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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杭州·东渡院正殿

五芒星阵血光大盛,如同地狱熔炉的炉口,将整座殿堂映照得猩红一片。阵中那些名山灵核碎片正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白色的齑粉,蕴含其中的千年灵气如决堤洪水,被强行抽取、扭曲,化作乳白色的光流,疯狂涌向中央那尊邪化的不动明王像。佛像六只赤红眼睛妖异闪烁,石质身躯表面开始出现龟裂,裂缝中透出暗红光芒,仿佛有什么巨大的活物正在内部挣扎、蠕动,即将破壳而出。

空海和尚站在阵眼处,紫色僧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他手中九环锡杖上的血色宝石光芒吞吐,与佛像的六只眼睛形成诡异的共鸣节奏。每闪烁一次,殿内温度便骤然降低一分,墙壁、梁柱上冰霜“咔嚓咔嚓”蔓延,空气中凝结出细小的黑色冰晶,带着污秽的炁息。

“看到了吗?这就是神国百年谋划的力量!”空海声音因狂热而扭曲嘶哑,“以中原山川之灵为柴薪,以龙虎山镇山之宝为火种,奉养八岐大神!待大神降临,这万里山河,都将成为神国的牧场,尔等血脉,皆为神仆!这才是真正的……改天换日!”

陈九生站在阵外三丈处,赤金火焰在周身流转不息,将侵袭而来的阴寒秽气灼烧得发出“滋滋”声响。他并未立刻动手,而是双眼微眯,瞳孔深处有细微的金色符文一闪而过——这是龙虎山“洞真眼”的神通,能窥破虚妄,直见本质。他仔细观察着这个五芒星阵的灵力流转轨迹、阵纹走势、五个黑袍人的站位与呼吸节奏……

越是观察,他眉头皱得越紧。

这阵法,表面看是倭国神道教的“逆五芒星唤魔阵”,以五行相克之理逆转地脉,召唤邪神。可阵眼布置的方位、灵力转换的关键节点、甚至黑袍人诵念咒文时特定的停顿节奏……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不是倭国的路数。是中原阵法的变种,而且是极为高深的变种。

他脑海中迅速闪过龙虎山藏经阁中那些古老阵图。忽然,一个图案与眼前景象重叠——龙虎山镇派大阵之一的“五雷缚魔阵”!此阵以五行相生之力,引动天雷,镇压一切邪祟。而眼前这个逆阵,其核心构架、能量流转的经络,赫然是“五雷缚魔阵”的倒转镜像!五雷缚魔阵以五行雷法诛邪,这个逆阵则是以五行阴煞抽取灵气、供养魔物!这是赤裸裸的亵渎与背叛!

“空海,”陈九生忽然开口,声音清朗,压过那令人烦躁的诵咒声,“你的阵法……师承何人?”

空海正沉浸在阵法即将成功的狂热中,闻言一怔,随即发出夜枭般的冷笑:“死到临头,还有心思问这个?告诉你也无妨,此乃神国秘传……”

“神国秘传?”陈九生打断他,向前踏出一步,赤金火焰在地面留下一个燃烧的足印,“这阵法的根基,分明是我龙虎山‘五雷缚魔阵’的逆用!五雷缚魔阵乃龙虎山不传之秘,历代只传天师及护法长老。你一个倭国和尚,如何学得?除非……”

他停步,眼中寒光如电,直射空海:“教你阵法的人,曾是龙虎山核心弟子。而且,是五十年前那位惊才绝艳、却突然‘暴毙’的……张虚靖师叔祖!”

空海脸色剧变,握着锡杖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你……你怎么知道?!”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惊疑。

“我不但知道,还在藏经阁‘尘封卷’中,读过他叛逃前留下的半部手札。”陈九生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空海心头,“张虚靖前辈,十岁通晓《道藏》,十五岁自创‘虚靖雷法’,以弱冠之龄突破真人境,被内定为第六十三代天师继承人。可他二十岁那年,因主张‘三教合一,道法革新’,被当时守旧的长老会斥为‘离经叛道’,甚至要废他修为,圈禁终生。他心灰意冷之下,盗走三卷《天师秘要》,其中一卷便是‘五雷缚魔阵’全本及他本人的推演心得,而后假死脱身,远遁海外。”

他顿了顿,看着空海越发难看的脸色:“他逃到倭国后,化名‘安倍虚靖’,娶当地贵族之女,凭借绝世天资,融合神道、佛、道三家之学,开创了所谓的‘虚靖神道’一脉。而你——”

陈九生目光落在那根九环锡杖杖头的血色宝石上,那宝石深处,隐约有一个盘坐的人形虚影:“你继承了他的衣钵,也继承了他的怨念。但这颗‘血舍利’,并非他自愿所留吧?是他坐化时,你以邪法强取其毕生修为与残魂所炼!你口口声声完成师父遗愿,实则只是用他的学识与遗骸,满足你自己吞并中原的野心!”

“住口!”空海狂吼一声,枯瘦的脸庞因暴怒而扭曲,“你懂什么?!师父临终前亲口所言,中原道门故步自封,冥顽不灵,迟早衰亡!唯有打破旧秩序,以神道为尊,佛道为辅,建立全新道统,才是天下众生超脱之路!我这么做,是在践行师父大道!”

“不,你错了。”陈九生摇头,眼中满是冰冷的悲悯,“张虚靖前辈在手札末尾写道:‘吾道难容于故土,远走东瀛,非为仇,实为憾。愿后来者,能开新天,然切记,道之根本,在护生,非害生。’他追求的是融合与开创,是护佑生灵,而非毁灭与掠夺!你看这阵法,抽取山川之灵,毁坏地脉根基,荼毒万里山河,这岂是‘护生’?空海,你看看这些被你们毁掉的灵核!听听山川的哀鸣!张虚靖前辈若在天有灵,看到你用他传下的阵法做这等伤天害理、灭绝生机之事,只会痛心疾首,恨不能亲手清理门户!”

“你胡说!师父他……”空海眼神剧烈闪烁,陈九生的话语显然触动了他心底某处不愿触及的怀疑,但他迅速被狂热的执念吞噬,“师父的宏愿,岂是你这小辈能懂?!杀了他!完成祭祀!”

最后一句是对五个黑袍人所吼。五个黑袍人同时厉啸,逆转的五芒星阵血光冲天,无数怨魂般的黑影从阵中浮现,张牙舞爪扑向陈九生!中央的不动明王像六臂齐挥,六件邪器光芒大放,射出六道污秽的光柱,封死陈九生所有退路!

陈九生不再多言。他抬起右手,掌心赤金火焰疯狂汇聚,瞬间凝聚成一柄三尺长的火焰长剑,剑身符文流转,隐隐有雷霆之音。他左手并指,在虚空中飞速划动,勾勒出的却不是龙虎山任何一道法印,而是一个融合了佛家“无畏印”的坚毅、儒家“正心印”的堂皇、道家“太极印”的圆融的——全新手印!

三教印!正是张虚靖当年构想却未能完善的“三教真法”雏形!

手印成型的刹那,一股中正平和、却又包容万象的独特炁息轰然爆发!那扑来的怨魂黑影如同撞上无形墙壁,发出凄厉尖叫,纷纷溃散!六道污秽光柱也被这股气息一冲,竟微微偏斜!

空海瞪大眼睛,失声叫道:“三教印?!你……你怎么会师父未完成的……”

“因为张虚靖前辈的手札与推演心得,大部分都留在了龙虎山藏经阁的暗格里。他从未真正背叛道门,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留下了他的道。”陈九生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赤金流光,不是冲向空海,而是直刺五芒星阵的东北角——那个黑袍人所在的“木行节点”!

既然此阵脱胎于五雷缚魔阵,那就有同样的、基于五行生克原理的弱点!五雷缚魔阵以五行相生之力循环不息,镇压邪魔;而逆阵则是以五行相克之力破坏抽取。相生流转圆融无暇,生生不息;但相克……必有间隙!因为五行相克是破坏性的,每一次灵力属性的强制转换,都会产生刹那的灵力滞涩与冲突!

陈九生要抓的,就是五行轮转到“木行”时的刹那滞涩!此刻,正是阵法的“木时”!

“拦住他!”空海厉喝,锡杖猛击地面!血色宝石迸发出刺目血光,化作一只房屋大小的狰狞鬼手,指甲漆黑如钩,带着腥风抓向陈九生!

与此同时,五个黑袍人同时变阵!五芒星逆转加速,阴煞之气如黑色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向陈九生,要将他淹没、冻结、撕碎!

可陈九生根本不闪不避。他剑势如龙,一往无前,只是在巨大鬼手即将触及背心的瞬间,左手的“三教印”光芒大放,向前一按!

“嗡——!”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那蕴含空海邪力与血舍利威能的鬼手,在触及三教印光芒的刹那,竟骤然停滞!仿佛遇到了同源却更高层次的力量,产生了本能的畏惧与混乱!鬼手掌心那张扭曲的鬼脸,露出了拟人化的茫然。

空海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不可能!师父的印记……怎么会认可你?!”

“因为道无分国界,正邪自在人心。”陈九生声音冰冷,火焰长剑已如流星般刺入东北角黑袍人的胸口!“张虚靖前辈的道,是寻求融合与升华,而非你这样的堕落与毁灭!破!”

“噗嗤!”赤金火焰顺着剑身疯狂涌入黑袍人体内!那黑袍人连惨叫都未及发出,周身阴煞之气如滚汤泼雪般消融,露出下面一张苍老枯槁的倭人面孔,眼中满是惊恐与难以置信。他胸前悬挂的一块刻画着树木纹理的青色玉佩,“咔嚓”一声,碎裂成粉!

木行节点——破!

五行缺一,生生不息的循环瞬间被打破!阵势骤乱!

“哇!”其余四个黑袍人同时遭到剧烈的阵法反噬,齐齐喷出大口黑血,身体剧震,诵咒声戛然而止!五芒星阵血光明灭不定,剧烈闪烁,如同风中残烛。中央的不动明王像发出一声不甘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嘶吼,六只赤眼的光芒急速暗淡,身躯的蠕动也停了下来。

“不——!稳住!给我稳住!”空海目眦欲裂,疯狂催动体内邪力注入锡杖,血色宝石光芒拼命闪烁,试图强行稳住崩溃的阵法和反噬的邪像。

可陈九生不会给他任何喘息之机。他身形如电,在因阵法紊乱而灵力暴走的殿内穿梭,每一步都踏在阵法灵力流转的节点上,火焰长剑划出一道道赤金轨迹。

“金行节点,破!”西南角黑袍人胸口金属性玉佩碎!

“水行节点,破!”西北角黑袍人胸口水性玉佩碎!

“火行节点,破!”东南角黑袍人胸口火性玉佩碎!

“土行节点,破!”正西方黑袍人胸口土性玉佩碎!

五剑,快如闪电,精准狠辣!五块维系逆阵的玉佩尽数粉碎!

轰隆——!!!

五芒星阵彻底崩溃!狂暴失控的阴煞之气与尚未被吸收的灵气碎片混合在一起,形成一场小型的能量风暴,在殿内疯狂肆虐!墙壁上的符文寸寸剥落,梁柱上的冰霜炸裂!堆在阵中的灵核齑粉被卷起,如同灰色的雪暴!

“嗷——!!!”不动明王像发出最后一声凄厉哀鸣,六臂乱舞,身躯上裂纹密布,“嘭”的一声巨响,彻底坍塌,化作一地冒着黑烟的碎石块。那六件邪器仿品也同时炸裂。

一方古朴的青铜方印从碎石中飞出,正是镇山印!虽然印体裂纹明显,灵光黯淡,但终究未被彻底污染。陈九生凌空一抓,将其摄入手中,迅速贴上一张清心符,收入怀中内袋。

“噗——!!!”空海遭受阵法彻底反噬与邪像崩溃的双重冲击,仰天喷出一大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气息瞬间萎靡,踉跄后退数步,“砰”地一声撞在墙壁上,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死死盯着陈九生,眼中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怨毒,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你……你毁了神国百年谋划的心血……八岐大神……不会放过……”

“毁掉的是邪谋,不是神国。”陈九生收剑,周身赤金火焰缓缓熄灭,但眼神依旧凌厉如刀,“空海,念在张虚靖前辈的面上,我给你最后一个选择:散去修为,自封经脉,跟我回龙虎山,在天师殿前陈述罪状,于镇妖塔中反省余生。或许,还能留下一线生机。”

“反省?哈哈哈……咳咳……”空海惨笑,咳出更多黑血,气息越来越弱,但眼神中的疯狂却愈发炽烈,“陈九生,你以为你赢了?不,你毁掉的,不过是千百个祭坛中的一个!神国在各大名山的布置,五十年前就已开始,早已完成大半!就算没有这些灵核,只要地脉节点上的‘蚀灵钉’还在,八岐大神终会感应到此界坐标,通过其他方式降临!而且……”

他眼中闪过诡异而讥讽的光芒,死死盯着陈九生:“你以为在朝中支持我们的,只有邵元节那种汲汲营营于长生的蠢货吗?你以为江南那些诗书传家、满口仁义道德的清流们,就真的忠于朱明江山吗?他们想要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也狠得多!”

陈九生心头一凛,上前一步:“什么意思?说清楚!”

“意思就是——”空海脸上露出一个狰狞而快意的笑容,忽然用尽最后力气,咬破舌尖,一口混合着生命精元的本命精血喷在九环锡杖的血色宝石上!

嗡!

血色宝石瞬间光芒暴涨,将他全身包裹!一股强烈无比的空间波动爆发开来!

“江南的清流们,世代簪缨,却屈居北人之下久矣!他们想要的……是这片富庶江山,换个主人!哈哈……陈九生,我们在江南……等你!看你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这……滚滚大势!”

话音未落,血光炸裂!空海的身影在血光中变得模糊,随即化作一道细长的血虹,“嗖”的一声,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冲破殿顶瓦片,消失在阴沉的天际!只留下殿顶一个大洞,以及簌簌落下的碎瓦和雪花。

陈九生没有追。空间遁术,且是燃烧生命本源的邪遁,此刻去追已来不及。他站在原地,望着殿顶那个破洞,雪花混合着血腥气飘落,在他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江南……清流?世代簪缨?屈居北人之下?

一个更庞大、更可怕的阴谋轮廓,在他心中隐隐浮现。倭寇之患,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下的阴影,可能牵连着大明朝堂最根本的南北之争、士族与皇权的矛盾。

他低头,看着满地狼藉。五个黑袍人已随着阵法反噬和空海遁走时的血咒爆发,化作了五滩腥臭的黑水。那些灵核碎片也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灵性,与普通尘土无异。

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大人!大人!您没事吧?”是守在外面的豹房卫,听到了里面的巨响和血虹冲天。

陈九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转身走向殿门。

七日后·龙虎山·天师殿(扩展)

“……情况大致如此。”陈九生将灵光依旧黯淡、但邪气已被暂时封住的镇山印,双手呈还给端坐主位的张元吉天师,详细汇报了杭州东渡院一战的前后经过,尤其重点提到了空海最后遁走前的话语,“空海虽重伤遁逃,但东渡院邪阵已破,倭国在杭州的一个重要据点被拔除,窃取灵核转运的渠道被切断。不过,他临逃前所言,指向‘江南的清流’,甚至暗示江南士族中有人与倭寇勾结,所图甚大。弟子怀疑,朝中内应,恐怕不止邵元节余党,可能就出自……江南那些盘踞地方、势力庞大的士族门阀。”

殿内,张元吉天师面色依旧苍白,但气息平稳了许多,胸前已不见血迹。谢沧流、陆载尘、贺兰分坐两侧,听完陈九生叙述,面色皆是凝重如水。

“江南清流……”张元吉喃喃重复,手指轻轻敲击着座椅扶手,“自永乐帝迁都北京,以北方边镇、京营钳制天下,江南士族在朝中影响力确实大不如前。但他们世代经营,把控漕运、盐铁、丝绸,通过科举绵延不断输送子弟入朝,在地方上更是树大根深,州府官吏多出其门。若真有人因不满现状,或为家族私利,铤而走险,勾结外敌,意图……搅乱朝局,甚至……”

甚至什么,天师没有明说,但在场诸人都明白——甚至改朝换代,扶持一个更能代表江南利益的“新主”。

陆载尘“唰”地收起折扇,敲打掌心,沉吟道:“关键是,具体是谁?江南太大了,苏松常镇,杭嘉湖宁,每个府都有数得上号的大家族。杭州赵氏、苏州王氏、南京徐氏,这些都是传承数百年的巨室。没有确凿的铁证,动他们,就是捅马蜂窝,立刻会引来整个江南士林的反扑,朝中浙党、楚党也会群起攻之。届时,剿倭不成,反倒可能引发朝局动荡,给倭寇可乘之机。”

“那就必须找到铁证,一击毙命。”谢沧流仰头灌了一大口酒,眼中血丝未褪,却闪烁着鹰隼般的厉色,“九生,你现在是钦封的‘靖海伏魔使’,手上有尚方剑,有豹房卫。就去江南查!明面上查倭寇,暗地里查这些蠹虫!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些吃里扒外、祸国殃民的混账东西揪出来!龙虎山在江南也有几家信众,可以为你提供些掩护。”

陈九生却缓缓摇头:“师父,弟子暂时还不能直接南下。”

“为何?”谢沧流挑眉。

“原因有二。”陈九生声音沉稳,“第一,空海逃走前说,倭国在各大名山的‘蚀灵钉’布置早已完成大半。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通知天下名山道友,尤其是还未发现异常或尚未遭劫的灵山,立刻组织人手,详细勘察地脉,找出并拔除那些邪物,加固封印,阻止地脉继续衰败。此事关乎天下灵机根本,刻不容缓。”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殿外方向,语气柔和了些许:“第二……弟子答应了燕姑娘,要照顾好念生。那孩子已经满月了,眉眼长开,很是康健。但江南局势不明,暗流汹涌,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必定危险重重。不能再带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颠沛流离,让他涉险。弟子想……将他托付给林巧娘师姐,留在龙虎山安稳长大。待我处理完该处理的事,再回来尽师父之责。”

殿内一阵沉默。想起郭启明与燕红绡,众人心头皆是一沉。

许久,贺兰轻声道,眼中带着怜惜:“巧娘那孩子……心细如发,又天生一副慈软心肠,医术已得我七八分真传。将念生交给她照料,确实是最稳妥的。她定会将念生视如己出。”

张元吉天师叹息一声,既是欣慰,又是忧虑:“也好。那孩子就暂且留在龙虎山,由巧娘抚养。老道也会定期为他梳理经脉,打熬根基。至于江南之事……”他看向陈九生,“你可有具体打算?”

陈九生从怀中取出一叠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信件和几张图纸:“这是在东渡院密室暗格中搜出的部分密信和联络名单,虽经焚毁,但弟子以‘返照术’复原了一些残片。其中频繁提及的几个名字和代号,经沈清歌姑娘动用沈家暗线初步核实,与杭州赵氏、苏州王氏、南京魏国公府(徐氏)有密切关联。这三家,极可能是倭寇在江南的资金、情报中转站,甚至可能是更高层级的策划者之一。”

他展开一张江南简图,指着几个标注点:“弟子已传讯沈姑娘,请她继续利用沈家在江南织造、漕运网络中的关系,暗中调查这三家近半年来的异常资金流向、人员往来,尤其是与海外倭商、沿海走私集团的接触。同时,弟子会以‘靖海伏魔使’名义,行文江南各府,要求协查倭寇,借此观察地方官员反应,尤其是与这三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待各山防范蚀灵钉的事宜安排妥当,弟子便亲率部分豹房卫,以追查倭寇余孽为名南下,与沈姑娘里应外合。”

“沈家那丫头?”谢沧流捋了捋胡子,“她爹沈慎之可是南京户部侍郎,兼管江南织造局,是实实在在的肥缺。若江南士族真有问题,他这个位置,恐怕很难独善其身,甚至……”

“弟子信得过沈姑娘。”陈九生语气坚定,“她与邵元节之事无关,且在之前事件中多次相助。至于沈大人……若他真有问题,沈姑娘在他身边,反而更容易察觉端倪,为我们提供线索。退一步说,若沈大人也牵涉其中,那更说明问题已深入膏肓,我们必须有能在敌人内部的眼睛。”

正商议间,殿外忽然传来守山弟子带着惊讶的通报声:“天师!嵩山少林寺达摩院首座,慧明大师,携弟子四人,求见!”

众人皆是一怔。少林与龙虎山虽同属中原修行界,但一佛一道,平日往来不多,仅限于重大法会时的礼节性交流。此时少林高僧亲自登门,且是达摩院首座这样的核心人物……

“快请。”张元吉天师肃然道。

片刻后,一位身着杏黄色僧袍、外罩棕色袈裟的老僧,手持九环禅杖,步履沉稳地步入殿中。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双目澄澈有神,太阳穴微微隆起,正是以佛法精深和武学造诣闻名于世的少林达摩院首座慧明大师。身后跟着四名年轻的武僧,个个眼神精亮,气息沉稳,显然修为不俗。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合十行礼,声音洪亮而平和,“张天师,诸位道长,贫僧冒昧来访,打扰清修,实是有万分紧急之事相告。”

“大师不必多礼,请坐。看茶。”张元吉天师抬手示意,“不知何事,竟劳动大师亲自前来?”

慧明大师坐下,接过道童奉上的清茶却未饮,神色凝重道:“三日前,子夜时分,嵩山后山禁地‘达摩洞’中,供奉已逾千年、作为少林镇寺之宝之一的‘达摩初祖舍利’……不翼而飞。”

“什么?!”殿中除陈九生外,众人皆惊然变色。

达摩舍利!那可是禅宗初祖达摩禅师坐化后所遗,蕴含无上佛法真意与修为结晶,不仅是少林精神象征,更是镇压嵩山地脉、维系少室山灵气的核心圣物!此物失窃,其严重性不亚于龙虎山镇山印被盗!

“现场留下此物。”慧明大师从袖中取出一枚用丝绸包裹的黑色玉佩,玉佩约拇指大小,形制古朴,但上面刻画的扭曲符文,却散发着与东渡院中如出一辙的阴邪气息——正是倭国神道教的“请神符”,且品阶极高!

陈九生接过玉佩,指尖轻触,一股熟悉的、带着空海特有炁息的阴寒怨气顺着手臂经络袭来。他闭目感应片刻,睁开眼,沉声道:“是空海。这玉佩上有他残留的邪力印记,而且很新,不超过五日。他受重伤遁走后,竟没有远逃,反而冒险潜入少林,盗取舍利!”

慧明大师苦笑颔首:“果然如此。实不相瞒,这半年来,少林已察觉到数次不明身份的窥探,也曾拦截过几批试图潜入后山的黑衣蒙面人,皆被护山武僧击退。贫僧与方丈师兄本以为防范已然严密,并加强了巡查。没想到三日前,有大批倭寇流匪在登封县城外聚集作乱,劫掠商队,声势颇大。方丈师兄为保境安民,亲自率一百零八罗汉堂武僧下山平乱。寺中高手被调动大半,守备空虚,这才被贼子钻了空子……唉,调虎离山,好算计!”

“调虎离山……”谢沧流握紧酒葫芦,青筋暴露。龙虎山失窃时,他同样是被引开的。倭寇对中原各派内部情况、高手动向,简直了如指掌!

“大师不必过于自责。”张元吉天师安慰道,语气沉重,“倭寇蓄谋数十年,手段阴狠诡谲,又得内应指引,实是防不胜防。如今当务之急,是各派摒弃门户之见,联手应对。一方面加强防范,另一方面……设法追回失窃圣物。”

他看向陈九生:“九生,你既与空海正面交手,熟悉其气息手段,追踪达摩舍利之事,恐怕还需……”

“弟子明白。”陈九生拱手应道,“空海受阵法反噬重伤,又强行动用血遁,此刻必然躲在某处隐秘之地疗伤,同时设法炼化或利用达摩舍利。这是他短时间内难以移动的破绽。弟子会即刻起草一份‘各山联防及清查蚀灵钉’的檄文,以天师令传告天下道门。同时,弟子也会以个人名义,致信少林、峨眉、五台、普陀等佛门圣地,详陈利害,建议佛道两界暂时放下成见,互通消息,建立联防机制,共御外敌。”

慧明大师眼中闪过感激与决断之色:“若能促成佛道联手,实乃中原修行界之大幸,亦是天下苍生之福!少林愿与龙虎山结为同盟,共享倭寇情报,互援互助。贫僧这就传讯方丈师兄,并联络其他佛门寺院。”

“好!”张元吉天师精神微振,强撑着站起身,“那便如此说定。九生,你速去起草檄文。慧明大师,请随老道移步后殿静室,我们详谈结盟细则与防范布置。”

众人行礼告退。陈九生独自留在空旷的天师殿中,走到侧案前,铺开特制的黄表纸,研墨润笔。

窗外,连续多日的风雪终于停了。惨白的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洒在龙虎山重重殿宇的琉璃瓦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泽。远山依旧素裹,一片寂静。

可陈九生心中雪亮,这看似平静的冰雪之下,炽热的岩浆正在奔涌,巨大的裂缝正在蔓延。倭寇的疯狂,内奸的背叛,南北的暗斗,佛道的危机……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危险的网。

他提起笔,蘸饱浓墨,笔尖悬于纸上一寸,微微一顿。

然后,落笔如刀。

三日后·龙虎山后山药庐

药庐位于后山一处向阳山坡,屋后是一片苍翠的竹林,屋前开辟着几畦药圃,虽值寒冬,仍有几株耐寒的草药顽强地透着绿意。屋内,药香袅袅,混合着淡淡的奶香,炉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山中寒气。

林巧娘坐在窗边的竹床边,轻轻摇晃着一个竹编的摇篮。摇篮里铺着柔软温暖的棉褥,一个白胖的婴儿正睡得香甜,小脸圆润,睫毛长长,偶尔咂咂粉嫩的小嘴,或是在梦中挥动一下握成拳头的小手,可爱得让人心都要化了。

这就是郭念生。

陈九生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看了许久。林巧娘今日未穿道袍,只着一身素雅的浅青色棉裙,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侧脸线条温柔。她哼着不知名的、旋律简单的山歌小调,声音轻柔,手指时不时轻轻抚过婴儿的襁褓。

许是陈九生的目光停留太久,林巧娘似有所觉,转过头来。看见是他,脸上立刻浮现出温婉的笑意,如同春水化开:“九生,你来了。快来看,念生今天早上会对着我笑了呢,眼睛弯弯的,可招人疼了。”

陈九生走过去,脚步放得极轻。他俯身看着摇篮中的婴儿。许是血缘感应,又或是陈九生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原本熟睡的小念生忽然动了动,然后缓缓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眼睛,乌溜溜的眼珠像浸在水里的黑葡萄,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他懵懂地看着凑近的陈九生,看了几秒,竟真的咧开没牙的小嘴,发出了“咿呀”的声音,像是在笑。

那一瞬间,陈九生感觉心头某处坚硬冰冷的地方,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触动了。他伸出食指,极其小心地、轻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娇嫩的脸颊。软软的,温温的,带着蓬勃的生命力。

“他很像燕姑娘。”林巧娘轻声说,目光柔和地流连在婴儿脸上,“尤其是这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人的时候,好像能把人装进去。鼻子和嘴巴,倒是像郭将军,挺括。”

陈九生点点头,沉默了片刻。炉火噼啪作响,衬得屋内更加宁静。

“师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我……要下山了。这次,可能会很久。”

林巧娘摇晃摇篮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低下头,更加专注地看着念生的小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摇篮边缘:“去……江南?”

“嗯。先去几处重要的灵山,协助排查‘蚀灵钉’,然后南下。”陈九生实话实说,“倭寇之患未平,各山地脉亟待修复,江南的暗桩需要拔除,朝中的影子也要揪出来……千头万绪。可能数月,也可能……一年半载,甚至更久。”

“那念生……”林巧娘的声音更轻了。

“我想拜托师姐。”陈九生看着她,眼中是毫无保留的恳切与信任,“这孩子身世太过坎坷,未出生便失怙恃,这世上已无血亲。我虽是他师父,但此去前路艰险,生死难料,不能让他再跟着我漂泊冒险。师姐心细如发,仁心仁术,性情又最是温柔坚韧,是抚养他长大最合适的人选。我已禀明天师,正式收念生为入室弟子,道号‘守真’。但在他懂事之前,他的饮食起居、开蒙识字、筑基养气,还请师姐……代为操劳,给他一个安稳温暖的家。”

林巧娘终于抬起头,眼圈已然微红,却强忍着没有让泪水落下。她看着陈九生,这个她一直默默关心着的小师弟,如今已成长为需要肩负起如山重任的男子。他眼中有着不容动摇的决绝,也有着深藏其下的疲惫与歉疚。

“你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教不好他?”她声音微哽。

“我信。”陈九生重重点头,语气斩钉截铁,“这世上,若还有谁能给念生一个真正的、充满关爱与教诲的家,让他平安喜乐地长大,除了师姐,我想不出第二人。将他托付给师姐,我才能安心去面对外面的风雨。”

林巧娘别过脸去,快速用袖角拭去眼角渗出的泪痕,再转回来时,脸上已努力恢复了平静,只是眼底的水光仍未完全褪去。她直视陈九生,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你。我会照顾好念生,视如己出。教他读书明理,教他辨识草药,教他做人的道理。但是九生,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平安回来。无论如何,一定要活着回来。念生不能没有师父,龙虎山……也不能没有你。你答应我。”

陈九生喉头微哽,心中暖流与酸涩交织。他后退一步,整理衣冠,朝着林巧娘,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师姐大恩,九生没齿难忘。我答应师姐,必竭尽全力,活着回来。”

直起身,他从怀中取出一枚用红绳系着的赤金玉佩。玉佩约铜钱大小,正面以极其精细的雕工刻着一只栩栩如生、作仰天咆哮状的朱厌图腾,背面则是两个古朴的篆字“守真”,边缘环绕着细密的火焰云纹。玉佩入手温润,隐隐有温热传出,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

“这是我以自身朱厌精血混合龙虎山赤阳金,再辅以七七四十九日纯阳真火温养炼制的护身法器。”陈九生将玉佩轻轻放在摇篮边,“贴身佩戴,可辟百邪,温养经脉,亦能在遭遇致命危机时,自动激发一次,化作朱厌虚影护主,堪比真人境一击。若……若我真有不测,这玉佩中封印的一缕我的本命神念,会指引念生……找到他未来该走的路。”

林巧娘拿起玉佩,触手温润熨帖,那温热似乎能直透心底。她小心地将红绳系在念生贴身小衣的扣襻上,让玉佩贴着孩子的心口。玉佩的光芒似乎微微亮了一下,然后渐渐内敛。

“你放心,”林巧娘轻拍着因为被挪动而有些不安扭动的念生,柔声安抚,也是在对陈九生承诺,“我会照顾好他。等你回来时,他一定会跑着跳着,清脆地叫你‘师父’了。”

陈九生最后深深看了摇篮中又开始昏昏欲睡的念生一眼,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身影刻入心底。然后,他决然转身,走出药庐温暖的灯光。

门外,陆载尘和贺兰已在雪地中等候多时。雪又零星地飘了起来。

“都安排妥当了?”陆载尘问,手中折扇轻敲肩头积雪。

“嗯。”陈九生点头,神色已恢复沉静,“各山联防及清查檄文已以天师令发出,相信很快会有回音。少林慧明大师已同意结盟,并答应联络佛门各派。沈清歌那边也有新消息传来——”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信上火漆是沈家特有的标记。

“她查出杭州赵氏近三个月来,有三笔总计超过二十万两白银的巨款,通过钱庄多重转手,最终流入闽海一带几个背景复杂的船行,而这些船行,已被证实有倭寇参股。苏州王氏则频繁宴请南京守备太监、漕运御史等人。至于南京魏国公府徐家,虽然表面低调,但其家族在宁波港的几处仓库,近期有不明身份的大量货物进出,守卫异常森严,连应天府衙役都无法靠近查验。”

陆载尘和贺兰对视一眼,面色更加凝重。资金、人脉、物资通道……这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地下网络。

“信上还说,”陈九生声音压低,“沈姑娘根据一些零碎线索推测,江南这边的主事者,或者说与倭寇勾结的士族代表,地位可能极高,高到……足以影响内阁的某些决策。她用了四个字形容——‘位极人臣’。”

“位极人臣……”贺兰倒吸一口凉气,“内阁不过寥寥数人,皆是天子近臣……若真如此,那岂不是说皇上身边……”

“所以,江南之事,已不仅是剿倭,更是……”陈九生没有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万事小心。”贺兰将一个小巧的青色药囊塞进陈九生手里,药囊绣着兰草纹样,“里面是改良过的‘清心丹’,能抵御更强的精神侵蚀;‘回春散’效力加倍;还有九枚‘冰魄针’,中者经脉瞬间冻结,慎用。记住你师姐的话,也记住师父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龙虎山,永远是你的后盾。”

陈九生接过药囊,入手微凉,却重若千钧。他后退两步,撩起道袍下摆,朝着两位师长,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弟子谨记师父、师叔教诲。此去必当竭尽全力,查明真相,扫除奸邪,不负师门,不负皇恩,亦不负……这天下百姓。”

礼毕,他不再多言,转身,迈入纷扬的细雪之中。青衫背影在素白天地间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通往山道的竹林小径尽头,唯有雪地上留下的一串足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林巧娘抱着被脚步声惊醒、有些不安的念生,站在药庐门口,望着那个方向,久久未动。寒风卷起她的裙角和发丝,她恍若未觉。

怀中的婴儿忽然撇了撇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声音洪亮,小脸涨红,小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仿佛想抓住那已然消失的背影,抓住那一点血脉相连的温暖。

“别哭,念生乖,不哭……”林巧娘连忙轻拍哄着,将脸颊轻轻贴了贴孩子温热的小脸,柔声低语,像是在安慰孩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你师父会回来的。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答应过的事,一定会做到。我们就在这里,好好长大,等着他。一定会的……”

风吹过龙虎山的千峰万壑,卷起松涛竹浪,呜咽如诉。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南,秦淮河桨声灯影依旧,苏州园林曲径通幽,杭州西湖烟波如画。这片富庶温柔乡的表象之下,一场更隐秘、更凶险的风暴,正在无声地加速酝酿。

杭州赵家那座占据了半条街的深宅大院,书房灯火通明至深夜,隐约传来棋子落枰的清脆声响,对弈者沉默不语,唯有墙上一幅《江山万里图》墨迹淋漓。

苏州王氏的园邸水榭中,丝竹声掩盖着低沉的密谈,几份盖着特殊印鉴的文书在烛火下被传阅,然后投入火盆,化作青烟。

南京魏国公府,那扇寻常百姓绝难靠近的朱红大门后,祠堂香火缭绕,并非祭祀祖先,而是在一幅没有署名的、描绘着海上日出景象的画卷前,有人长跪祈祷。

祈祷的内容,细若蚊蚋,却绝非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而是——

“星移斗转,鼎革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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