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四十七分，林衍在宿舍阳台睁开眼。
淡蓝色的星云光点在他意识深处缓缓旋转，比昨夜更清晰、更稳定。突破凡境2级带来的变化不是力量爆发，而是感知的微调——就像近视者第一次戴上度数合适的眼镜，世界的边缘变得锐利。
他摊开手掌，意念微动。
三颗光点从虚空中浮现，在空中排列成等边三角形。然后第四颗、第五颗……当第十二颗光点加入时，一个复杂的多面体雏形开始显现。
“噗。”
在即将成型的瞬间，结构溃散。
灵力储量还是太少。凡境2级的提升主要体现在控制精度上，总量增加不到百分之二十。按这个速度，要打印出能实战使用的物品，至少需要凡境5级以上的灵力储备。
楼下操场传来晨练的声音——肉体撞击沙袋的闷响、兵器破空的锐鸣、偶尔爆发的元素异能带起的光焰。那是C级以上学生的世界，他们有专属的晨训导师，有配套的药浴和营养剂，有明确的成长路径。
而F级，连固定的训练场地都没有。
林衍收起手掌，光点无声湮灭。他转身回到室内，开始收拾书包。同寝的赵峰还在酣睡，胖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昨晚他兴奋到凌晨，反复练习召唤大地傀儡，虽然十次里只有两次能维持超过五秒。
“林衍……”赵峰在睡梦中嘟囔，“看我的土巨人……一拳打爆……”
林衍轻轻带上门。
第七教学楼地下三层，《灵能材料学》的教室比昨天更空了。
三百张折叠椅，只坐了不到四十人。几个D级学生聚在后排打盹，前排稀稀拉拉坐着几个看起来还认真的。林衍选了靠窗的位置，从书包里拿出父亲留下的笔记本。
黑色封皮，边缘磨损严重。翻开扉页，那行字再次映入眼帘：
“世间万物，皆有其构。解其构，便可重塑其命。”
他翻到第三页。这里不再是哲学式的感悟，而是密密麻麻的技术草图——某种复合装甲的层叠结构设计，旁边标注着材料配比和热处理参数。父亲的笔迹潦草却精准，每一条线都带着工程师特有的严谨。
“看懂了吗？”
苍老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吴启明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过道里，手里端着一个掉漆的保温杯。
林衍合上笔记本：“还在尝试。”
“你父亲当年也常说这句话。”吴教授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拧开杯盖，茶香混着药草味飘散出来，“‘还在尝试’——然后他就真的尝试出能抵挡虫族酸液腐蚀的复合陶瓷。”
老人啜了口茶，目光落在林衍的书包上：“听说你昨天去了旧训练馆？”
林衍动作微顿。
“不用紧张，我不是监视你。”吴教授笑了笑，皱纹堆叠的眼角露出些许疲惫，“那地方二十年前是我负责维护的。后来新馆建成，学院要把老馆拆了改仓库，我拦了下来。总得给……某些特别的学生留个安静的地方。”
特别的学生。这个词用在F级身上，带着讽刺的意味。
但吴教授的语气很认真。
“您知道老校工吗？”林衍问。
“老校工？”吴教授眯起眼睛，“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有烧伤、腿脚不便的老人？”
“是。”
“他啊……”老人望向教室斑驳的天花板，像是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在我来学院之前他就在了。有人说他是前线退下来的伤兵，有人说他是某个隐世家族派来的守门人。但我知道的只有一点——他扫地的时候，地上的灰尘会主动聚拢。”
林衍瞳孔微缩。
“觉得不可思议？”吴教授看穿了他的反应，“灵气复苏一百多年了，什么样的异能没见过？控制灰尘算什么。真正让人在意的，是他身上那种……‘静止’的感觉。”
“静止？”
“就像深潭，水面无波，但你不知道底下有多深。”吴教授放下保温杯，“他跟你说话了？”
“他让我‘听’。”
“听什么？”
“万物的呼吸。”
教室里安静了几秒。后排传来某个学生的鼾声，又被同伴推醒。
吴教授缓缓点头：“那就听。用你父亲教你的方式听，用你自己觉醒的方式听。听懂了，F级也能翻天。”
上课铃响了。
老人起身走向讲台，步伐有些蹒跚。林衍看着他微驼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教授知道的，远比说出来的多。
上午的课讲的是《能量回路的拓扑优化》。
吴教授在黑板上画出一个复杂的灵能回路图，那是某种制式灵能步枪的核心模块。
“标准型号，额定输出功率300灵瓦，连续射击一百发后过热，需要冷却三十秒。”他用粉笔敲了敲图纸上的几个节点，“问题出在这里、这里，还有这里。能量流经直角转弯时会产生涡流损耗，积累的热量会让回路材料疲劳。”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台下：“谁能提出改进方案？”
学生们面面相觑。这种涉及实战装备的课题，已经超出了基础理论课的范畴。
“林衍。”吴教授直接点名。
教室里所有视线汇聚过来。后排几个D级学生露出看好戏的表情——他们认出了这个昨天的“F级名人”。
林衍站起身。他没有看黑板上的图纸，而是闭上眼睛。
在结构视界中，那张二维的图纸自动展开成三维模型。淡蓝色的光点勾勒出回路的每一段路径，能量流动用流动的光带表示。他能“看见”热量在直角处的堆积，看见涡流形成的过程，看见材料的疲劳裂纹如何从应力集中点开始蔓延。
然后，他开始推演。
“把直角改成圆弧。”林衍睁开眼，走到黑板前，接过吴教授递来的粉笔，“转弯半径不小于线宽的三倍。同时在这里——”他在回路中段画了一个圈，“增加一个分流电容，在能量峰值时吸收多余电荷，平缓输出曲线。”
粉笔在黑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画得很稳，每一条线都笔直，每一个弧度都均匀。
“但分流电容会引入相位延迟。”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
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个瘦高男生，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林衍记得他，昨天异能觉醒时也是个F级，能力是【精密测量】，可以感知毫米级的长度变化。
“所以需要补偿。”林衍在电容旁添加了一个微型电感，“LC串联谐振，调谐到能量脉冲的主频。延迟可以控制在0.3毫秒内，对射击节奏影响可以忽略。”
瘦高男生推了推眼镜，没再说话。
吴教授站在一旁，抱着手臂，脸上的表情难以捉摸。
林衍继续画。他在回路上增加了更多的细节：散热鳍片的分布密度、绝缘层的厚度梯度、接口处的防震结构……每一处修改都对应着某个物理问题的解决方案。
当他放下粉笔时，黑板上已经是一个全新的设计。
教室里鸦雀无声。
“能量损耗降低多少？”吴教授终于开口。
“理论值42%。”林衍说，“实际制造会有偏差，但应该能控制在35%以上。”
“过热时间？”
“连续射击三百发后才会达到原设计一百发的温度。”
吴教授走到黑板前，盯着那个改造后的回路看了很久。然后他转身，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学生。
“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意味着前线的士兵可以少带一半的备用能源包，意味着火力持续时间翻三倍，意味着在虫潮涌上来的时候，他们能多开两百枪。”
他看向林衍：“这个设计，你父亲笔记本里有吗？”
“没有。”林衍摇头，“但原理有。他写过一篇关于‘能量流路径优化’的笔记，用的是血管网络的类比。”
“血管网络……”吴教授喃喃重复，忽然笑了，笑得很复杂，“林振声啊林振声，你儿子比你走得更快。”
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陆续离开。那个瘦高男生经过林衍身边时，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你刚才画的那个补偿电感，Q值要求很高，现有工艺可能做不出来。”
“我知道。”林衍说，“所以需要改用平面螺旋结构，用光刻工艺而不是绕线。”
男生眼睛一亮：“你懂工艺？”
“我母亲开维修铺，从小接触。”
“我叫李墨。”男生伸出手，“F级，精密测量。以后……可以一起讨论吗？”
林衍握了握他的手。手掌很瘦，但很稳。
“林衍。三维打印。”
“我知道。”李墨推了推眼镜，“昨天全场都知道了。”
两人走出教室时，吴教授叫住了林衍。
老人从讲台下拿出一个金属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银灰色的金属板，表面蚀刻着复杂的纹路。
“拿回去研究。”他说，“下周末之前，给我一份分析报告。重点：如果让你重新设计，你会怎么改。”
林衍接过金属板。入手冰凉，表面纹路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这是什么？”
“你父亲设计的最后一款装甲的测试样品。”吴教授合上盒子，“三年前在万族战场小批量列装，反馈很好，但也暴露出一些问题。院里一直想优化第二代，但……”
他没说完，但林衍懂了。
但设计者已经不在了。
“我会尽力。”林衍说。
“不是尽力，是必须。”吴教授看着他，眼神锐利，“你父亲的东西，不能就这么被埋没。你得把它捡起来，擦干净，然后——”
“然后让它变得更好。”林衍接上了后半句。
老人愣了愣，然后缓缓点头。
“对。变得更好。”
下午是全体新生的“基础体能测试与战斗意识评估”。
林衍到一号训练场时，那里已经人声鼎沸。C级以上的学生占据了中央的灵能擂台区，导师正在讲解异能对战的基本规则。D级和F级则被划分到边缘的器械区，测试引体向上、百米跑、卧推这些基础项目。
“哟，这不是我们的‘学霸’吗？”
陈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已经换上了训练背心，裸露的手臂上岩化皮肤时隐时现，周围跟着几个同样B级的跟班。
林衍没回头，继续做热身拉伸。
“装什么装。”陈浩走到他面前，挡住去路，“听说你上午又在吴老头课上出风头了？画图画得很爽嘛。”
他俯身，压低声音：“但这里是训练场，林衍。这里看的是这个——”
陈浩一拳砸在旁边测试用的铁桩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铁桩表面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深度超过两厘米。
周围几个正在测试的D级学生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样？”陈浩收回拳头，岩化皮肤缓缓褪去，“你的打印异能，能打出这种效果吗？”
林衍终于停下动作，抬眼看他。
在结构视界中，陈浩的手臂像一幅解剖图：皮肤表层的角质层增厚，真皮层下的胶原纤维重排，肌肉束的排列方式改变以承受反冲力……每一个变化都对应着岩化异能的能量流动路径。
他看见了弱点。
不是陈浩个人的弱点，是【岩化皮肤】这个异能本身的缺陷——为了追求防御力，牺牲了柔韧性和感知灵敏度。在皮肤岩化的状态下，陈浩的触觉会下降70%以上，关节活动范围受限，而且……
能量供应有间隙。
岩化不是持续状态，而是脉冲式的。每次维持大约五秒，然后需要零点三秒的“回气”时间。在那零点三秒里，防御会跌到正常水平。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弱点。实战中，零点三秒转瞬即逝，没有足够的洞察力和速度，根本抓不住。
“你看什么看？”陈浩被林衍的眼神盯得不自在。
“看你异能的精妙之处。”林衍平静地说，“岩石晶体在皮下定向排列，既保证硬度又不完全丧失柔韧性，设计得很聪明。”
陈浩愣住了。他身后的跟班们也愣住了。
他们预想过林衍的各种反应——愤怒、屈辱、辩解、甚至求饶——唯独没想过这种……学术性的点评。
“你——”
“陈浩！过来测试！”远处传来导师的喊声。
陈浩狠狠瞪了林衍一眼，转身离开。走之前撂下一句：“等着，实战课有你好受的。”
林衍重新开始拉伸。他的目光扫过训练场，在人群中寻找着什么。
然后他看见了。
在灵能擂台区的边缘，沈清瑶独自站着。她没有参与任何测试，只是静静看着擂台上的对战演示。白衣在训练场的风中微微摆动，周围三米内无人靠近。
似乎感应到目光，她忽然转头。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只有一瞬。
沈清瑶便移开了目光，重新看向擂台。但林衍注意到，她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很细微的动作，像在调节什么。
“下一个，林衍！百米跑测试！”
轮到F级了。
林衍走到起跑线。和他同组的还有另外三个F级，都是些辅助类异能——【温度感知】、【轻微浮空】、【材质辨识】。没有一个是战斗向的。
发令枪响。
林衍冲出去。他的速度不快，甚至可以说慢。从小在维修铺长大，没有经过系统的体能训练，百米成绩只能勉强达标。
13.7秒。
这个成绩在C级学生里是垫底，在B级眼里更是笑话。陈浩在远处嗤笑一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林衍在终点线停下，调整呼吸。他没有看陈浩，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腿。
在结构视界中，奔跑时的肌肉发力过程像慢镜头一样回放：腓肠肌的收缩时机早了0.1秒，股四头肌的发力不连贯，踝关节的缓冲不够充分……
每一个问题，都对应着一个可以优化的结构节点。
如果能把双腿的骨骼和肌肉稍微调整一下——不需要大改，只需要在关键位置增加一些加强筋，调整一些肌纤维的走向……
这个念头刚出现，丹田处的星云光点就自动开始推演。
淡蓝色的光点在意识中勾勒出腿部的解剖结构，然后开始“优化”：跟腱的附着点前移2毫米，腓骨上增加一条应力传导带，膝关节的软骨层增厚……
推演完成的速度快得惊人。整个过程只用了不到三秒。
林衍抬起头，看向远处的跑道。
如果按照这个优化方案，他的百米成绩应该能提升到12秒以内。但这需要体内打印，需要对自身的骨骼肌肉进行改造。
现在还做不到。
凡境2级的灵力，连打印一根完整的强化骨骼都不够。
但总有一天可以。
“林衍！过来测引体向上！”导师又在喊。
测试持续到傍晚。F级学生的成绩普遍惨淡，几个导师看着记录板直摇头。最后集合时，负责体能测试的王猛教官——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壮汉——站到了所有人面前。
“我知道你们很多人觉得自己是废物。”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F级，辅助类异能，上了战场就是炮灰——你们是不是这么想的？”
没人敢回答。
“我告诉你们，前线死的B级、A级，比F级多得多！”王猛吼道，“为什么？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行了，冲上去了，然后被虫族撕碎了！而有些F级，靠着一点特殊能力，反而活下来了！”
他走到林衍面前，盯着他：“你，三维打印，对吧？”
“是。”
“能打印什么现在？”
“简单结构，精度0.5毫米左右。”
“好。”王猛点头，突然从腰间抽出一把制式军刀，扔给林衍，“打印个刀鞘。现在就要。”
训练场上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林衍。
这是公开的刁难，也是公开的测试。
林衍接过军刀。刀身冰凉，刃口泛着寒光。他没有犹豫，左手握住刀柄，右手抬起。
淡蓝色的光点开始浮现。
这一次，他没有尝试打印复杂的结构。刀鞘而已，一个U形槽，加上固定卡扣。但他在意识中做了微调——卡扣的内侧增加防滑纹路，鞘口做成渐扩式以便快速抽刀，背面预留了战术挂点的接口……
光点汇聚、成型。
十秒后，一个黑色的聚合物刀鞘出现在他手中。
林衍将军刀插入鞘中。“咔”一声轻响，卡扣锁死。他握住刀鞘甩了甩，刀身纹丝不动。
王猛接过刀鞘，仔细看了看，又试着拔刀、插刀几次。然后他抬头，眼神复杂。
“你不是今天才觉醒的吗？”
“是。”
“那为什么……”王猛指着刀鞘背面的挂点接口，“会想到加这个？”
“标准制式装备都有战术扩展接口。”林衍说，“我想刀鞘也应该有。”
王猛沉默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
笑声在训练场上回荡，引得C级区的人都往这边看。
“好！好一个‘也应该有’！”他把刀鞘扔回给林衍，“这个你留着。下周的实战基础课，我要看到你用这个刀鞘，配上你打印的刀，打出点名堂来！”
他转身面向所有F级学生：“看到没有？异能弱不可怕，可怕的是脑子不会转！都散了吧！”
人群开始散去。林衍握着刀鞘，感受到聚合物表面还残留着打印时的微温。
“林衍。”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转身。沈清瑶站在三步之外，白衣在傍晚的风中微微飘动。
“你的打印，”她说，“不是简单的复制。”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衍没说话，等她继续。
“刚才那个刀鞘，内部有导流槽。”沈清瑶的目光落在他手上，“是为了在潮湿环境下排水设计的，对吧？”
林衍瞳孔微缩。导流槽是他下意识添加的细节，藏在卡扣内侧，肉眼根本看不见。
“你怎么——”
“雷霆也有结构。”沈清瑶打断他，抬起右手。掌心上方，一丝电火花跳跃着，不是杂乱的电弧，而是规整的螺旋形，“我能看见能量的形状。”
她收起电火花，转身离开。走之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下次，试着打印点更复杂的东西。”
林衍站在原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
傍晚的风吹过训练场，扬起细小的沙尘。远处，万族战场方向的天空又开始泛起暗红色的光，像永不愈合的伤口。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刀鞘，指腹摩挲着那些精心设计的细节。
然后他抬头，望向旧训练馆的方向。
那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灯。
老校工应该还在扫地。
林衍把刀鞘收进书包，朝那个方向走去。
今天，他想再“听”一次。
听万物的呼吸。
听结构的韵律。
听这个在战争边缘摇摇欲坠的、却依然在努力运转的世界的——
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