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叶项目开工后的第二个星期，唐峻明显感觉到了变化。
镇政府食堂里，原本和他一桌吃饭的干部，现在看到他端着餐盘过来，要么匆匆吃完离开，要么低头不语。偶尔有人说笑，他一出现，笑声就戛然而止。
党政办的小周有一次悄悄告诉他：“唐镇长，有人在传，说您太独断专行，茶叶项目的事从不跟其他领导商量。”
“我每周都开项目例会，邀请所有相关领导参加。”
“那是形式。”小周压低声音，“有人说，真正的决策都是您和赵建国私下定的，连王镇长都插不上手。”
唐峻心中一沉。他知道这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但没想到传得这么快。
果然，第二天上午，王德海镇长把他叫到办公室。
“唐镇长，坐。”王德海脸上挂着笑容，但眼神很冷，“茶叶项目进展怎么样？我听说茶园已经开始平整土地了？”
“是的，茶园村五百亩示范园已经开工，预计月底前完成土地平整。”
“效率很高嘛。”王德海喝了口茶，“不过唐镇长，有件事我想提醒你。项目资金的使用，要按程序来。我听说你直接让赵建国采购茶苗，没有经过农业站？”
“王镇长，茶苗采购是项目的重要内容，赵主任是技术负责人，由他负责采购是合适的。”
“合适？”王德海放下茶杯，“农业站长孙大林是老同志，分管全镇农业生产。茶叶项目涉及农业，采购茶苗这么大的事，不经过他，合适吗？”
唐峻明白了，这是嫌他越过了孙大林。
“王镇长，这是我的疏忽。我马上请孙站长参与茶苗采购工作。”
“不是参与，是负责。”王德海纠正道，“孙站长经验丰富，懂农业，懂采购。赵建国年纪大了，精力有限，让他专心搞技术就好。”
这话听起来合理，但唐峻知道没那么简单。孙大林是王德海的人，让他负责采购，等于掌握了项目的资金命脉。
“王镇长，茶叶项目专业性很强，茶苗选购关系到整个项目的成败。赵主任是茶叶专家，他最懂…”
“唐镇长！”王德海打断他，“你是年轻干部，有干劲是好事，但要懂得尊重老同志，要懂得集体领导。云雾镇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地方。”
话说得很重了。唐峻沉默片刻，说：“王镇长，我理解您的意思。这样吧，茶苗采购由孙站长牵头，赵主任提供技术支持。您看这样行吗？”
“这就对了嘛。”王德海脸色缓和下来，“唐镇长，我不是要干涉你的工作，是提醒你要注意团结。一个人能力再强，没有大家的支持，也成不了事。”
从镇长办公室出来，唐峻心情沉重。他去找孙大林，对方正在看报纸。
“孙站长，王镇长说茶苗采购请您牵头，赵主任配合。您看什么时候我们开个会研究一下？”
孙大林放下报纸，慢条斯理地说：“唐镇长，茶苗采购是大事，急不得。我这两天要去县里开会，等回来再说吧。”
“可是茶园改造等不及，月底前必须把茶苗种下去。”
“那也没办法。”孙大林摊摊手，“程序要走，规矩要守。唐镇长，您年轻，可能不知道，基层工作最讲究程序。程序不对，好事也能办成坏事。”
这话绵里藏针。唐峻知道，对方这是在拖时间。
他去找李永军书记，把情况汇报了。
李永军听完，叹了口气：“唐镇长，你这是被人摆了一道啊。”
“李书记，茶园改造季节性强，错过这个月，就要等到明年春天了。”
“我知道。”李永军站起来踱步，“但孙大林说得也没错，程序要讲。这样吧，我找他谈谈，让他抓紧。”
“谢谢李书记。”
“你先别谢。”李永军摆摆手，“唐峻，我提醒过你，云雾镇情况复杂。你现在主管八十万的项目，多少人眼红？王镇长那边…你要处理好关系。”
“我尽量。”
“不是尽量，是必须。”李永军严肃地说，“在基层，光会干事不行，还要会做人。你太直了，容易得罪人。”
从书记办公室出来，唐峻有种无力感。他原以为，只要一心为公，就能把事情做好。现在才发现，事情远没那么简单。
下午，他决定去茶园村看看。至少在那里，他能看到实实在在的进展。
工地上热火朝天。几十个村民在平整土地，陈支书亲自指挥。看到唐峻，他兴奋地跑过来：
“唐镇长，您看！五百亩地，已经平了三百亩！照这个速度，月底前肯定能完成！”
“辛苦了。茶苗的事…”
“我正要跟您说。”陈支书压低声音，“赵主任昨天来找我，说茶苗采购被卡住了。这可怎么办？地平好了，没苗种，老百姓会有意见的。”
“我正在协调。你们先继续干，苗的事我来解决。”
“唐镇长，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陈支书犹豫了一下，“我们村里有人说，您在镇里被人排挤，是不是真的？”
连村里都知道了。唐峻苦笑：“干工作难免有不同意见，正常。”
“正常什么！”陈支书急了，“唐镇长，您是真心为我们办事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要是有人跟您过不去，我们老百姓不答应！”
这话让唐峻很感动，但也让他更谨慎。不能让群众卷进干部的矛盾里。
“陈支书，谢谢你的支持。但这事我自己能处理，你们专心把地整好就行。”
在工地待到傍晚，唐峻才回镇上。走到镇政府门口，正好遇见孙大林从外面回来。
“孙站长，县里的会开完了？”
“开完了。”孙大林笑容满面，“唐镇长，茶苗的事我考虑过了。我有个表弟在省林业局，能搞到优质茶苗，价格还便宜。你看…”
这是要安排自己人了。唐峻不动声色：“孙站长，茶苗采购要公开透明，最好能招标。”
“招标多麻烦。”孙大林摆摆手，“我表弟那边保证质量，价格也比市场价低两成。这种好事，上哪找去？”
“那也得按程序来。至少要三家比价。”
孙大林的脸色不好看了：“唐镇长，您这是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是规矩如此。”
“好，好。”孙大林冷笑，“那您就按规矩办吧。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耽误了农时，责任您负。”
说完，转身走了。
唐峻站在原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他知道，自己又把孙大林得罪了。
回到办公室，赵建国已经在等着了。
“唐镇长，我听说了。”赵建国脸色凝重，“孙大林要安排他表弟供苗，这事不能答应！他那个表弟我听说过，前年给邻县供的茶苗，成活率不到一半！”
“我知道。但孙站长那边…”
“唐镇长，您不能让步！”赵建国激动起来，“茶苗是基础，苗不好，后面全白搭！我这几天联系了省茶科所，他们有新品种‘云雾早’，质量有保证，就是价格高一点。”
“高多少？”
“比市场价高一成。但苗好，技术指导还免费。”
唐峻快速计算。五百亩茶园，需要茶苗大约二十五万株。如果按孙大林说的便宜两成，能省一万多块钱。但风险太大。
“赵主任，就定省茶科所的苗。钱的事我想办法。”
“可是孙站长那边…”
“我去解释。”
说是解释，其实就是摊牌。唐峻知道，这次没有退路。
他再次找到王德海，把情况如实汇报。
“王镇长，省茶科所的‘云雾早’是优良品种，还有技术指导。虽然价格高一点，但长远看更划算。”
“唐镇长，孙站长推荐的苗便宜两成，能省一万多块钱。”王德海盯着他，“现在镇里财政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
“王镇长，茶苗质量关系到项目成败。如果成活率低，损失更大。”
“你怎么就知道孙站长推荐的苗质量不好？”王德海语气严厉起来，“唐峻同志，我要提醒你，不要戴着有色眼镜看人！孙站长是老同志，在云雾镇工作二十年，他的推荐你不信任，却要去信省里的什么所？”
“我不是不信任孙站长，是茶苗的事专业性太强…”
“够了！”王德海拍桌子，“唐峻，我看你是太自以为是了！你以为从燕京来，就什么都懂？我告诉你，基层工作有基层工作的规矩！这件事，就按孙站长的方案办！”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法谈了。
唐峻走出镇长办公室，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想起离京前爷爷的话：“在基层，既要坚持原则，也要懂得变通。”
可是，当原则和人情冲突时，该怎么办？
正想着，李永军书记从外面回来，看见他，招了招手。
“唐镇长，来我办公室。”
书记办公室里，李永军听完情况，眉头紧锁。
“这个老王，太过分了。”他点了支烟，“茶苗的事我支持你，用省茶科所的。但你要想好，这么硬顶，以后工作更难开展。”
“李书记，我没有别的选择。茶苗质量不过关，整个项目就完了。”
“我知道。”李永军吐出一口烟，“这样吧，明天开党委会，把这事提出来讨论。你要做好准备，把两种方案的利弊说清楚。”
“谢谢李书记。”
“先别谢。”李永军说，“党委会不一定支持你。王镇长在镇里经营多年，很多委员都和他关系好。你要有心理准备。”
那一夜，唐峻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反复思考明天的对策。茶苗的事必须坚持，但如何说服其他党委委员？
凌晨三点，他干脆起床，把两种方案的对比数据整理出来。省茶科所的苗虽然贵，但成活率高，有技术指导，长远效益好。孙大林推荐的苗便宜，但风险大，没有任何保障。
他还算了一笔账：如果成活率只有一半，损失将超过十万，是所谓“节约”资金的十倍。
做完这些，天已经蒙蒙亮。唐峻洗了把脸，去食堂吃早饭。
食堂里人不多，几个干部看见他，低头窃窃私语。唐峻装作没看见，默默吃完早餐。
上午九点，党委会准时召开。
李永军主持会议：“今天主要讨论茶叶项目茶苗采购问题。唐镇长，你先汇报一下。”
唐峻把准备好的材料发给大家，详细讲解了两个方案的利弊。
“…综上所述，我建议选择省茶科所的茶苗。虽然初期投入高一点，但风险小，长远效益好。”
他刚说完，孙大林就开口了：“唐镇长的分析很细致，但我有不同意见。我推荐的供应商，价格便宜两成，能省一万多块钱。现在镇里这么困难，能省为什么不省？”
“孙站长，省钱的代价可能是成活率低。”唐峻说。
“你怎么知道成活率低？”孙大林反问，“我那表弟在省林业局工作，是正规单位，怎么会供劣质苗？唐镇长，你不能凭空猜测。”
“我不是猜测。邻县的前车之鉴…”
“邻县是邻县，我们是我们！”孙大林打断他，“每个地方情况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气氛紧张起来。其他委员都不说话，有的低头看材料，有的喝茶。
王德海说话了：“我支持孙站长的意见。节约资金是硬道理。再说了，唐镇长推荐的省茶科所，价格高不说，还是外省的。支持本地企业，也是我们应该做的。”
“王镇长，省茶科所虽然不是本省的，但技术实力强…”
“技术强又怎么样？”王德海冷笑，“难道我们云雾镇离了外省的技术，就种不好茶了？唐镇长，你这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这话很重，带着明显的情绪。
李永军敲了敲桌子：“大家冷静，就事论事。”
他看向其他委员：“你们的意见呢？”
组织委员老张犹豫了一下：“我觉得…孙站长的方案更实惠。镇里确实困难，能省一点是一点。”
宣传委员老李附和：“是啊，支持本地企业也是应该的。”
其他几个委员要么不表态，要么模棱两可。
唐峻的心往下沉。形势很不利。
就在这时，一直没说话的副书记老刘开口了：“我说两句吧。”
老刘是镇里的老资格，说话有分量。
“茶叶项目是县里的重点工程，也是我们云雾镇的希望。茶苗是基础，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老刘慢条斯理地说，“我同意唐镇长的意见，要用好苗。贵一点，但值。”
王德海脸色变了：“刘书记，你…”
“老王，你听我说完。”老刘摆摆手，“我不是不支持节约，但要看怎么节约。如果为了省一万多块钱，冒十万块钱的风险，这叫节约吗？这叫冒险。”
他转向孙大林：“大林，你那表弟靠不靠谱，大家心里都有数。前年邻县的事，咱们都知道。这种事，不能在我们云雾镇重演。”
孙大林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老刘继续说：“我建议，茶苗采购公开招标。省茶科所可以来投标，孙站长推荐的供应商也可以来。谁的质量好、价格合理，就用谁的。公平公正，大家都没话说。”
这个提议很巧妙，既支持了唐峻，又给了孙大林台阶。
李永军立刻说：“我同意刘书记的意见。公开招标，公平竞争。唐镇长，这事你负责，抓紧办。”
“好的，李书记。”
王德海脸色铁青，但没再说什么。
散会后，老刘叫住唐峻：“唐镇长，来我办公室坐坐。”
副书记办公室里，老刘给唐峻倒了杯茶。
“唐镇长，今天的事你别往心里去。老王和大林他们，也不是针对你个人。”
“刘书记，我明白。”
“你不明白。”老刘摇摇头，“你在云雾镇才一个多月，有些情况不了解。老王在镇长位置上干了十五年，一直想当书记。李书记是从部队转业来的，占了位置，他心里有疙瘩。”
唐峻吃了一惊。原来还有这层关系。
“茶叶项目是李书记力推的，成功了，是李书记的政绩。老王不想看到这个结果，所以处处掣肘。”老刘压低声音，“你夹在中间，成了出气筒。”
“那我该怎么办？”
“坚持原则，但注意方法。”老刘说，“你今天做得对，但太直了。以后遇到这种事，可以私下沟通，不要拿到会上硬顶。”
“谢谢刘书记指点。”
“我不是帮你，是帮云雾镇。”老刘认真地说，“茶叶项目是全镇的希望，不能因为内部矛盾搞砸了。唐镇长，你还年轻，路还长。在基层，要学会在矛盾中前进。”
从老刘办公室出来，唐峻心情复杂。他原以为只是工作分歧，没想到背后还有这么复杂的关系。
回到自己办公室，赵建国已经等在那里，一脸焦急。
“唐镇长，怎么样了？”
“公开招标。你抓紧准备招标文件，把省茶科所和孙站长推荐的供应商都列入名单。”
“那孙站长那边…”
“按程序来，公平竞争。”
赵建国松了口气：“这就好，这就好。唐镇长，您不知道，我刚才担心死了。要是用了劣质苗，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赵主任，谢谢你坚持原则。”
“应该的。”赵建国眼圈有点红，“我干了十几年茶叶工作，看着青石茶一步步没落，心里难受啊。现在好不容易有机会，不能毁了。”
唐峻被深深触动了。这就是基层老同志的坚守，也许他们职位不高，也许他们话语权不大，但他们对事业的热爱，对原则的坚守，让人敬佩。
下午，唐峻开始准备招标文件。他特意叫来小周帮忙。
“小周，你对镇里情况熟，帮我看看招标文件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小周仔细看了，提了几条建议：“唐镇长，招标公告要贴在镇政府公告栏，还要通知各村。评标委员会要包括专家、干部代表、茶农代表，这样更公平。”
“好，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小周犹豫了一下，“唐镇长，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我听说，孙站长今天下午去县里了，可能是去找关系。您要小心。”
唐峻心中一凛。果然，对方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了，谢谢你的提醒。”
“唐镇长，您是个好领导，我们很多人都支持您。”小周认真地说，“但您太刚了，容易吃亏。在基层，有时候要圆滑一点。”
又是一个提醒他要圆滑的人。唐峻苦笑：“我尽量吧。”
送走小周，唐峻站在窗前，看着镇政府大院。院子里人来人往，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他知道，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茶苗招标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的考验。
但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如果为了不得罪人而放弃原则，那他就不是唐峻了。
爷爷说过：“共产党的干部，首先要对得起良心，对得起百姓。”
他做到了。
至于那些明枪暗箭，来吧。他在基层这条路上，才刚刚起步。
路还很长，但他会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