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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光未明,雪却停了。

莫正卿蹲在江边,掬起刺骨的江水泼在脸上。伤口遇水,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水面上映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右颊那道木刺划出的血痕已经结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小子,走不走?”

粗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莫正卿回头,看见一条单篷船靠在石埠边,船头蹲着个五十来岁的船夫,裹着脏得辨不出颜色的棉袄,正叼着狗尾草打量他。

“去杭州?”莫正卿问。

“顺江而下,到严州换大船。”船夫吐出一口烟,“三钱银子,不包饭。”

莫正卿摸了摸怀里。逃出来时,只在贴身内袋藏了五两碎银——那是母亲去年塞给他,让他去府城买书时用的“体己钱”。他掏出三钱银子递过去。

船夫掂了掂,咧开缺了颗门牙的嘴:“上来吧。”

小船离岸,橹声欸乃。新安江在晨雾中露出真容,两岸山崖覆雪,江水青碧见底——当地人叫它“徽州的血脉”,六百里的水路,连接着徽州与整个江南。

莫正卿坐在船篷里,回望歙县城的方向。雾气渐浓,城池轮廓很快隐没,只剩一片苍茫。他忽然想起去年中秋,父亲带他登县城东门城楼,指着江边说:“正卿,你看这新安江,它从黄山下来,一路向东,最后入钱塘、进大海。咱们徽州人就像这江水,走出去,才能活。”

“爹,我不想走出去。”十五岁的他那时说,“我就想守着布庄,守着你们。”

父亲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现在想来,那只手沉重得异乎寻常。

“小子,逃债的?”

船夫的声音打断回忆。莫正卿心头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老人家何出此言?”

“这年景,孤身少年清早搭船,不是逃债就是逃命。”船夫摇着橹,眼睛却盯着他,“你脸上那伤,不是摔的——是被人追的时候,刮破的吧?”

莫正卿握紧怀中的金背钱,冰凉的铜面贴着肌肤。

“放心,老头子不问。”船夫却转回头去,“这江上载过的人,十个里有三个有故事。我只管撑船,不管闲事。”

雾越来越浓,十步外已不见山影。橹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有种说不出的寂寥。莫正卿缩进船篷,从怀里掏出那本油布包裹的册子。

油布展开,露出封面——没有题字,只有一角暗红。翻开第一页,是工整的蝇头小楷:

《江南物产疏略·万历四十五年校订》

卷一:两淮盐务考

盐场分布、产量、官价、私价、漕运节点、稽查关口、各层官吏常例银数目……

莫正卿呼吸一窒。这是禁书!朝廷严令,盐务详情不得私传,违者以窥探国政论处。他快速翻页,后面还有漕运、茶马、织造、矿冶……每一卷都详列数据、渠道、人事,甚至标注了哪些环节“可操作”,哪些“风险极高”。

这不是普通的商书。这是把整个江南的命脉,都摊开在了纸上。

翻到末页,夹着一封未署名的信,只有两行字:

商道三问:

一、利从何来?取之可有愧?

二、势何以立?守之可无垢?

三、业传几代?衰时可能安?

字迹苍劲,墨色深沉。莫正卿凝视这三问,忽然觉得手中册子重如千钧。沈账房临死前托付此物,难道是要他……回答这些问题?

“小子!”

船夫的厉喝突然响起。莫正卿猛抬头,只见前方浓雾中,隐隐显出几条船的轮廓!不是普通的货船,船身狭长,船头包铁——是巡检司的哨船!

“晦气!”船夫低声咒骂,“今日怎么这个时辰出来巡江……”

哨船上传来喝令:“前方船只,停船受检!”

船夫连忙应声:“官爷,小的是正经渡船,载个客人去严州……”

话未说完,三条哨船已呈品字形围了上来。跳板搭上,四五个穿皂隶服、持铁尺的巡检司兵丁跃上船头。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腰间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船篷。

“路引。”

莫正卿心往下沉。他哪有路引?寻常百姓离县百里,需有官府开具的路引文书。他逃亡仓促,连件厚衣裳都没带,更别说这个。

黑脸汉子见他迟疑,冷笑一声:“没有路引?那就是流民了。锁了!”

两名兵丁上前就要拿人。莫正卿脑中急转——若被锁拿,必会押回歙县,到时落入族叔手中……

“官爷且慢!”

一个声音从船尾传来。众人回头,却见船夫不知何时已凑到黑脸汉子身边,袖口微动,一锭约莫二两的银子悄无声息滑入对方手中。

“官爷,这娃是我远房侄儿。”船夫赔着笑,“他爹娘新丧,赶去杭州投亲。您看这寒冬腊月的,孩子可怜,路上又遇上劫道的,路引行李都丢了……”

黑脸汉子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但仍盯着莫正卿:“姓甚名谁?原籍何处?”

“莫正卿,歙县人。”他强迫自己镇定。

“歙县莫家?”黑脸汉子眉毛一挑,“城里开布庄的那个莫家?”

莫正卿心头剧震,几乎以为对方认出了自己。却听汉子道:“听说莫家前几日死了当家的,是你什么人?”

“……是我族叔。”莫正卿咬牙道。

“哦。”黑脸汉子似乎信了,却突然伸手,“行李检查。”

兵丁开始翻检船篷。莫正卿浑身绷紧——那本《江南物产疏略》和金背钱,就藏在怀中!

一只粗糙的手伸向他胸口。莫正卿闭上眼,准备拼死一搏——

“报!”

哨船方向传来呼喊。一个兵丁跑上跳板,在黑脸汉子耳边低语几句。汉子脸色一变,挥手:“收队!上游出事了,所有船只立刻回码头待命!”

兵丁们迅速撤回。黑脸汉子临走前瞥了莫正卿一眼,又看看船夫,意味深长道:“周老四,你这‘侄儿’……好自为之。”

哨船撤入雾中。船夫——周老四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

“你……”莫正卿看着他。

“别问。”周老四摇动船橹,小船如箭般窜入更浓的雾中,“那二两银子,算你欠我的。连本带利,到杭州还我五两。”

“你为何帮我?”

周老四没回头,声音混在橹声里:“二十年前,我也逃过债。那时有个船夫帮我,没收钱。他说,这新安江上,谁都有落难的时候。”

雾渐渐散了。前方江面开阔,两岸山势渐缓。莫正卿忽然问:“刚才那巡检官,叫你周老四?你本名是……”

“周富。”船夫说,“富贵的富。虽然这辈子也没富过。”

周富。莫正卿记下了这个名字。

“小子,你怀里那东西,最好藏严实些。”周富忽然道,“巡检司的人鼻子灵,下次未必能用银子打发。”

莫正卿沉默。他知道,从接过沈账房遗物的那一刻起,这条路就注定不会平坦。

傍晚时分,小船在一个无名小渡口靠岸。周富说今夜在此歇脚,明早赶路。

渡口只有三两家客栈,周富熟门熟路地走进最破的那家。柜台后是个独眼掌柜,见周富来,点点头,递过一把钥匙。

房间在二楼,临江。莫正卿推开窗,江风灌入,带着水腥气。江对面有座小山,山顶隐约有座小庙的轮廓。

“那是沈公祠。”周富不知何时站在身后,也在望那山,“供的是沈万三——明朝初年的江南首富。传说他富可敌国,最后被太祖皇帝流放云南,死在了路上。”

莫正卿心中一动。沈账房也姓沈。

“商人啊,再富,也不过是朝廷眼里的肥羊。”周富点了油灯,昏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沧桑,“沈万三如此,今日的徽商、晋商,也是如此。小子,你若真想走商道,记住一句话——”

他转过身,独眼里有莫正卿看不懂的东西。

“永远别让人知道,你到底有多少钱。”

夜深了。莫正卿躺在硬板床上,听着楼下酒客的喧哗,久久无法入眠。他再次摸出那枚金背钱,在月光下端详。

鎏金的背面,在月色下泛着幽微的光。那暗记“麦穗”清晰可见。父亲说过,有这个暗记的钱,能在一个叫“通济号”的秘密钱庄兑取现银,但只认钱不认人。

沈账房为什么给他这个?是盘缠?还是信物?

还有那三个问题:利从何来?势何以立?业传几代?

他十六年的人生,从未想过这些。他只想守好祖传的布庄,娶个贤惠妻子,让爹娘安享晚年。可现在,布庄没了,爹娘死了,他躺在这破客栈里,怀里揣着可能招来杀身之祸的密册。

窗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人。

莫正卿瞬间警醒,翻身下床,贴近门缝。走廊上,两个黑影正在低语:

“……确定在这?”

“周老四的船在这靠岸,那小子肯定在。”

“搜。主人吩咐,东西和人,都要。”

莫正卿浑身冰凉——是破庙里那些黑衣人!他们追来了!

他回头,周富的床上空着,人不知去向。脚步声已到门外。

来不及多想,莫正卿推开后窗——下面是江岸乱石滩。他咬牙,攀上窗台,纵身跳下!

落地时脚踝一崴,剧痛传来。他闷哼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一块巨石后。抬头看,二楼窗口探出两个脑袋,正在张望。

“跑了!”

“追!”

莫正卿咬牙站起,一瘸一拐地往江边跑。前方是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他钻了进去。枯苇割在脸上,但他顾不上了。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追赶声渐远。他瘫坐在芦苇丛中,大口喘息。脚踝肿得老高,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

怀里,那本《江南物产疏略》和金背钱还在。月光从芦苇缝隙漏下,照在鎏金的钱背上。

他突然笑了。笑得苦涩,又有些释然。

从今天起,他真的只有一个人了。也真的,必须学会“在灰里走路”了。

远处传来周富的呼喊声,隐隐约约:“小子——你在哪——”

莫正卿没有应声。他撕下衣摆,裹紧伤脚,然后辨认方向——东边。杭州在东边。

他折了根芦苇杆当拐杖,一瘸一拐地,再次走入黑暗。

江雾又起,吞没了少年的身影。

只留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从渡口延伸向芦苇深处,最终,也消失在了雾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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