，做得不错。对私人藏品局限性和区域传说的处理，也很妥当，体现了良好的学术规范意识。”他顿了顿，“不过，小墨啊，你对这个‘标记’背后的‘人’，有没有什么想象？那个在陶土还软的时候，认真按下一个符号，或许后来又用它记录了什么的人？”
这个问题带着王守拙特有的、关注“人”的温度。
林小墨沉吟了一下，谨慎地回答：“我……只能从痕迹本身去推测。按压符号时很稳定，可能是个熟练的制作者。划痕添加得相对随意，但分组清晰，可能记录的是对他/她而言有意义的、需要记住的次数。他/她可能生活在一个小群体里，这个符号代表他/她，或者他/她的家族。更多的……想象不出。”
“嗯，这就够了。”王守拙点点头，“基于痕迹，不妄加幻想。但保留对‘人’的好奇，这是历史研究最本初的动力。你做得很好。”
白微微接着点评，她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静客观：“汇报结构完整，逻辑清晰，证据呈现充分。显微分析部分尤其扎实，体现了规范训练的成果。对不确定性和推测限度的把握，符合要求。”
她话锋一转：“不过，在将本样本与博物馆档案进行‘工艺共性’比较时，你使用的措辞是‘存在共性’。从严格意义上讲，你只比较了‘制作方式’（按压、刻划）这一宏观描述，并未对档案记录中符号的具体工艺细节（如按压工具形状、力度、划痕形态等）进行深层次比对。档案记录的模糊性，使得‘共性’的断言强度需要稍微下调。建议改为‘在制作方式层面表现出相似倾向’，更为严谨。”
林小墨虚心接受：“是，白老师，我明白了。”
“另外，”白微微看着她，“你提到西岭‘祭石’传说与石构遗址的潜在关联。在正式报告中，这作为背景提及是恰当的。但在口头汇报，尤其是时间有限的情况下，这一点可以更简略，或完全融入区域背景介绍中，避免分散听众对核心工艺分析的注意力。”
“好的，我记下了。”
“总体而言，是一次合格，甚至可以说良好的中期汇报。”白微微做出了总结，“继续完善报告，特别是讨论部分，可以更深入地探讨这种原始‘标记’行为可能反映的社会复杂化程度，以及其在早期文化演进中的潜在意义——当然，同样要严格基于证据，保持推测的合理性。”
“谢谢白老师，谢谢王教授。”林小墨鞠躬，退回座位。手心有些汗湿，但心里充满了一种被认可的踏实感。
陈皓和张泽向她投来佩服的眼神。
研习会结束后，林小墨被白微微单独留下。
“汇报不错。”白微微递给她一个U盘，“这里面是几篇关于早期社会复杂化与物质文化标记的最新研究论文，包括一些利用微痕分析和社会网络理论探讨小型社群内部关系的案例。你可以看看，或许对你完善报告讨论部分有帮助。”
“谢谢白老师。”林小墨接过U盘，再次道谢。白微微提供的资料总是如此及时和精准。
“还有，”白微微看着她，语气平淡，“《拾遗》杂志的线上读者分享会，是今晚吧？”
林小墨心头一跳。“……是的，晚上八点。”
“嗯。”白微微应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这是她思考时的小动作，“这种活动，参与一下无妨。但记住，你的身份是云京大学历史系学生，你的主要精力应该在专业学习上。分享会上，把握好发言的分寸，涉及专业内容尤其要谨慎。历史研究与文学创作，界限要分明。”
“是，我明白，白老师。”林小墨郑重应下。白微微的提醒，总是带着一种深远的考量。
“去吧。晚上别弄太晚。”
离开办公楼，林小墨看着手中沉甸甸的U盘。白微微的严格、细致、以及那种隐藏在冰冷下的照拂，让她心情复杂。她像一个被寄予厚望，同时又受到严密保护的幼苗，被安置在温室里，沿着预设的轨道生长。安全，却也受限。
而叶倾心带来的，则是温室外的风雨、阳光和不可预知的风景。危险，却也可能孕育出不同的可能。
晚上八点，林小墨提前调试好通讯软件，准时进入了《拾遗》杂志组织的线上读者分享会虚拟房间。房间是简单的2D界面，中间是主持人和嘉宾的视频窗口，下面是文字聊天区，已经有不少读者在活跃地发言、提问。
嘉宾除了她，还有另一位本期发表短篇的作者，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性作家，笔名“南山”，写的是都市情感题材。主持人就是编辑陆川，一位气质儒雅、戴着细框眼镜的中年男性。
分享会流程很简单，先由两位作者简单介绍自己的创作初衷，然后回答主持人筛选的读者提问，最后是自由交流。
轮到林小墨时，她有些紧张。视频窗口里的自己，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白瘦弱。她尽量简洁地介绍了《星沉》的灵感来源——源于对“古物”及其背后故事的想象，想探讨技艺、记忆与传承。关于那首诗，她只说尝试模仿了古典诗歌的凝练感，想为故事增添一点历史的厚度。
读者提问很踊跃。有人问她对古代工匠生活的想象依据，她谨慎地回答参考了一些历史研究和考古发现（当然是这个世界的）。有人问那首诗的具体意象解读，她避重就轻，只从故事语境出发做了简单说明。有人直接问：“林同学是历史系的，故事里那种厚重的历史感是专业带来的吗？你觉得历史和文学创作有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林小墨斟酌了一下，答道：“专业学习让我更关注物质细节和逻辑可能性。但故事是虚构，是情感和想象力的产物。历史提供土壤，文学在上面生长出不同的花朵。我个人觉得，好的历史题材创作，应该尊重历史的逻辑，但更要呈现人的温度和选择。”
她的回答中规中矩，既体现了专业背景，又划清了界限。
陆川在一旁笑着补充：“小墨说得很好。我们《拾遗》也希望能搭建一个桥梁，让不同领域的思考能相互激发。”
分享会氛围友好。另一位作者“南山”很健谈，分享了许多创作心得。林小墨话不多，但回答认真。聊天区里，关于《星沉》和那首诗的讨论一直很热烈，不少读者表示被那种含蓄而深沉的情感打动，也有人对诗中的“星沉沧海阔，剑老故人稀”一句赞不绝口，追问是否还有类似的作品。
林小墨一概以“初次尝试，还在学习”婉拒。
分享会进行到一半时，聊天区忽然飘过一条显眼的、带着打赏特效的留言：
“叶叶叶： 诗人同学，故事里的剑，最后到底去了哪里？[打赏×10]”
是叶倾心！她还用了打赏特效，留言格外醒目。
林小墨看着那个ID和问题，一时语塞。故事里，那柄剑的结局是开放的，只暗示其辗转流传。叶倾心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带着她一贯的、直指核心的探究意味。
主持人陆川也看到了，笑着说：“哦？看来有读者对故事的留白很好奇。小墨，方便透露一下你的设定吗？还是就让它保持神秘？”
林小墨定了定神，回答：“在我的设定里，剑和诗一样，成了传说的一部分。它可能被某个识货的收藏，也可能毁于战火，或者静静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我更希望读者能自己想象它的归宿。就像历史中许多真实的器物，它们的结局，往往也湮没在时光里，只留下只言片语的线索，供人凭吊和猜想。”
她巧妙地将问题引向了历史真实的不确定性。
“叶叶叶： 有意思。谢啦。[打赏×5]” 叶倾心又发了一条，然后头像暗了下去，似乎离开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分享会继续进行。林小墨却有些心绪不宁。叶倾心来了，又走了。她是在表达支持，还是在提醒她注意分寸？那个关于“剑”的问题，又是不是在暗示什么？
一小时的分享会很快结束。林小墨关闭软件，靠在椅背上，感觉比做一次课题汇报还累。面对公众，哪怕是小范围的，也需要极大的谨慎。
通讯器震动，是叶倾心发来的消息：“分享会不错嘛，应对得体。就是太官方了点，下次放松些。剑的问题，回答得挺有水平。看来白导员没白教你。[偷笑] 稿费结算了，明天到账。请饭的事，提上日程！周末有空没？”
林小墨看着这条信息，能想象出叶倾心此刻狡黠又带着点满意的表情。她似乎总能恰到好处地出现，用她的方式参与进来，留下痕迹，然后又翩然退开，让人捉摸不透。
“周末要看情况，课题报告还要最后修改。” 林小墨回复。
“行，那你先忙。反正饭跑不了。[哼]”
放下通讯器，林小墨望向窗外。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映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
课题的涟漪，在学术的小圈子里扩散。《星沉》的涟漪，在一个文艺的小圈子里漾开。
而她自己，则站在这些涟漪的中心，感受着来自不同方向的水流推力。白微微的推力，稳定而坚定，指引着方向。叶倾心的推力，变幻而莫测，带来未知的风浪。
她必须稳住自己，在这交织的水流中，找到自己的航向。
夜深了。她重新打开电脑，点开那份课题报告。讨论部分，还需要更深入的思考，更扎实的论述。
她揉了揉额角，开始工作。
路还很长。但每一步，都必须走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