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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波平息后的第三日,王莽再次召见陆怀古。

这次不在书房,而是在侯府的账房——一间位于西跨院的独立厢房。屋内三面墙都是顶到房梁的木架,上面堆满了竹简和木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和墨汁的涩味。

王莽站在一张长案前,案上摊开着十几卷账簿,旁边还堆着些散乱的木牍。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

“先生来了。”王莽没有抬头,“看看这些。”

陆怀古走近,扫了一眼账簿。都是侯府的收支记录:田租、商税、俸禄、赏赐、日常开支……时间跨度从王莽受封新都侯至今,约六年。

“侯爷,这是……”

“我要查账。”王莽终于抬起头,眼中带着疲惫,“不是怀疑谁,只是想弄清楚,我这侯府究竟有多少家底,每年进多少,出多少,都花在哪里。”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但陆怀古敏锐地察觉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侯爷为何突然要查账?”

王莽沉默片刻,走到窗边,望着外面:“前日郡守设宴,席间几位豪强谈起家产。张淳说他家去年净收三千金,良田又增五百亩。我问王福,侯府去年结余多少,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说‘约千金’。”

他转身看着陆怀古:“我虽不重钱财,但作为列侯,家底竟不如一个地方豪强,传出去岂不惹人笑话?更关键的是,若连自己府里的账都算不清,将来如何治理天下?”

这话透露了两个信息:一是王莽的好胜心被激发了,二是他已经开始考虑“治理天下”的事。

陆怀古心领神会:“侯爷想怎么查?”

“原本想让王福带着账房的人自查,但想到先生精于数算(指陆怀古教陈崇的记账法),或许有更高明的法子。”王莽顿了顿,“而且……先生是外人。”

“外人”二字意味深长。意味着王莽对府内的人已经不完全信任。

陆怀古没有立即答应。他走到案前,随手翻开一卷账簿。记载方式是典型的汉代记账法:某年某月某日,收田租粟米若干石,出俸钱若干贯,没有分类,没有汇总,只有流水记录。

更麻烦的是,字迹潦草,涂改甚多,有的地方还用了只有记账人才懂的符号。

“这些账……一直是谁在管?”

“王福总管,账房有三个书佐具体记录。”王莽说,“但王福不识字,实际是书佐记账,他过目——当然,他过目也是走个形式。”

一个不识字的管家,管理着侯府的财政大权。这里面有多少猫腻,不言而喻。

陆怀古合上账簿:“侯爷,查账可以。但有两个条件。”

“说。”

“第一,我要陈崇协助。他识字,又跟我学了些新式记账法,用得顺手。”

“准。”

“第二,查账期间,账房所有账簿、木牍、契券,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调用。原有账房人员暂时休假,但需随时接受问询。”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篡改或销毁证据。王莽点头:“可以。我让王福配合。”

“不。”陆怀古摇头,“王管事事务繁忙,不必劳烦。侯爷只需下一道手令,让所有人配合即可。”

他不想让王福介入。王莽听懂了弦外之音,深深看了陆怀古一眼:“好,就依先生。”

当日午时,王莽的手令下达:即日起,侯府所有账目交由陆怀古先生清查,为期十日。所有人等须全力配合,违者严惩。

消息传开,侯府震动。

陆怀古带着陈崇进驻账房的第一天,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账房三个书佐被暂时遣散,只留下一个叫老徐的老账房协助——这是王莽指定的,老徐在侯府三十年,为人老实,但能力有限。

“先生,这些就是全部的账了。”老徐指着满屋的竹简木牍,“田租、商税、俸禄赏赐、日常开支、人情往来……分六大类,每年一卷总账,每月有细账。”

听起来很规范。但陆怀古随手抽出一卷“元寿二年(公元前1年)田租账”,翻开就发现了问题。

“老徐,这上面写‘上田百二十亩,收粟三百石’。亩产只有二石半?我记得南阳上田的亩产,丰年可达四石,平年也有三石。”

老徐擦了擦汗:“这个……年景不好,或有减产。”

“那这里,”陆怀古又翻到另一处,“‘中田八十亩,收粟二百四十石’,亩产三石,反而比上田高?”

“这……可能记错了。”

“记错了?”陆怀古放下竹简,“老徐,你在账房三十年,应该知道,田租账是最要紧的。亩产能记错?”

老徐扑通跪下:“先生明鉴!小老儿只是照录,具体数字都是管事们报上来的,小老儿不敢多问啊!”

陆怀古与陈崇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凝重。

接下来的三天,两人开始了枯燥的查账工作。

陆怀古将现代会计方法进行简化,设计了一套适合汉代的查账流程:

第一步,分类整理。将六年来的账簿按收入、支出、资产、负债分类,同一类目的账目按时间排序。

第二步,数据转录。让陈崇和老徐将竹简上的数据,用炭笔抄录到大幅的绢布上——这是陆怀古从库房申请来的下等绢,便宜,但适合画表格。

第三步,交叉核对。收入与支出核对,账目与实物核对,不同年份的同项目核对。

工作量巨大。光是转录数据,三人就忙了两天两夜。陈崇年轻,精力旺盛;老徐虽然慢,但认真;陆怀古则负责设计和核对。

到第四天,绢布上已经画满了表格。收入表、支出表、资产变动表……虽然粗糙,但一目了然。

问题开始浮出水面。

“先生你看,”陈崇指着收入表,“元寿元年(公元前2年),田租收入是粟米一千二百石。元寿二年,田亩数没变,田租却变成一千石。元寿三年,又变成一千一百石。为什么会有波动?”

陆怀古看向老徐。

老徐苦笑:“管事说,有时是灾年减产,有时是庄户拖欠……”

“那商税呢?”陆怀古指向另一栏,“侯府在新野城有三间铺面,出租给商人,每月租金应有定数。但账上显示,有时收满,有时只收半额,有时甚至空白。”

“这个……商人经营有好坏,租金难免波动。”

“波动可以理解,但完全收不到的情况,六年里出现了八次。”陆怀古敲着表格,“每次都是哪间铺面?租给谁了?为什么收不到?账上全无说明。”

老徐低下头,不敢接话。

更可疑的是支出部分。

“日常开支这一项,”陆怀古指着支出表,“包括仆役月钱、伙食、衣物、修缮等。元寿元年,侯府有仆役九十三人,全年开支二百金。元寿二年,仆役增至一百零五人,开支却变成一百八十金。人多了,开支反而少了?”

陈崇插话:“先生,我听说元寿二年侯爷削减用度,提倡节俭。”

“节俭可以解释伙食、衣物的减少,但月钱是定数,不会少。”陆怀古摇头,“而且你看这里——修缮费。元寿元年,修缮费十五金;元寿二年,暴增至五十金;元寿三年,又降回二十金。侯府有什么大工程吗?”

老徐回忆:“元寿二年……好像是修了西跨院的屋顶,还有后园的围墙。”

“修屋顶和围墙要五十金?”陆怀古冷笑,“五十金够盖三间新房了。”

疑点越来越多。但这些都是间接证据,要坐实问题,需要更直接的证据。

第五天,陆怀古决定查实物。

侯府的粮仓位于庄园东侧,是两座高大的夯土圆仓,每仓可储粟米千石。按照账目,此时仓中应有存粮约八百石。

看守粮仓的是个独眼老汉,姓吴,大家都叫他吴独眼。见陆怀古带着陈崇和老徐来,他满脸堆笑:“陆先生,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奉侯爷之命,查点仓库存粮。”陆怀古出示手令。

吴独眼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应该的,应该的。先生请。”

粮仓门打开,一股陈米的味道扑面而来。仓内光线昏暗,只在高处有个小窗透光。粟米装在麻袋里,堆成一人多高的垛。

陆怀古没有立即清点,而是先观察环境。地面干燥,墙壁无漏痕,仓储条件不错。但麻袋的摆放有些奇怪——靠外的几袋看起来鼓鼓囊囊,靠里的却有些瘪。

“吴老伯,这些粮是什么时候入库的?”

“大部分是去年秋收的,小部分是前年的陈粮。”吴独眼忙答,“陈粮在里头,新粮在外头,按规矩都是先吃陈的。”

“那请搬开外层的麻袋,我要看看里面的。”

吴独眼迟疑:“先生,这……搬动起来麻烦,而且容易撒漏……”

“无妨,撒了我赔。”陆怀古坚持。

吴独眼无奈,叫来两个杂役,开始搬麻袋。搬了十几袋后,露出了里面的袋子。陆怀古走近,摸了摸——手感不对。

新粮的麻袋应该是饱满坚实的,但这些袋子软塌塌的,像是没装满。

“打开一袋看看。”

杂役看向吴独眼,吴独眼咬牙:“打开!”

袋口解开,倒出的粟米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半袋,而且里面混着大量的沙土和糠秕。

“这……”陈崇惊道,“怎么只有半袋?还这么多沙子!”

陆怀古又让打开几袋,情况类似:有的半袋,有的甚至只有三分之一;有的粟米发霉,有的掺沙;还有的袋子里,上层是好米,下层全是糟糠。

“吴老伯,”陆怀古盯着独眼老汉,“解释一下?”

吴独眼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先生饶命!先生饶命!小的……小的也是奉命行事啊!”

“奉谁的命?”

“是……是王管事。”吴独眼哭丧着脸,“王管事让小的在粮袋上做手脚,十袋报十五袋,半袋报满袋。多报的部分,他七我三……”

“做了多久?”

“从……从侯爷就封那年就开始了。”吴独眼不敢隐瞒,“每年秋收后,王管事都会来交代:新粮入库要虚报两成,陈粮出库要实报,中间的差额……就分了。”

陆怀古心算了一下:侯府每年田租收入约一千石粟米,虚报两成就是二百石。汉代粟米价格约每石百钱(丰年贱,灾年贵),二百石就是二万钱,约合二十金。六年下来,光粮仓一项就被贪了一百多金。

而这只是粮食。还有商税、俸禄、日常开支……

“除了粮食,还有什么?”陆怀古厉声问。

“还有……还有布帛库。”吴独眼索性全招了,“布帛入库也虚报,好的换成次的,整匹剪成段,再拼起来充数。还有修缮费,请工匠花十金,报账二十金;日常采买,市价五十钱的东西,报账八十钱……”

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陆怀古让陈崇全部记录下来,吴独眼画押按手印。

取证完毕,离开粮仓时,吴独眼忽然拉住陆怀古的衣角,低声说:“先生,王管事背后……还有人。”

“谁?”

“小的不敢说。”吴独眼眼神恐惧,“但您查账的事,已经传出去了。昨天有人给小的带话,说如果乱说话,小心全家性命。”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陆怀古点头:“我知道了。你的家人,我会请侯爷保护。”

“谢先生!谢先生!”吴独眼连连磕头。

回账房的路上,陈崇愤愤不平:“先生,王福也太猖狂了!六年贪了这么多,他就不怕侯爷发现?”

“他敢这么做,要么是觉得侯爷不会查,要么是觉得查了也奈何不了他。”陆怀古分析,“或者……他背后真有人撑腰。”

“会是张淳吗?”

“有可能。”陆怀古想起王福与张淳的勾结,“豪强与管家勾结,侵吞主家财产,自古有之。但王莽不是普通地主,他是列侯,是外戚。张淳敢这么明目张胆?”

除非……张淳有更大的靠山。

这个念头让陆怀古心中一凛。如果牵扯到朝廷里的势力,事情就复杂了。

回到账房,陆怀古让陈崇和老徐继续整理其他账目,自己则开始撰写查账报告。

他写得很谨慎,只列举事实和数据,不下结论。粮仓虚报、布帛以次充好、修缮费虚高、日常采买溢价……每一笔都有证人证言和实物证据。

报告写了整整一天。第六天黄昏,初稿完成。

就在陆怀古准备将报告呈给王莽时,王福来了。

这次他没有带人,独自一人,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陆先生辛苦了。”王福脸上堆着笑,“查账这么多天,也没好好吃顿饭。小的让厨房炖了只鸡,给先生补补。”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陆怀古让陈崇收下食盒,但没动:“王管事有事?”

“也没什么大事。”王福搓着手,“就是……听说先生查账查得差不多了?有什么发现吗?”

“还在整理。”陆怀古含糊道。

“那粮仓那边……”王福试探,“吴独眼那老东西,没乱说什么吧?”

“吴老伯很配合,说了些仓储的惯例。”陆怀古滴水不漏。

王福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您查账,查出问题,那是您的本事。但有些事……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愿闻其详。”

“侯府这么大,上下下百十口人,方方面面都要打点。”王福压低声音,“比如郡守府的吏员,逢年过节要送礼吧?比如来往的商贾,需要打点关系吧?再比如……长安那边的贵人,偶尔也要孝敬吧?这些开销,账上不好写,只能从别处挪。”

这是要拉陆怀古下水——把贪污说成“必要的打点”。

陆怀古不动声色:“这些事,侯爷知道吗?”

“有些知道,有些……侯爷日理万机,不必事事烦扰。”王福说得冠冕堂皇,“咱们做下人的,不就是为主分忧吗?”

“那王管事这些年,真是辛苦了。”陆怀古似笑非笑。

“辛苦谈不上,就是……有些委屈。”王福开始诉苦,“外面人都以为我王福贪了多少,其实大部分都用在了正事上。就说去年修围墙,工匠开价就是四十金,我只报了五十金,中间十金打点郡守府的工曹,不然他能那么快批下物料?”

“还有前年长安来的黄门(宦官),开口就要三十金的‘辛苦费’,不给就在天子面前说侯爷坏话。这钱不从账上出,从哪儿出?”

一桩桩,说得情真意切。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还真可能被忽悠过去。

但陆怀古不是普通人。他听完后,只问了一个问题:“王管事,这些打点的开销,有记录吗?”

王福一愣:“这……这种私下往来,哪能留记录?”

“那就是死无对证了。”陆怀古点头,“你说都是为了侯爷,但空口无凭。而我查到的虚报、掺假、溢价,可是人证物证俱全。”

王福脸色变了:“先生这是……非要撕破脸?”

“不是我要撕破脸,是规矩要守。”陆怀古平静地说,“王管事若真觉得委屈,可以把所有打点的明细列出来,咱们一笔笔核对。只要真是为了侯爷,侯爷明事理,不会怪罪。”

这话将了王福一军。他怎么可能列得出明细?就算列了,也经不起核对。

王福沉默良久,眼神逐渐阴沉:“陆先生,您初来乍到,可能不知道南阳的水有多深。有些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都好过。非要较真……可能伤着自己。”

威胁,又是威胁。

陆怀古笑了:“王管事,我也送你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得谈了。

王福站起身,冷冷道:“既然先生执意如此,那小的就等着看结果了。只希望先生……好自为之。”

他拂袖而去。

陈崇从里间出来,担忧道:“先生,他这是要狗急跳墙了。”

“我知道。”陆怀古看着桌上的报告,“所以这份东西,要尽快交到侯爷手里。今晚你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准进。我去见侯爷。”

“现在?”

“对,现在。”

王莽在书房接见了陆怀古,时间是亥时三刻(晚10点)。

烛光下,王莽看完了查账报告。他看得很慢,每一页都反复看几遍。越看,脸色越沉。

看完后,他沉默了很久。

书房里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陆怀古垂手站在下首,心中也在打鼓。他不知道王莽会如何反应——是震怒?是包庇?还是……

“六年。”王莽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虚报粮租、以次充好、虚开修缮、溢价采买……共计贪墨约三百金。相当于侯府两年的总收入。”

他抬头看着陆怀古:“先生,这个数字准确吗?”

“只多不少。”陆怀古回答,“有些陈年旧账已无法追溯,实际可能更多。”

王莽又沉默了。他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烛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上晃动。

“先生可知,王福跟了我多少年?”

“怀古不知。”

“二十年。”王莽缓缓道,“我二十岁时,他还是个跑腿的小厮。我母亲看他机灵,让他跟着我。后来我入朝为官,他打理家事;我被遣回封地,他跟着来南阳。二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是在为处置做铺垫。陆怀古没有接话,等王莽继续。

“但苦劳不是贪墨的理由。”王莽话锋一转,眼神凌厉起来,“三百金,我可以不在乎。但他辜负了我的信任,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报告:“更关键的是,他背后还有人。张淳……还有长安那边?”

“吴独眼只说了有人威胁,不敢说具体是谁。”陆怀古谨慎道,“但王管事与张淳往来密切,确有其事。”

“张淳……”王莽冷笑,“一个地方豪强,手伸得真长。看来是我平时太宽厚了,让他们觉得我好欺。”

这话里透着杀气。陆怀古知道,王莽要动真格了。

果然,王莽下令:“明日辰时,召集府中所有管事、账房、仓管,我要亲自审问。先生,你来做记录。”

“诺。”

“另外,”王莽想了想,“派两个可靠的人,暗中保护吴独眼的家人。还有……陈崇那孩子,你也让他小心些。”

“侯爷是担心……”

“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王莽沉声道,“先生这几日也小心,出入最好有人跟着。”

“谢侯爷关心。”

王莽摆摆手,示意陆怀古可以退下了。走到门口时,王莽忽然又叫住他:“先生。”

“侯爷还有何吩咐?”

“这件事结束后,我想请先生正式管理侯府账目。”王莽认真地说,“不只是查账,是重建一套制度,让账目清清楚楚,谁也做不了手脚。”

这是重用,也是考验。

陆怀古躬身:“怀古定当尽力。”

“好。”王莽点头,“去吧。”

离开书房,夜已深。秋风吹过廊下,带着刺骨的寒意。

陆怀古紧了紧衣襟,快步走回东跨院。路上,他总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但回头又看不到人。

是错觉?还是真的有人监视?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明天,将有一场风暴。

陆怀古回到东跨院时,陈崇还没睡,在油灯下整理最后几卷账目。

“先生,怎么样?”

“侯爷明日要亲自审问。”陆怀古简单说了情况,“你早点休息,明天要打起精神。”

陈崇却犹豫了一下:“先生,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今天下午,老徐偷偷找过我。”陈崇压低声音,“他说,王管事可能……要跑。”

“跑?”

“老徐说,他看见王福的儿子下午出府,带着个大包袱,往县城方向去了。而且王福的房里,一些值钱的东西也不见了。”

这是要转移财产,准备后路。

陆怀古沉吟:“侯爷已经下令,他跑不了。不过……以防万一,你明天天亮就去禀告侯爷,加强府门看守。”

“诺。”

这一夜,陆怀古睡得不安稳。梦中全是账簿、数字、王福阴狠的脸、王莽深沉的眼……

天快亮时,他被院外的动静惊醒。

起身查看,发现是王莽派来的四个护卫,已经守在院门外。为首的护卫拱手:“陆先生,侯爷命我等保护先生安全。从今日起,日夜值守。”

王莽动作真快。

辰时(早7点),侯府正堂。

所有管事、账房、仓管等二十余人齐聚堂下,个个神色紧张。王莽端坐主位,陆怀古坐在侧席,面前摆着笔墨简牍,准备记录。

王福站在管事队列首位,脸色苍白,但强作镇定。

“开始吧。”王莽开口,声音平静,却透着威严。

陆怀古首先汇报查账结果。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平实地列举事实和数据。每说一项,就出示对应的证据:吴独眼的供词、粮仓的实物、布帛库的样品、修缮工匠的证言……

堂下众人听得心惊胆战。有人偷偷看王福,有人低头不敢对视。

汇报完毕,王莽看向王福:“王福,你有什么话说?”

王福扑通跪下:“侯爷明鉴!小的……小的是被冤枉的!这些事,小的都不知道啊!”

“不知道?”王莽冷笑,“粮仓虚报,吴独眼说是你指使。布帛以次充好,织坊管事也说是你的主意。修缮费虚高,工匠说多出的钱都进了你的口袋。你一句不知道,就想推干净?”

“他们……他们串通好了陷害小的!”王福哭喊,“小的对侯爷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啊!”

“忠心耿耿?”王莽拿起一卷账目,“元寿三年,你报称修缮东跨院花费十五金。可我查了,那年东跨院根本没修过。这十五金,你用到哪里去了?”

王福语塞。

“还有,”王莽又拿起一卷,“去年你报称给长安某贵人送礼三十金,可有回执?贵人姓甚名谁?官居何职?”

“这……这是私下往来,不便留痕……”

“那就是没有证据。”王莽一拍案几,“王福,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钱都去哪儿了?说出来,我可以从轻发落。”

这是最后的通牒。

堂中死寂。所有人都看着王福。

王福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看看王莽,又看看陆怀古,眼中闪过绝望、怨恨,最后变成疯狂。

“好……好……”他忽然笑了,笑得凄厉,“侯爷既然不信小的,小的也没什么好说的。但有些事,侯爷还是不知道为好。”

“什么事?”王莽眼神一凛。

王福抬头,盯着王莽:“侯爷可知,这些年您能安稳待在南阳,长安那边没人找麻烦,是因为谁在打点?您可知,郡守府对您礼遇有加,是谁在疏通?您可知……”

“住口!”王莽厉声打断,“你的意思是,你贪墨的钱,都用在了这些事上?”

“是不是,侯爷心里清楚。”王福豁出去了,“没有小的这些年上下打点,侯爷能这么清净?能在封地安安稳稳当圣人?”

这话太毒了。暗示王莽的“清誉”是建立在王福的“龌龊”之上的。

王莽脸色铁青,手指紧握,指节发白。

陆怀古知道,关键时刻到了。王莽如果被这话拿住,可能真会从轻发落——为了自己的名声。

但他小看了王莽。

“好,好一个上下打点。”王莽缓缓站起,走到王福面前,“那我问你:你打点的都是什么人?收了钱,可有为你我办事?还是说,钱收了,事没办,或者……根本就没送出去?”

王福愣住了。

“你刚才说长安的贵人,郡守府的吏员。”王莽俯视着他,“那你把名字说出来。只要核实确有其事,钱确实用在了正途,我不但不罚你,还给你记功。”

这是将军。王福哪敢说出名字?说出来,一查就露馅。

“说啊。”王莽逼问。

王福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看来是说不出来了。”王莽直起身,声音冰冷,“王福,你贪墨主家财物,数额巨大;欺上瞒下,败坏侯府声誉;事败之后,不思悔改,反而诬陷主上。数罪并罚——”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杖一百,没收家产,逐出侯府,永不复用。”

杖一百,几乎是死刑。汉代杖刑很重,五十杖就能要人命。

王福彻底崩溃,磕头求饶:“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小的知错了!小的愿意退赔!求侯爷看在多年情分上,饶小的一命!”

王莽不为所动:“拖下去。”

两个护卫上前,架起王福往外拖。王福挣扎着,忽然扭头看向陆怀古,眼中满是怨毒:“陆怀古!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声音凄厉,回荡在堂中。

堂下众人噤若寒蝉。

王莽扫视众人:“你们都看到了。在我府中做事,忠心勤勉者,我必厚待;贪墨舞弊者,这就是下场。从今日起,府中账目由陆先生接管,重建制度。有不服者,现在就可以离开。”

无人敢动。

“散了吧。”王莽挥手。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退下。

堂中只剩下王莽和陆怀古。

王莽坐回主位,闭目良久,才缓缓开口:“先生,我是不是……太狠了?”

“侯爷依法办事,何来狠之说?”陆怀古回答。

“二十年……”王莽叹息,“我本可以留他一命,但他最后那些话……不能留了。留了,后患无穷。”

陆怀古明白。王福最后试图拉王莽下水,这是犯了死忌。王莽必须杀他,以儆效尤,也为了灭口。

“侯爷英明。”他只能这么说。

王莽睁开眼,眼中疲惫尽显:“接下来,就拜托先生了。府里的账,还有人心,都要重整。”

“诺。”

走出正堂时,陆怀古听到远处传来杖刑的声音,以及王福逐渐微弱的惨叫。

秋风萧瑟,卷起满地落叶。

一场风波结束了,但更大的风暴,也许正在酝酿。

陆怀古抬头看天,阴云密布。

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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