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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山叫寡妇岭,名字不祥。县志上语焉不详地提过一笔,说清末闹匪,一队兵油子在这里失了踪,连枪械都没找到。我是搞民俗研究的,专捡这些边角料。陈文,三十四岁,在研究院坐了十年冷板凳,指望着从这些神神鬼鬼的传闻里扒拉出点能评职称的东西。

带路的是个姓赵的老汉,快八十了,牙没剩几颗,说话漏风:“陈干部,那地方……邪性。早些年还有采药的敢去,后来也不去了。”他蹲在村口磨刀石旁,浑浊的眼睛瞥着我,“为啥?去了的人,隔年还得去,不去就浑身不舒坦,跟上了瘾似的。最后好几个……没回来。”

我敷衍地点头,把录音笔往前凑了凑。这类恐吓外地人的说辞我听得多了,无非是想多要几个向导钱。最终,我以三倍价钱说动他。他叹口气,往腰后别了把柴刀,领我上了山。

路比想象中难走。不是走出来的路,是兽径,被疯长的灌木和带刺的藤蔓几乎封死。赵老汉却熟稔,枯瘦的手拨开枝条,速度快得不像他这个年纪。越往上,林子越密,光线被厚厚的树冠滤成一种惨淡的绿色,照在人脸上,显得青灰。空气里有股陈腐的甜味,像烂透了的果子混着湿土。

足足走了四个钟头,日头偏西,我们才钻出一片格外浓密的林子。眼前豁然一暗——不是开阔,而是一片被环形山壁围住的洼地。就在那洼地中央,立着一座庙。

庙很小,小得近乎寒酸。黑瓦碎了大半,露出下面糟朽的椽子,像一排排肋骨。墙是灰扑扑的,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黄泥和草梗。没有匾额,门早就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最扎眼的是庙前空地上那口井,井台是完整的青石砌成,浑圆,光滑,在周遭的破败中,新得格格不入,像个刚嵌进去的陌生器官。

“就这儿了。”赵老汉在离庙十几步外就站住了脚,死活不肯再往前,“陈干部,你要看就自己看,我在这儿等你。太阳落山前,咱必须走。”

我没理他,独自走近。心脏在胸腔里不轻不重地敲着,不是恐惧,是那种接近答案的悸动。庙门边的草丛里,半埋着一块残碑。我拂开泥土和苔藓,字迹漫漶,但还能辨认出几个:“……音……庙……井通幽……言出……期年而返……”和县志碎片对上了。

我拿出相机,咔嚓咔嚓拍了几张。然后,目光落到那口井上。井口直径约莫三尺,井壁内侧也是光滑的青石。我探身向下望。井很深,但水似乎离井口不远,水面像一块凝固的、毫无光泽的黑琉璃,清晰地倒映出我模糊的脸,以及一小块惨白的天空。没有一丝涟漪,连蚊虫都不靠近这里。

我打开录音笔,清了清嗓子,声音在寂静的洼地里显得格外突兀:“有人吗?”说完,自己先觉得有点傻。能有什么?回声罢了。

等了几秒,什么也没有。只有风吹过破庙窗洞的呜咽,呜呜的,像女人在哭。我耸耸肩,准备进行下一项记录。

就在我转身,脚踩上一段枯枝发出“啪”一声脆响的同时——

井里传来了声音。

那声音很低,很闷,仿佛从极深的水底艰难地浮上来,带着水波的震荡感:“有……人……吗……”

三个字,拉得很长。

我的血瞬间凉了半截。不是因为我那句话的回声。语调、音色、那种浸透骨髓的疲惫和绝望,完全不一样。这是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中年,沙哑,每个字都像是用尽最后力气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猛地转回身,死死盯着井口。黑水面依旧平静如镜,倒映着我惊骇的脸。录音笔的红灯还亮着,指示灯规律地闪烁。

不是幻觉。

“谁?”我压低声音,对着井口问,声音有些发颤。

没有回应。只有风声。

我深吸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也许是某种特殊的声学现象?山体结构巧合形成的延迟反射?或者……是以前某个探险者留下的录音设备,被触发了?尽管这想法自己都觉得牵强。

我想起碑文和县志里的“期年而返”。一个大胆又荒谬的念头冒出来。如果……如果这井真能“储存”声音,并在一年后释放呢?

我再次凑近井口,心脏狂跳。这次,我用更清晰、更平稳的语调,一字一句地说:“我还活着。”

说完,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

井水纹丝不动。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异常。只有我越来越响的心跳,和远处赵老汉不耐的咳嗽声。

是我想多了?刚才那句“有人吗”是错觉?或者只是风声的恶作剧?

莫名的失落涌上来,混杂着一丝被戏弄的恼怒。我收拾东西,冲着远处的赵老汉挥挥手。转身离开时,不知为何,又回头望了一眼。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正好斜射进洼地,给破庙和井台镀上一层暗红。就在那一霎,我仿佛看见井口边缘,立着一个灰蒙蒙的、佝偻的人形轮廓,面朝井内,一动不动。光线太暗,轮廓模糊得像一团凝聚的雾气。

我眨眨眼,再仔细看。

什么都没有。只有青石井台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眼花了……”我嘟囔着,快步跟上已经掉头往山下走的赵老汉。

那天晚上,我借宿在赵老汉家。简陋的土炕,被子有股霉味。山村的夜格外深沉,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不知睡了多久,我陷入纷乱的梦境。

梦里,我站在那口井边。井里不再黑暗,而是泛着诡异的微光。无数张面孔在光中沉浮,男女老少,有的平静,有的狰狞,嘴巴开合,却没有声音。然后,所有面孔突然同时转向我,嘴唇蠕动,汇成一股庞大的、层层叠叠的声浪,朝我涌来: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声浪里饱含的情绪复杂到令人崩溃:有麻木的陈述,有癫狂的宣告,有绝望的求证,有怨毒的诅咒……它们交织在一起,反复冲刷我的耳膜和意识。

我猛地坐起,浑身冷汗,心脏像要撞碎肋骨跳出来。窗外,天色仍是浓黑,远处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夜枭啼叫。

不是梦。那声音的质感太真实,残留的嗡鸣似乎还在颅腔内回荡。

我打开手机电筒,找到录音笔,手指有些发抖地按下播放键,调大音量,贴紧耳朵。

沙沙的电流底噪……我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息……风吹过窗洞的呜咽……我清晰的问话:“有人吗?”

然后是大约三秒的空白。

紧接着,那个沙哑、绝望的男声果然出现了:“有……人……吗……”

每一个细节,都与我在井边听到的一模一样。不是幻觉。

我快进,找到我说“我还活着”之后的那段录音。长长的寂静,只有风声。一直到我离开的脚步声响起。

我关掉录音笔,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手脚冰凉。那个灰蒙蒙的人影,真的只是眼花吗?

赵老汉的警告,石碑上的刻字,诡异的井,重叠的梦魇般的回音……碎片在我脑海里碰撞,拼凑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轮廓。

这口井,不对劲。

2

接下来的一年,那口井和那句“我还活着”的回音,像一根细小的毒刺,扎在我意识的角落。平时忙于研究院的琐事、论文、职称评定,它似乎被遗忘了。但总在某些毫无防备的时刻——深夜伏案时,电梯独处时,甚至热闹的酒桌上——那井水般漆黑的死寂,和梦中叠浪般的“我还活着”,会毫无征兆地浮现一下,带来瞬间的冰冷和心悸。

我曾试图用理性解释:特殊的山体共振、罕见的录音现象、甚至自己因疲劳产生的幻听。但那个陌生男人声音里具体的绝望,以及录音笔铁一般的证据,让所有科学假设都显得苍白。

我查阅了更多资料,关于寡妇岭,关于声学异常,关于民间传说中的“应声虫”、“回音壁”,但再没找到比那块残碑更直接的记载。那口井,连同那座破庙,仿佛被世界刻意遗忘了。

直到第二年的同一天。

前一晚,我就开始莫名焦躁。像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下爬,坐立不安,论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夜里睡眠极浅,辗转反侧,那叠音的回响似乎又在梦境边缘蠢蠢欲动。

早晨醒来,一种强烈的、几乎称得上是“渴望”的冲动攥住了我。我必须回去。回到那座庙,那口井边。这个念头毫无逻辑,却坚实无比,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自然,不容置疑。

我请了假,买了最近一班去县城的车票,又辗转搭拖拉机进山。一路上,那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我不是在“决定”去,而是在“被迫”前往。

又是黄昏。又是那个被山壁环抱的、光线晦暗的洼地。破庙像一头蹲伏的黑色巨兽,井口是它沉默的眼睛。

我一步步走近,脚步虚浮,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恐惧和一种病态的期待交织着,让我手心冒汗,口干舌燥。

站在井边。黑漆漆的水面,依旧倒映着我和一小块天空。和一年前似乎没有任何不同。

我等待着。呼吸不自觉地屏住。

忽然,水面动了。

不是风吹的涟漪。是从深处涌起的波动,一股力量自下而上,让平整如镜的水面拱起一个柔和的弧度,然后又缓缓平息下去。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下面翻了个身,或者……叹了一口气。

紧接着,声音来了。

从井的深处,贴着光滑的井壁,幽幽地升上来,钻入我的耳朵:

“我……还……活……着……”

是我的声音。音色、咬字,毫无疑问。

但语调……那语调让我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那声音里浸透了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仿佛每一个字都耗尽了毕生气力。尾音带着一种诡异的、神经质的颤抖,微微上扬,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竭力压抑某种濒临崩溃的狂笑。沙哑,干涩,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痛苦和……一种非人的空洞。

这绝不是我一年前站在这里,用平稳甚至带点探究语气说出那句话时的状态!

就像……就像这句简单的话,在黑暗的井水里浸泡、发酵、腐烂了一年,已经彻底变质了!

寒意不是从脚底升起,而是从心脏爆开,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我想后退,想逃离,双腿却像被钉在了青石地上,动弹不得。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喉咙开始发痒,声带自主地绷紧、调整,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的、源自身体本能的冲动,蛮横地冲垮了我的意志堤坝。

它命令我:说!重复这句话!对着井口,说出来!

“不……!”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浑身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我拼命抗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我保持着一丝清醒。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就真的完了!林砚的笔记,那些前人的下场……

死寂的山洼里,只有我拉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我和那股无形的强制力对抗着,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漫长。

然后,我听到了另一种声音。

不是从井里。是从我面前的空气里,隐隐约约,仿佛隔着很厚的毛玻璃传来的——一声短促、凄厉到极点的惨叫!

“啊——!!”

那声音……虽然扭曲模糊,但我能辨认出,那也是我的声音!充满了更大、更鲜活的痛苦和惊骇,仿佛正在经历着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

与此同时,我左手腕上的机械表,表盘玻璃突然发出“嘎吱”一声轻响。我低头,骇然看见表壳内的指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动,开始疯狂地逆时针旋转!分针秒针转成了模糊的圆圈,时针也在飞快倒转,齿轮啮合发出细小而密集的噪音。

时间……在紊乱?

对抗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巨大的恐惧和那越来越清晰的、仿佛来自“未来”的惨叫声,彻底击垮了我。

“我还活着!!!”我终于崩溃,对着幽深的井口,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句话。声音嘶哑变形,充满了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绝望和癫狂。

话音落下的刹那,那股钳制我喉咙、强迫我发声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虚脱感席卷全身,我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冰冷的井台边,冷汗早已浸透里外衣衫,山风吹过,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大口喘着气,如同离水的鱼,眼前一阵阵发黑。不知过了多久,狂跳的心脏才稍稍平复。我撑着发软的身体,想站起来离开这个鬼地方。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井台内侧,靠近我刚才站立的位置,多了一样东西。

一支钢笔。

黑色的笔身,老旧的款式,笔帽是旋转式的。我颤抖着伸出手,捡起它。入手冰凉,沉甸甸的。就着最后的天光,我看见笔帽下端,靠近笔夹的地方,刻着两个极其细小、但清晰的字:

林 砚。

林砚!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我混乱的记忆。在查阅回音庙那些零散得近乎传说的资料时,我好像在某篇网络论坛的考古灌水帖里,见过这个名字。发帖人声称找到过一些民国时期探险者的手札碎片,里面提到过一个叫“林砚”的同行,痴迷于寻找超自然声学现象,后来失踪了。当时我只当是网友编故事,一笑置之。

钢笔冰冷地躺在我手心。它不是我的。它出现在这里,就在我被迫回应之后。

赵老汉说过,去了的人,隔年还得去。

林砚……他来过,他回应过,然后呢?他的笔留下了,他人呢?

我紧紧攥着那支笔,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环顾四周,暮色四合,洼地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破庙的轮廓变成模糊的剪影,那口井,更是黑得深不见底。

不能再待下去了。强烈的求生本能催促着我。

我踉跄着爬起来,甚至不敢再看那井一眼,攥着钢笔,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树枝刮破了我的衣服和脸,我也浑然不觉,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被山壁环抱的、死寂的洼地。

直到钻进下山的那片密林,被树木稍微包围,那种无处不在的被注视感才稍微减轻。我靠着一棵老树剧烈喘息,回头望去。

洼地已经看不见了,只有山体巨大的黑影,沉默地矗立在越来越浓的夜色中。

但我清楚地知道,事情还没完。

我和那口井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无法斩断的、致命的联系。

而我手里这支冰凉的钢笔,就是第一个确凿的证据。

3

回到研究院的宿舍,我反锁上门,拉上所有窗帘,才感觉到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那支“英雄”牌老式钢笔就放在书桌正中,台灯的光照在黑色的笔身上,反射出幽暗的光泽。“林砚”两个字,像一双眼睛,沉默地与我对视。

我打开了电脑,开始疯狂搜索。关键词:“林砚”、“回音庙”、“声学异常”、“寡妇岭失踪”。过滤掉大量无关信息和网络怪谈,终于,我在一个冷门的、近乎废弃的地方文史论坛深处,找到了一个十多年前的老帖子。

发帖人ID是一串乱码,帖子标题是《关于家祖父探险手札中提及的“回音庙”及同行者林砚》。帖子内容很短,只说祖父是民国时期的地理教员,喜欢探险,留下一些手札,里面提到曾与一位叫林砚的友人同探“西山回音庙”,称其井有异,能“储音逾岁而返”。祖父对此事讳莫如深,晚年更是烧毁了大部分相关记录,仅余只言片语。林砚在此次探险后不久便与祖父断交,不知所踪。发帖人称这些手札残缺不全,且年代久远,字迹难辨,他本人并不太相信其中内容,只是出于好奇发帖询问。

帖子下面只有寥寥几条回复,多是调侃或质疑。发帖人再也没有出现过。

线索似乎就在这里断了。但“储音逾岁而返”这几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认知上。不是传说,不是错觉。至少在林砚和他那位“祖父”的时代,这口井的诡异就已经被发现了。

林砚的结局是什么?他成了那叠音回响的一部分吗?其他还有多少人?赵老汉说的“没回来”的人,是不是都……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浮现:我在井台边被迫回应时,听到的那声仿佛来自“未来”的、自己的惨叫,会不会就是……下一次,或者下下次,我无法对抗、最终崩溃时发出的?

还有那支钢笔。它为什么会出现?是一种标记?一个“所有物”的归还?还是……某种“交接”的象征?

我必须知道更多。那庙里,一定还有别的线索。

几天后,我带着更强的光源、更专业的工具,甚至偷偷带了一把工兵铲,再次进山。这一次,我没有找向导,靠着记忆和GPS,独自找到了那条隐秘的路。洼地依旧死寂,破庙在白天看来,更显颓败荒凉。

我没有贸然靠近井口,甚至刻意不去看它。那种被牵引、被呼唤的感觉依然存在,但似乎因为我刚完成了一次“回应”,此刻显得微弱而平静。

我的目标,是彻底搜索这座庙。

庙宇很小,除了正殿(其实就是一个稍大的房间),只剩下左右两间窄小的偏殿,屋顶塌了一半。我从未如此仔细地审视这里。墙壁是土坯的,涂抹的灰浆早已斑驳。我用手拂过墙面,敲打,倾听。

在正殿右侧,靠近原本可能是神龛位置的一面墙,敲击声似乎有些空闷。我仔细观察,发现这块墙面的颜色和纹理,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接缝处也更为整齐,像是后来修补过的。

我取出工兵铲,小心地撬动边缘。泥土簌簌落下。果然,这里嵌着一块可以活动的石板!石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黑洞洞的夹层。

我深吸一口气,伸手进去摸索。指尖触到一个坚硬、冰凉、表面粗糙的东西。我轻轻把它掏了出来。

是一个生锈的铁盒,大小就像一本厚重的字典。盒盖扣得很紧,边缘用蜡密封过,但蜡早已干裂。我用力撬开盒盖。

里面没有潮湿腐败的气味,反而有一种陈年纸张和干燥剂的味道。铁盒内壁似乎做过防潮处理。盒子里,整整齐齐地、按照时间顺序叠放着七本笔记簿。

最下面一本,纸张已经脆黄,封面是硬壳的,没有字。翻开,是竖排的毛笔小楷,字迹清秀工整:

“民国三年,岁在甲寅,七月初七日。余自《岭表异闻录》残卷中得‘回音庙’之说,心向往之。今借勘察地质之名,终抵西山洼地。庙果存,井尤异。投石问响,良久方闻,妙哉!然则回音非即时,碑文云‘期年而返’,未敢轻试。以留声机灌片试验,亦无果。此井回音,似独钟血肉喉舌之声,怪也。姑录之,以待后察。”

这是第一个记录者,一位民国早期的学者。语气里充满了科学探究的好奇与谨慎,甚至尝试用留声机这种当时的新鲜玩意儿来验证。

第二本、第三本,时间跨度十几年到几十年不等,纸张和笔迹各异。记录逐渐变得详细,也透露出越来越浓的不安。

“已验证,井确能‘储音’,整一年后方可闻。然回音内容时有‘误差’,吾言‘天青云白’,所闻却夹杂呜咽之声。井台偶现不属于余之物,如一粒铜纽。怪甚。”

“七日前提问,今日得返。然所闻非吾原句,乃‘放我出去’四字,声凄厉如妇嚎!惊骇欲绝。井边遗一银簪,似曾相识……细思极恐,莫非此前亦有探井者?其音其物,为井所‘吞’,今又‘吐’出?若如此,吾之音与物,一年后亦将……”

第四本笔记,纸张质量更差,字迹也开始潦草,用的是钢笔:

“它记得!它不但记得我的话,还记得我的恐惧!昨日我对井说‘今日天晴’,方才听到回音竟是‘救我……井好冷……’。不是我说的!井边多了一枚金戒指,很旧,内侧刻‘永结同心’……这戒指,这戒指是我妻子的!她三年前就肺痨去世了!我亲手给她戴上的!这井……这井到底是什么东西?!它从哪里弄来这戒指?!”

笔迹到这里已经狂乱不堪,后面几页涂画了许多无意义的线条和重复的字句,充满了癫狂的气息。

第五本,是一本红色塑料封皮的“工作笔记”,属于某个国营单位,年代大约是七八十年代。字迹粗犷,但越往后越凌乱,页面上有可疑的深色污渍,像干涸的泪痕,又像……血点。

“试了。不说话,不行。时间会乱,耳边有怪声,像好几个人在耳边哭,还有铁片刮擦的声音。表针倒转。必须说,不说会更糟。”

“试了说反话。‘我要离开这’,回音是‘你离不开’,声音不像我的,像好几个人在同时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叠在一起……我看到了,井边站着人,不止一个,模模糊糊的,看着我在井边挣扎……他们是不是以前的……?”

“又到日子了。不去不行,骨头缝里都在痒,头疼得像是要裂开。我知道,我也快了。我也要变成那些影子,站在井边,看着下一个傻瓜。”

第六本,是一本很小的、印着花卉的硬面抄,只有薄薄几页。每一页,从上到下,从左到右,都用尽全力、笔画深深凹陷地写满了同一句话,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必须回答必须回答必须回答必须回答必须回答……”

没有任何其他信息。这种极致的重复,比任何长篇大论的恐惧描述都更让人毛骨悚然。写下这些字的人,精神显然已经彻底崩溃,被“必须回答”这个念头完全支配。

我屏住呼吸,拿起了最上面的第七本。这是一本常见的软面抄,蓝色封面,有些磨损,但还很新。翻开扉页,没有名字。但看到第一行字,我就认出了那字迹——与我口袋里那支钢笔的笔迹,同出一源。林砚。

“201X年3月15日。终于找到了。和祖父手札里描述的一样。井的物理结构并无特殊,但那种‘感觉’……很明显。需要系统实验,但必须极端谨慎。前人似乎留下了不少‘教训’。”

“4月10日。基础验证完成。回音现象确认,周期精确为一年。更可怕的发现:回音具有‘污染性’或‘继承性’。如果A对井说X,一年后B听到X并(被迫)回应Y,那么下一年,A会听到Y。信息在循环中传递、扭曲、可能混合。无法想象多次循环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5月22日。发现了‘养分’说。井,或者说这循环的规则,似乎需要这些言语,需要我们‘回应’这个行为本身来维持某种存在。沉默、抗拒,会导致井的‘反应’——局部时间紊乱,以及‘他们’的显形。‘他们’是谁?目前观测到的是七个模糊的类人形轮廓,总在井边出现。可能就是所有未能按时回来回应,或试图彻底破坏循环的前人。他们被困住了,成了井的一部分,成了维护这条规则的……鬼。”

“7月3日。我接近核心了。‘他们’越来越清晰。七个。衣着不同年代。他们在看我,眼神……没有怨恨,只有一种冰冷的漠然,和一点点催促。他们在等,等下一个人加入,或者……等下一个人提供‘回应’。我是第六个观测到他们的人吗?还是第七个?铁盒里有多少本笔记?”

“8月19日。我找到了铁盒。果然……前面六个。不,是七个?第一本民国,到第六本那个写满‘必须回答’的。我是第八个?不,等等……顺序……这些笔记的摆放,是倒序?最新在上面?那么我应该是……第七个?或者,笔记的顺序不代表实际顺序?乱了。”

“关键不是第几个。关键是我明白了。我们每个人,都在给它增添规则。最初的井,也许只是有奇怪回声。第一个人的惊奇,把它变成了‘有趣的现象’;第二个人的疑惑,增添了‘误差’;第三个人的恐惧,带来了‘物品残留’;第四个人的崩溃,强化了‘强迫性’;第五个人的反抗尝试,导致了‘时间惩罚’和‘鬼影显形’;第六个人的彻底屈服,固化了‘必须回答’的绝对命令……我们每尝试理解、对抗、甚至只是记录,都在为这个循环,为这座‘回音庙’的规则,添加新的、更牢固的一环。”

“我们不是受害者。我们是共犯。用自己的反应,饲养着这个怪物。”

“9月30日。越来越难保持清醒。梦境里,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穿着自己的衣服,站在井边,看着下一个茫然无知的人走近。心里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一种……饥饿。对,饥饿。井在饿,‘他们’也在饿,需要新的声音,新的‘回应’,来喂饱这个不断自我完善的循环。”

“10月15日。最后的清醒时刻。明天就是‘我的日子’。我决定做最后一次尝试。不是对抗,不是屈服。我要说一句完全无关的、没有意义的、脱离人类情感和逻辑范畴的‘话’。不给它任何可以预料、可以归类、可以吸收的‘反应’。纯粹的混乱,纯粹的噪声。也许混乱能侵蚀秩序,哪怕一点点。如果失败……至少,我的笔会留下。给后来者。如果你看到这些,记住,别按它的规则玩。或者……跑,趁你还能跑的时候。(字迹开始颤抖)我感觉到了,它在催促了……‘他们’在看了……”

笔记到这里,突兀地结束。最后几行字迹歪斜,几乎难以辨认。

我合上笔记,浑身冰冷,指尖都在颤抖。铁盒里再没有其他东西。七本笔记,七个(或者八个?)被吞噬的人。林砚是最近的一个,在三年前。

而今天,我站在这里,读完了他的遗言。

我就是那个“后来者”。

我就是下一个。

“第八个……”我喃喃自语,声音干涩。不,如果算上林砚,我是第九个?还是按照笔记顺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已经在循环里了。一年前我说了“我还活着”,今天我被迫回应了。我和这口井的契约,已经签下。

林砚试图注入“混乱”来打破规则。他失败了,留下了笔。他的尝试,是否也成了井的新规则的一部分?“尝试用无意义话语对抗”,这本身会不会也被井吸收,变成一种新的、更诡异的“反应”模式?

绝望像冰冷的井水,淹没上来。跑?往哪跑?赵老汉说过,不去就“浑身不舒坦”。笔记里也写着,不去会导致更可怕的后果。时间紊乱,鬼影逼迫……我已经被锚定了。

我难道也要像第六本笔记的主人那样,最终变成只知道重复“必须回答”的行尸走肉?或者像林砚,留下一点绝望的线索后,变成井边第七个(或第八个)模糊鬼影中的一员?

不!

一股混合着绝望和不甘的暴怒,猛地冲上头顶。我不能就这么认了!就算要死,就算要变成鬼,我也要再咬它一口!

破坏!物理破坏!毁了这口井!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遏制不住。我红着眼睛,猛地站起身,抄起靠在墙边的工兵铲。金属的铲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我冲到井边,无视那幽深的黑暗和隐隐的呼唤感,用尽全身力气,高高举起工兵铲,朝着那光滑的青石井沿,狠狠砸了下去!

“给我破——!”

4

工兵铲脱手的瞬间,世界的声音仿佛被抽空了。

风声、虫鸣、我自己的怒吼,全都消失。时间不再是流动的,而是变成了一团浓稠、凝固的胶质。

铲头带着我全部的愤怒和绝望,呼啸着砸向井口。然而,在距离井沿上方大约一尺的空中,它就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极具弹性的墙壁。

“嗡——”

一声低沉而怪异的震动,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在我骨骼和脑髓里共鸣。工兵铲的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就那么诡异地悬停在了半空,铲头微微震颤。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以井口为中心,一圈半透明的、水波般的涟漪在空中荡开。涟漪所过之处,七个清晰无比的人影,由淡到浓,依次浮现出来。

他们环绕着井口站立,衣着相貌清清楚楚:

最靠近我的,是一个穿着灰色户外夹克、牛仔裤的年轻人,脸庞瘦削,眉头紧锁,正是我凭借论坛模糊描述想象出的林砚的模样。他旁边,是一个穿着红色化纤外套、头发花白的老者,眼神呆滞(第六本笔记的主人?)。再过去,是穿旧军便服、表情痛苦的中年(第五本);穿着朴素、面容凄苦(第四本,失去妻子的男人);衣着更早样式、神色惊惶(第三本);中山装、满脸困惑(第二本);以及最外侧,那个穿着民国长衫、戴着圆框眼镜、脸上还残存着一丝最初好奇表情的青年学者(第一本)。

七个。整整七个。

他们不再是模糊的轮廓或雾气。他们如同褪色的立体照片,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挡住了我和井口之间所有的去路。他们的身体似乎没有实质,透过他们,我能隐约看到后面破败的庙墙,但他们存在的“感觉”却沉重如山。

更让我血液冻结的是他们的眼神。

七双眼睛,齐刷刷地、毫无偏差地聚焦在我身上。

没有林砚笔记里早期提到的“催促”,没有怨恨,没有愤怒,甚至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漠然。仿佛我只是一件即将被处理的物品,一个流程中必然的环节。但在那漠然的最深处,又确实藏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期待。就像食客等待一道已知味道的菜上桌。

然后,那悬停的工兵铲,动了。

不是继续向前,也不是坠落。它像是被那堵无形墙壁猛地反弹,以比去时更快的速度,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着我的面门倒射回来!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下意识地偏头。

“咻——砰!”

工兵铲擦着我的耳廓飞过,带起的风刮得脸颊生疼,然后狠狠砸在我身后几米外的土墙上,半截铲头都嵌了进去,土块簌簌落下。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股庞大、混乱、充满恶意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垮了我意识的防线,强行灌入我的大脑!

“啊——!”那不是声音,是直接在神经上炸开的剧痛和无数破碎的感知。

我“看”到——林砚对着井口,面容扭曲地嘶吼出一串毫无韵律可言的古怪音节,然后双手抱头,发出非人的惨叫,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模糊……

我“看”到——民国学者举着简陋的录音设备,惊骇地看着漆黑的井水表面,缓缓浮现出几行他从未写下过的扭曲字句……

我“看”到——那个失去妻子的男人,跪在井边,一遍遍哭喊着亡妻的名字,而井中传回的回音,却一次比一次尖利,一次比一次像厉鬼的嚎哭,最后那声音仿佛带着钩子,要把他拖进井里……

我“看”到——穿军便服的男人试图用石头封井,石头却在井口化为齑粉,同时他的手表炸裂,玻璃碎片扎进他的眼睛……

破碎的画面、扭曲的声音、极致的痛苦、疯狂的呐喊、冰冷的绝望……所有前七位“回应者”在关键节点最深刻的体验和情绪,尤其是他们对抗规则时遭受的“反噬”,瞬间在我意识中爆炸、回放、叠加!

“呃啊——!”我再也支撑不住,惨叫出声,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裂开的头颅,蜷缩着跪倒在地,身体不受控制地痉挛。汗水、口水甚至可能还有眼泪,糊满了我的脸。

那不是记忆的共享,那是刑罚的传递!是井,或者这循环的规则,在向我展示违背它的下场!在用前人的惨状,彻底碾碎我反抗的意志!

不知过了多久,那恐怖的信息冲刷才渐渐退去。我瘫软在地上,如同被抽去了骨头,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眼前发黑,耳朵里是持续的高频耳鸣。

但一个冰冷、清晰、不容置疑的“认知”,已经如同烧红的铁印,牢牢烙在了我的意识最深处:

破坏的尝试是绝对禁止的,是规则外的异常。任何此类行为,都会立刻触发“防御机制”——时间局部紊乱、物理反弹、以及最可怕的……“同化加速”。前人的痛苦体验被强行灌注,不仅是一种惩罚,更是一种“污染”,会加快你被循环吸收、变成“他们”中一员的过程。

想要暂时保持自我意识的完整,延缓被彻底同化的速度,唯一的方法,就是遵守最核心的规则——

按时回来。

完成回应。

这个“认知”不是我的推理,而是直接给出的“答案”,是规则的一部分。我甚至能“感觉”到,如果我再尝试攻击井或者庙,下一次的反噬会更直接、更可怕,可能瞬间就会让我步上第六本笔记主人或林砚的后尘。

绝望。真正的、深渊般的绝望,扼住了我的喉咙。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成了瓮中之鳖,笼中之鸟。我的未来清晰可见:每年的这一天,像牵线木偶一样回到这里,对着井口重复那句变得越来越诡异的“我还活着”,直到某一次,我的声音彻底变质,我的意识彻底消散,然后我也变成井边第八个漠然的鬼影,等待着下一个倒霉蛋。

像林砚一样留下笔记警告后人?那不过是给循环增添一份新的“记录”规则罢了。

像前人一样尝试各种对抗?那只会让规则更加完善,惩罚更加严酷。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望着洼地上方那一小块逐渐黯淡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无路可逃”。

不……等等。

林砚的笔记最后一页,那颤抖的字迹,再次浮现在我脑海。

“……我要说一句完全无关的、没有意义的、脱离人类情感和逻辑范畴的‘话’……纯粹的混乱,纯粹的噪声。也许混乱能侵蚀秩序,哪怕一点点……”

混乱……噪声……无法归类……无法吸收……

像黑暗中骤然划过的一丝微光。

对抗,是一种强烈的“反应”,会被吸收,变成“对抗规则”。

屈服,是一种明确的“反应”,会被吸收,变成“屈服规则”。

恐惧、好奇、痛苦、愤怒……所有这些人类的情绪和逻辑行为,似乎都是井的“食物”,是它用来编织更牢固规则的“线”。

那么,如果我的“回应”,不提供任何“线”呢?

不提供恐惧,不提供逻辑,不提供任何可以被理解、被归类、被复制的“信息”?

给它一团无法解析的、自我矛盾的、彻底无序的“噪声”呢?

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一种非理性的疯狂。它可能让我瞬间遭受更可怕的反噬,也可能让我以另一种更诡异的方式被吞噬。但,比起在明确的、令人绝望的规则中一步步滑向既定的终点,这至少……是一点变数。

哪怕这点变数,是更深的深渊。

求生的本能,和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迸发的、近乎自毁的疯狂,混合在一起。我慢慢地、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身体还在发抖,但眼神却变得异常集中。

我走回偏殿,拿过我的背包。我的手很稳,出乎意料的稳。我翻出那台老旧的数码录音笔,还有一副头戴式耳机。我又拿出我的移动硬盘和笔记本电脑(庆幸带了太阳能充电板)。

硬盘里,有我多年田野调查积累的杂乱音频:不同地区的方言俚语、祭祀吟唱、孩童无意义的呢喃、工业噪音、自然界的风雨雷声、甚至还有一段我试图模拟“通灵”状态时胡乱哼唱的片段。还有大量我下载的、用于声音实验的素材:白噪音、粉红噪音、随机数字生成朗读、数学常数音频化、电子脉冲声……

我坐在地上,背靠冰冷的土墙,将笔记本电脑放在膝上。屏幕的蓝光映着我苍白的脸。我打开音频编辑软件,开始疯狂地操作。

我没有构思,没有设计。我只是近乎粗暴地将几十段、上百段长度不一、内容天差地别的音频文件,全部拖进一个音轨里。它们叠加在一起,瞬间变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完全无法理解的声波混沌。尖锐的、低沉的、规律的、随机的、人声的、非人的……所有声音纠缠撕咬,没有任何旋律、节奏或意义可言。

然后,我施加效果器:极端的变速(有的片段加速到听不清,有的减速到如同凝固)、反向播放、失真、延迟、混响开到最大产生无尽回声、均衡器拉出诡异的波形……我制造的不是音乐,甚至不是噪音,而是一团声音的“肿瘤”,一团信息论的“热寂”。

最后成品只有十秒。我将其存入录音笔,设置为单曲循环。

我戴上耳机。将录音笔的音量调到最大,几乎到了损伤听力的边缘。

按下播放键。

“轰————!!!”

无法形容的声浪瞬间灌满我的双耳,冲进我的大脑。那不是听声音,而是被声音的实体狠狠撞击。意识在这纯粹的、暴力的混沌中几乎飘散,各种矛盾的感知碎片乱窜。我感到恶心、眩晕,颅骨内侧在共鸣发痛。

但我要的,就是这种状态。让我自己的思维也被暂时“混沌化”,让我接下来的行为,最大限度地脱离我自身的逻辑和情感控制。

我一手紧握着循环播放混沌噪音的录音笔,另一手,将录音笔的附属外接麦克风,小心翼翼地、对准了那口幽黑的井口。

然后,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向井边。

那七个鬼影依旧站在那里,漠然地注视着我。林砚的影像似乎比其他几个更“实”一点,他的眼睛,好像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目光聚焦在我戴着的耳机上。

我没有理会他们。我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耳机里的混沌,并调动我的发声器官。

我凑近冰冷的井沿。嘴唇几乎碰到湿润的青石。

然后,我张开了嘴。

发出的,不是语言。

那是一连串我自己都无法理解、无法复刻的声音组合:极高频率的、撕裂般的气音突然切入极低的喉音轰鸣;短促的、像昆虫振翅的颤音连接着漫长而平滑的、仿佛蛇类吐信的嘶声;我故意扭曲声带,发出类似电路短路的“噼啪”声,又用舌根模拟出液体倒流的“咕噜”声;我尝试同时用真声和假声发出两个不同的音高,让它们互相干涉;我甚至模仿了录音中一段反向播放的、类似婴儿啼哭却又无比诡异的片段,但我将它再次扭曲、拉长……

这不是说话,这是在用我的喉咙和口腔,作为一件纯粹的乐器,演奏一段完全反逻辑、反和谐、反意义的“频率乱码”。它的节奏跳跃无常,音高紊乱无序,质感非人。更关键的是,我努力让这些声音的某些波形特征,与我耳机里那团混沌噪音的某些频段,产生一种隐隐的、扭曲的“同步”。我不是在传递信息,我是在尝试建立一种基于纯粹混乱的、无效的“共振”。

“&%#@……咿呀——咯哒哒……嗡……嗬……嘶拉……”

这难以用文字描摹的“声音”脱口而出的瞬间——

井,活了。

不,不是活了,是“暴怒”了,或者“困惑”到了极致!

那一直死寂的、黑琉璃般的井水,猛地向上拱起!不是涟漪,不是波浪,而是整个水面如同一个巨大的、有弹性的黑色果冻,向上隆起成一个近乎完美的半球形,几乎要溢出井口!水面下,似乎有无数细密的、灰白色的影子在疯狂窜动、纠缠。

紧接着,半球形水面轰然塌陷下去,不是平复,而是向内剧烈旋转,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发出低沉如巨兽吞咽般的“呜噜”声。

井口周围,那七个一直静止如雕塑的鬼影,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不稳定的波动!他们的形体像接触不良的电视图像,疯狂地闪烁、扭曲、拉伸、变形!民国长衫学者的影像甚至出现了重影;失去妻子的男人身影淡得几乎要消失;穿军便服的中年人影像则扭曲成了怪异的角度。

而林砚——他的鬼影波动最为剧烈!他的脸在清晰和模糊间急速切换,嘴巴大大地张开,一个极其明显的、震惊到极点的表情凝固在他脸上,那双一直漠然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神采,仿佛看到了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在呼喊,虽然没有声音传出,但那口型分明是:“不——!!!”

与此同时,整座破庙,不,是整个被山壁环抱的洼地,开始剧烈震动!地面如波浪般起伏,破碎的瓦片、朽木从庙顶簌簌落下,墙壁开裂,尘土弥漫。我耳机里的混沌噪音,与井水的沸腾咆哮、地面的震动,仿佛产生了某种灾难性的共鸣,混合成一股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直冲我的天灵盖!

“呃啊啊——!”我惨叫,但不是因为物理的疼痛,而是一种意识层面的、被撕扯的感觉。一股远比之前更庞大、更混乱、更“愤怒”的无形力量,从井中,从七个波动的鬼影身上,从震动的天地间,汇聚成一股滔天巨浪,狠狠地拍向我的意识,要将我这团“错误”、这团“无法解析的乱码”,彻底从这个循环的“系统”中抹除、净化!

我的视野开始闪烁,黑白雪花夹杂着诡异的色块。耳朵里除了轰鸣什么也听不见。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狂风中的烛火,随时会熄灭。身体失去了所有力量,向前软倒。

要死了……这就是……彻底抹杀吗……

然而,就在我的意识即将彻底涣散、被那狂暴力量碾碎的边缘——

那股力量,突然……滞涩了。

不是减弱,也不是消失,而是一种极其诡异的“卡顿”。就像一台精密运转的机器,突然处理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任何既定指令、甚至不符合机器语言基本语法的输入。它庞大的算力(或者说“规则之力”)在这团纯粹的、无意义的混沌面前,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处理”的窘境。

我的“回应”,没有提供“恐惧”让它强化恐惧规则,没有提供“反抗”让它完善惩罚机制,没有提供“逻辑”让它推导出新的模式,甚至没有提供清晰的“情绪”让它吸收。它提供的,是一团自我矛盾、自我抵消、无法被任何现有规则分类和理解的“噪音”。

这团“噪音”,就像一颗滚进最精密钟表里的沙子,虽然渺小,却在某个瞬间,让所有齿轮的咬合,出现了微不可察、却真实存在的滞涩。

井水的沸腾和漩涡,以一种不自然的方式,突兀地减缓,然后迅速平复,重新变回那死寂的黑琉璃。只是水面似乎比之前更“黑”了,黑得仿佛能吸走所有光。

地面的震动停止,尘土缓缓落下。

七个鬼影的波动也逐渐平息,重新凝固成清晰的影像。但他们不再是最初那副冰冷的漠然模样。他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残留着一丝茫然的、困惑的神情,仿佛刚刚经历了一件无法理解的事情。尤其是林砚,他脸上的震惊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空洞的困惑,他看看井,又看看瘫软在地的我,影像比其他几个似乎更加不稳定,时而清晰,时而微微透明。

那种无处不在的、试图将我“抹除”的恐怖力量,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空白”感,仿佛系统在处理异常输入后,进入了某种短暂的“待机”或“错误缓冲”状态。

我瘫在冰冷的地上,像一摊烂泥,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耳朵里依旧是尖锐的耳鸣,但录音笔的混沌噪音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我勉强抬手,扯下耳机。世界瞬间变得极度安静,静得我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微弱声响,和心脏沉重而不规律的搏动。

我活下来了?

不,不是“活下来”那么简单。

我挣扎着,用尽最后力气,偏头看向那口井,和井边的七个影子。

井,还是那口井。

鬼影,还是七个鬼影。

但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是一种“气氛”,一种“规则”的“质感”。那个困住他们(和即将困住我)的无形循环,似乎依然坚固,依然存在。但我刚才那番疯狂的、非人的“回应”,像一颗生锈的钉子,被狠狠砸进了这个循环的某个接缝里。

它没有打破循环。

但它让这个循环,从此多了一个无法消化的异物,一个无法解析的错误,一个不和谐的杂音。

而我,陈文,不再是单纯的、等待被同化的第八个(或第九个)祭品。

我成了这个永恒回音里,一个不稳定的、异常的、带着混乱属性的——

BUG。

5

我在井边瘫了不知多久,直到冰冷的夜露浸透衣衫,才恢复了一点力气。挣扎着爬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不敢再看那口井,也避开那七个似乎仍在“困惑”中的鬼影,踉跄着收拾起散落的东西:笔记本电脑、录音笔、耳机、还有那七本沉重的笔记和铁盒。林砚的钢笔,一直在我口袋里,冰凉地贴着大腿。

我甚至没有力气把铁盒放回墙洞,就那么抱着它,像抱着自己的墓碑,深一脚浅一脚地逃离了洼地。

下山的路在夜色中更加难行,几次摔倒,又挣扎爬起。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我才终于看到山脚下村子的轮廓。回到借宿的农家,我直接倒在床上,昏睡了几乎一整天。

醒来后,高烧。胡话。整整三天。

病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和声音依旧纠缠着我。井水的沸腾、鬼影的波动、林砚震惊的脸、还有我自己发出的那串非人的怪响……但渐渐地,另一种“感觉”开始浮现。

不是之前那种明确的、被呼唤被牵引的焦躁。而是一种更隐晦、更底层的“连接感”。仿佛我的某一部分——不是肉体,是某种抽象的存在——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庙里,那井边,和那七个影子,和那循环的规则,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我能“感觉”到那个循环依旧在运转,像一台冰冷而宏大的机器。而我投入的那团“混乱”,就像机器齿轮间一点细微的、不和谐的摩擦声,虽然微不足道,却持续存在着。

我知道,我和它的契约,没有解除。

明年今日,我依然会被强制带回那里。这一点,规则没有改变。

但也许……也许回去之后,我需要面对的,不再只是简单地重复一句“我还活着”?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又带着一丝绝望的奇异平静。

病愈后,我离开了村子。回到城市,回到研究院。生活看似恢复了正常。但我清楚,一切都不一样了。我开始避免与人对视太久,怕他们从我眼中看到不该有的东西。我变得沉默,对声音异常敏感,尤其是那些无规律的噪音。夜里常常惊醒,耳边仿佛又响起井水的呜咽,或是我自己那串怪响的回音。

我没有销毁那七本笔记和林砚的钢笔。我把它们锁在宿舍床下一个隐秘的行李箱里。那是证据,是墓碑,也是……也许有一天能用上的东西。

我开始隐晦地、利用学术渠道,查询那些与“异常声学”、“民俗禁忌中的循环”、“集体性失踪与固定地点回归”相关的、最冷僻的边缘文献。我不再期待找到破解之法——林砚的尝试和我的经历已经证明,对抗和破坏只会让规则更强大。我想知道的,是这种“规则实体”的本质,是它如何形成,如何运作,以及……像我这样,在其中打入一个“错误变量”,长远来看,究竟会发生什么?

答案寥寥。人类的理性,似乎很难真正理解这种基于非理性逻辑的存在。

时间一天天过去。那股隐晦的“连接感”始终存在,像背景噪音。随着第二年那个日期的临近,它开始变得清晰、有力,重新带上那种不容拒绝的牵引感。

焦躁、失眠、坐立不安。熟悉的症状。

这一次,我没有太多挣扎。日期一到,我请了假,再次踏上了去往寡妇岭的路。没有第一次的探究好奇,也没有第二次的恐惧崩溃,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履行义务般的平静。我知道我必须去,就像我知道太阳会升起。

还是那个黄昏。还是那座破庙。还是那口井。

七个鬼影,静静地立在井边。他们似乎恢复了我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漠然,但仔细观察,那种漠然底下,似乎多了一层极淡的、难以言喻的“滞涩”。林砚的影像,站在他原来的位置,看向我的眼神,似乎比其他几个,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关注”?

我走到井边。井水黑沉。

没有等待太久。水面波动,声音升起。

“&%#@……咿呀——咯哒哒……嗡……嗬……嘶拉……”

是我一年前发出的那串混沌怪响!每一个扭曲的音节,每一个非人的停顿,都一模一样,精确地复现!

但紧接着,变化出现了。

在怪响的最后那个拉长的“嘶拉——”声之后,井水没有立刻平复。而是微微一顿,然后,另一个声音,极其微弱、扭曲、仿佛信号不良的收音机,艰难地掺杂了进来:

“……活……着……?”

是“我还活着”的残片!但被严重扭曲、拉长、充满了杂音,几乎难以辨认,而且……它出现在我那串混沌怪响的“后面”,像是系统在试图处理异常输入后,又本能地回归了一下原有程序,却产生了错乱和干扰。

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当这混合的、错乱的回音传入我耳中时,那股强迫我“回应”的冲动,也出现了变化!

它不再像上次那样,明确地命令我重复“我还活着”。而是一种混乱的、矛盾的冲动:我的喉咙和声带同时被两种不同的“指令”拉扯——一种是模仿我刚听到的、我自己的混沌怪响;另一种,则是重复那扭曲的“我还活着”。两种冲动互相干扰、抵消,让我一时竟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发声。

就在这短暂的“指令冲突”导致的僵直中,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立刻崩溃嘶吼。

时间,没有紊乱。

那声来自“未来”的惨叫,没有出现。

井边的七个鬼影,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额外的波动。

我站在原地,感受着喉咙里那团混乱的冲动。过了大约十几秒,那试图让我重复“我还活着”的指令,似乎因为得不到执行而逐渐减弱、消散。只剩下模仿那混沌怪响的冲动,依然清晰。

我明白了。

我的“错误回应”,被井吸收了。但因为它无法解析、无法归类,所以它无法像吸收“恐惧”、“反抗”那样,形成清晰的新规则。它只是把这团“混沌”本身,作为了一个新的、固定的“回音内容”储存起来,并在一年后播放。

但播放这个“混沌回音”,本身似乎对循环的“回应机制”产生了干扰。它打乱了原本清晰的“指令-执行”流程。系统(规则)试图同时处理旧指令(重复前年的人话)和新接收的异常数据(去年的混沌怪响),导致了短暂的冲突和混乱。

而这种混乱,似乎……让我获得了一点极其微小的、脆弱的“缓冲”?

我没有立刻被强制要求说出某个特定句子。

我有了一个短暂的选择窗口——虽然这个窗口里,选项似乎只有一个:重复我自己那串非人的怪响。

这算什么?用更大的疯狂,来换取一丝喘息的间隙?

我感受着喉咙里剩余的、催促我模仿那混沌怪响的冲动。它依然强烈,但似乎不像之前强迫我说“我还活着”时那样,带着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反而有点像……一种“惯性”,或者“路径依赖”?因为上次我回应了混沌,所以这次系统(或我的被污染部分)默认倾向于继续混沌?

我不知道。这一切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范畴。

但我没有犹豫太久。模仿那串怪响,至少比重复那句注定走向扭曲和绝望的“我还活着”,感觉上……稍微好那么一点点。而且,这似乎是我无意中开辟出来的、唯一一条稍微“不同”的路。

我凑近井口。

再次张开嘴。

努力回忆着一年前那种脱离理智的状态,模仿着刚刚听到的回音,发出又一串扭曲、怪异、非人的声音。这一次,我甚至尝试在模仿中,加入一点点新的、细微的、无意义的变调。

“&%#@……咿呀——咯哒……嗡嗯……嗬……嘶……”

声音落井。

井水微微荡漾,比上次平静得多。七个鬼影毫无反应。

那股催促我回应的冲动,如约褪去。

我站在原地,喘着气,感受着这一次“回应”后的不同。没有强烈的虚脱,没有恐怖的惩罚,只有一种淡淡的、完成了一件怪异仪式的疲惫,以及……一丝更加清晰的确信:

循环依旧。

但我投入的“错误”,确实在发酵。

它没有打破循环,但它污染了循环。它让这个原本清晰、冷酷、单向的吞噬流程,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稳定的混乱节点。而这个节点,以我为载体。

我不知道这混乱会扩散到什么程度。也许最终,我会被这混乱彻底吞噬,变成比林砚他们更不可名状的东西。也许这混乱会逐渐侵蚀整个循环的根基,导致无法预料的崩溃。也许……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是让我每年的痛苦,换了一种更怪异的形式。

我转身,离开。

走出洼地前,我最后一次回头。

破庙沉默,井口幽深。

七个鬼影依旧站立,如同七座永恒的墓碑。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当风吹过这死寂的洼地,当雨水落入那黑沉的井中,回荡起的不再只是绝望的人语,还有一丝无法解析的、混沌的杂音。

而那杂音里,有我的一部分。

山,庙,井,鬼影,循环。

以及我。

一个错误。

一个仍在继续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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