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一时只剩下水晶吊灯发出的细微电流声，和沈明华无法完全压抑的、破碎的抽泣。空气凝滞，带着山雨欲来的粘稠感。
周振雄的目光最终从两份文件上抬起，落回林晚脸上。他没有去碰那份并购方案，也没有再看DNA报告，只是用一种重新评估、且更加深沉难测的眼神，锁定了她。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像浸透了冰水，“你很擅长掌控节奏。抛出问题，却又把选择权看似交还回来。”
他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背，这个姿势略微消解了直接的压迫感，却更像一个棋手在审视棋盘。“但你要明白，有些事，一旦摆上台面，就不可能再‘分开处理’。血脉是客观事实，它带来的影响，也是客观事实。”
他微微抬手，止住了又想开口的周晓雯，目光依旧停留在林晚身上：“你坚持先谈并购。好，我可以给你时间。但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认你的‘客观事实’。”他转向一直侍立在客厅角落、尽量降低存在感的那位干练女管家，“陈姐，联系王院长，请他安排一下，用最快的时间，再做一次亲子鉴定。用周家自己的渠道，样本采集和检测过程，我要全程可控。”
陈姐立刻躬身：“是，先生。”她迅速退下，去安排这项突如其来的紧急事务。
沈明华听到丈夫的决定，抬起泪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披肩，目光哀戚地流连在林晚身上。她既盼着第二次鉴定再次确认，又害怕那确认之后，女儿眼中依旧是这样令人心冷的平静。
周晓雯则明显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看向林晚的眼神重新带上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说：看，马上就能揭穿你的把戏。
林晚对周振雄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甚至点了点头，仿佛这本就在她意料之中。“理应如此。”她语气平淡，“在结果出来之前，我们可以先讨论并购案的框架。或者，”她看了一眼状态明显不佳的沈明华和心思浮动的周晓雯，“周先生如果觉得今天时机不合适，我们可以另约时间。”
“不，就今天。”周振雄断然道，他不想给这个突然出现的、谜一样的“女儿”更多准备或运作的时间。“就在这里谈。”他也需要在这个自己绝对掌控的环境里，近距离观察她。
“振雄……”沈明华忍不住出声，声音沙哑，“孩子才刚来，是不是先……”她看着林晚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简单到寒酸的毛衣，心头酸楚更甚，哪里还有心思谈什么并购。
“明华，”周振雄打断她，语气放缓，但不容置疑，“有些事，需要弄清楚。你去休息一下，或者，”他顿了顿，“带晓雯上楼。”
这是明显的清场。沈明华脸色白了白，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晚，又看看丈夫不容置喙的脸，最终颤抖着站起来。“……好。”她拉了拉旁边不情愿的周晓雯，“晓雯，跟妈妈上来。”
周晓雯狠狠瞪了林晚一眼，才扶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上了楼。客厅里顿时只剩下周振雄和林晚两人，空间显得更加空旷而寂静。
“现在，没有干扰了。”周振雄重新坐直身体，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恢复了纯粹的商业谈判姿态，“林小姐，你可以开始了。”
林晚神色不变，仿佛刚才的波折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她拿起那份并购方案，翻开第一页。
“星曜科技的核心价值，在于我们自主研发的‘灵枢’人工智能底层算法优化框架。”她的声音清晰，专业，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或情绪渲染，“与目前主流方案相比，在特定复杂任务处理上，‘灵枢’能提升平均37%的效能，同时降低约22%的能耗。我们已经申请了十二项核心专利，其中八项已获授权。”
她将方案推近一些，上面有简洁的图表和数据。“目前，我们已经与三家行业头部企业达成POC（概念验证）合作，反馈积极。这是初步的营收预测和市场占有率模型。”她快速翻过几页，指出关键数字。
周振雄听得很仔细。这些信息，他之前从创投部的报告里了解过一部分，但远没有林晚此刻讲述得这般系统且切中要害。这个女孩对技术的理解、对市场的判断，冷静得可怕，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更不像一个……据说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
“你们的要价。”周振雄直截了当。
林晚报出一个数字。一个相当大胆，甚至堪称激进的数字，远超市面上对星曜这类初创科技公司的常规估值。
周振雄眉峰微动，没有立刻反驳，而是问：“依据？”
“技术壁垒，市场窗口期，以及，”林晚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并购方是周氏集团。贵集团在传统行业的深厚积累，与星曜的技术结合，能产生的协同效应和壁垒提升，价值远超单纯的财务数字。”
她在暗示，周氏需要星曜的技术来转型或加固护城河，而这份“需要”，本身就有溢价。
周振雄沉默了片刻。他在评估，评估这个数字背后的狂妄与底气，也在评估眼前这个自称是他女儿的女孩。
“如果我不接受这个估值呢？”他抛出问题。
“那么，很遗憾，我们无法达成交易。”林晚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早已准备好，“目前对星曜感兴趣的不止周氏。当然，如果周先生认为需要更多时间评估，或者等待第二次鉴定结果出来后再做决定，我可以理解。”
她再次将“血缘”与“商业”轻轻分开，却又微妙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振雄感到一阵久违的棘手。这个女孩太难对付。她不像来寻求亲情慰藉的孤女，也不像寻常攀附豪门的投机者。她像一个带着明确目的、握有独特筹码的谈判者，冷静地计算着每一步。
“除了估值，还有其他条件？”他换了个方向。
“有。”林晚翻开方案的后半部分，“并购后，我需要保留星曜的独立品牌和核心团队的高度运营自主权。我个人进入周氏集团董事会，并负责新成立的‘前沿科技战略部’。”她顿了顿，补充道，“这些，都在方案里有详细阐述和必要性论证。”
要求进入董事会，还要独立运营权和新的部门掌控权？这已经不像是被并购，更像是平等合作，甚至带有反客为主的意味。
周振雄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林小姐，你的条件，未免太高了。”
“高与低，取决于它能为并购方带来什么。”林晚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让，“周氏并购星曜，买的不是一堆专利和代码，买的是未来五到十年在关键赛道上的领先可能性，以及实现这种可能性的人。如果只是财务投资或技术收购，市面上有更便宜的选择。但周先生想要的是战略优势，不是吗？”
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周振雄更深层的意图。周氏集团近年来增长乏力，在互联网和新兴科技领域布局迟缓，急需新的引擎。星曜的技术，确实是他看中的突破口之一。但林晚的胃口，比他预想的要大得多。
就在这时，陈姐悄然返回，走到周振雄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周振雄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知道了，安排车，一会儿过去。”他转向林晚，“鉴定机构已经安排好，现在就可以过去采集样本。林小姐，请吧。”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林晚，带着不容拒绝的姿态。
林晚合上并购方案，平静地起身，将文件和DNA报告一起收进双肩包。“可以。”
去往鉴定机构的车上，一路无话。周振雄闭目养神，林晚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侧脸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
采样过程很快，在周家指定的、保密性极高的私人医疗机构进行，全程有周振雄的人监督。采集完林晚的样本后，周振雄也提供了自己的检材。
“加急处理，最快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周振雄问负责的医生。
“周董，加急的话，大约四十八小时。”
周振雄点头，看向林晚：“这四十八小时，林小姐有什么安排？”
“回公司处理事务。”林晚回答得简单。
“好。”周振雄没有提出让她留在周家之类的话，眼前这个女孩，显然不是可以用温情或权威轻易留下的人。“结果出来后，我会让陈姐联系你。”
“好的。”林晚应下。
周振雄派车送林晚回她的公寓。看着那辆载着林晚的黑色轿车驶离，周振雄站在医疗机构冰冷的台阶上，眉头深锁。
陈姐悄声问：“先生，需要派人……了解一下林小姐过往的情况吗？”
周振雄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查。从她出生到现在，所有能查到的，一点不漏。重点查她养父母，那场车祸，还有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特别是，她和星曜科技的崛起，背后有没有其他人的影子。”
“是。”陈姐肃然应道。
周振雄坐回自己的座驾，车内弥漫着高级皮革和香氛的味道，他却觉得有些烦闷。扯开领口，他望向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DNA报告上冰冷的99.9999%在他脑中盘旋。那张年轻却过分平静的脸，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眼睛，还有那份咄咄逼人的并购方案……
血缘或许是真的。
但这样一个女儿，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带来的绝非简单的认亲团圆。她手里似乎不止握着星曜科技的筹码，还有别的、更晦暗的东西。比如，她提及“二十年前”时，那过于平静的语气下，是否藏着别的意味？
他拿起手机，翻到一个很少拨打的号码，犹豫片刻，又放下。
事情，似乎开始滑向一个他未曾预料的方向。
而此刻，回到公寓的林晚，关上门，将那份沉重的双肩包放在桌上。她没有开灯，任由窗外城市的微光渗入，勾勒出房间简洁到近乎冷酷的轮廓。
她走到书架前，指尖拂过那些厚重的书籍，最后停在一本不起眼的旧相册上。抽出来，打开，里面只有寥寥几张模糊的照片。
她的目光落在养父母那张朴实的笑脸上，久久没有移开。
冰冷的数字确认了血脉的源头。
但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搅动漩涡。那场二十年前吞噬了养父母的血色车祸，那匿名信里语焉不详的“不该惹的有钱人”，还有周家内部可能存在的、不希望她出现的力量……
棋盘已经铺开。
而她，必须既是棋子，也是执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