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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北平的冬来得凛冽,像是蓄足了力气,一场寒风卷着碎雪,硬生生把德胜门旁的老胡同裹进了一片苍茫里。青石板路冻得发脆,踩上去咯吱作响,墙根的青苔早被冻得蔫了,只留着一点暗绿的影子。兴盛号杂货铺的榆木门板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花,吕鱼搓着手哈了口气,用抹布擦了擦,才露出“兴盛号”三个褪了色的黑字。

接手铺子已经五个多月了。从秋到冬,从民国二十二年进入了二十三年,日子过得像檐角滴落的冰棱,缓慢又扎实。吕鱼早已习惯了独自卸门板的清晨,习惯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的声响,习惯了街坊们熟稔的招呼声。王掌柜留下的黄铜钥匙,被他摩挲得愈发光亮,沉甸甸地揣在怀里,像是揣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这日的雪下得格外大,鹅毛似的雪花漫天飞舞,没半个时辰,就把胡同铺成了一片雪白。街面上的行人寥寥无几,只有几个裹得严严实实的挑夫,缩着脖子匆匆走过。兴盛号的铺子里,生着一盆炭火,橘红色的火苗舔着炉壁,把三尺柜台映得暖融融的。货架上的洋火、洋皂、红头绳,都蒙了一层薄薄的雪气,连角落里粗纸包着的糖块,甜香都淡了几分。

吕鱼坐在柜台后,捧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算术册子,看得入神。炭火噼啪作响,偶尔有火星蹦出来,落在青砖地上,转瞬就灭了。他想起王掌柜在世时,总爱坐在这个位置,眯着眼晒太阳,哼着咿咿呀呀的京剧。如今铺子还是这间铺子,只是少了一个人的身影,添了几分冷清。

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吱呀”一声,铺门被推开了。一股寒风裹着雪沫子灌了进来,吹得炭火晃了晃。吕鱼抬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人,身上落满了雪花,像是从雪堆里钻出来的一般。

那人穿着一件单薄的蓝布长衫,袖口磨破了边,头发上、眉毛上都凝着白霜,脸冻得发紫,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他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蓝布包袱,身子微微发抖,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藏着星星。

“请问……有热水吗?”那人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吕鱼连忙起身,把炭火往门口挪了挪,招手道:“快进来,外面冷。”

那人迟疑了一下,还是抬脚走了进来。他身上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一滩水。吕鱼转身从水缸里舀了一勺水,倒进铜壶里,架在炭火上烧着。“你先烤烤火,暖暖身子,水马上就开。”

那人点点头,局促地站在炭火旁,双手拢在嘴边哈着气。他打量着铺子里的光景,目光落在货架上的洋火、洋皂上,又落在墙上挂着的“宁静致远”的字幅上,眼神里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茫然。

吕鱼看着他单薄的衣衫,心里微微发酸。他转身走进里间,翻出一件王掌柜留下的旧棉袄,递了过去:“穿上吧,别冻坏了。”

那人愣了愣,抬头看向吕鱼。四目相对,吕鱼看见他眼里的感激,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多谢掌柜,只是……我身上没钱,怕是付不起饭钱和衣钱。”

“谁要你钱了。”吕鱼笑了笑,把棉袄塞进他手里,“这棉袄是我长辈留下的,放着也是放着,你先穿上暖暖身子。热水马上就好,再给你烤两个棒子面饽饽。”

那人攥着棉袄,手指微微发抖。他沉默了片刻,对着吕鱼深深鞠了一躬:“多谢掌柜,大恩不言谢。”

吕鱼摆摆手,转身去看铜壶。壶里的水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他倒了一碗热水,递到那人手里:“慢点喝,别烫着。”

那人接过碗,双手捧着,像是捧着什么珍宝。他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滑过喉咙,瞬间驱散了不少寒意。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这时候,烤在炭火旁的棒子面饽饽已经热透了,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麦香。吕鱼拿过一个,递给他:“吃吧,垫垫肚子。”

那人也不推辞,接过饽饽,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许是饿极了,他吃得很快,噎得直打嗝。吕鱼又给他倒了一碗热水,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会沦落到这般田地?”

那人闻言,动作顿了顿,手里的饽饽掉在了地上。他连忙捡起来,吹了吹上面的灰,继续吃着,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是从南京来的,姓苏,名唤苏文谦。原本是金陵大学的学生,只因……只因参加了爱国游行,被学校开除了。家里人怕受牵连,也不肯收留我。我一路北上,想来北平投奔亲友,谁知……谁知亲友早已搬走,身上的盘缠也被偷了,只能一路乞讨过来。”

吕鱼心里咯噔一下。金陵大学,爱国游行……这些字眼,让他想起了枕头底下那本泛黄的《新青年》,想起了那些为了理想奔走呼号的年轻人,想起了林婉阿文三人。他看着苏文谦,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你倒是个有骨气的。”

苏文谦苦笑着摇了摇头:“什么骨气,不过是逞匹夫之勇罢了。如今落得这般田地,连顿饱饭都吃不上。”

“话不能这么说。”吕鱼坐在他对面,认真地说道,“你们做的这些事,是为了国家,为了百姓,总有一天,大家会记得你们的。”

苏文谦抬起头,看着吕鱼。眼前的年轻人,眉眼温和,眼神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他忽然觉得,这小小的杂货铺里,仿佛藏着一股温暖的力量,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雪越下越大,砸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炭火依旧烧得旺盛,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吕鱼和苏文谦聊着天,从北平的胡同,聊到南京的校园,从柴米油盐,聊到家国天下。吕鱼发现,苏文谦虽是个文弱书生,却有着一腔热血,说起国家大事,眼睛里闪着光。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雪也小了些,天边露出了一抹淡淡的橘红色。苏文谦看了看窗外,起身告辞:“掌柜的,多谢你收留我一晚。天色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吕鱼皱了皱眉:“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外面天寒地冻的,你又身无分文,能去哪里?”

苏文谦沉默了。他何尝不知道,外面冰天雪地,自己身无分文,怕是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是,他又怎能再麻烦吕鱼。

吕鱼看出了他的难处,笑着说道:“你要是不嫌弃,就留在铺子里吧。铺子里正好缺个帮手,你识文断字,正好可以帮我记账。管你两顿饭,月钱虽不多,但也能让你安稳度日。”

苏文谦愣住了,他看着吕鱼,眼眶微微发红。他漂泊了这么久,受尽了冷眼和欺辱,从未有人对他这般好。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哽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愣着了。”吕鱼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后,你就住里间的小棚子吧。虽然简陋,但也能遮风挡雨。”

苏文谦对着吕鱼深深鞠了一躬,声音带着哭腔:“掌柜的,你……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言重了。”吕鱼扶起他,“都是中国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夜色渐浓,胡同里亮起了一盏盏灯火。兴盛号的铺子里,炭火依旧烧得旺盛。吕鱼和苏文谦一起,把门板卸下来,关好铺子。里间的小棚子里,铺好了干草和棉被,虽然简陋,却透着一股暖意。

苏文谦躺在被窝里,盖着厚厚的棉被,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他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隔壁吕鱼平稳的呼吸声,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他想,或许,这趟北平之行,并没有那么糟糕。

吕鱼躺在柜台后的小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心里也泛起一股暖意。他想起王掌柜曾经说过,做生意,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人情世故。他看着窗外的雪,想着明天的太阳,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这个冬天,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风雪夜归人,人间烟火气。兴盛号的灯火,在雪夜里亮着,像一颗温暖的星,照亮了德胜门旁的老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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