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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离婚证拿到手的第七天,程波开始编纂一本只有他自己知道的词典——《独居者词典》。

词条一:寂静。

不是安静。安静是主观的,是你可以选择打开电视或关掉电视。寂静是客观的,是即使电视开着,即使收音机响着,你依然能听到的那种——那种从墙壁里渗出来的,从天花板压下来的,从地板缝钻出来的无声。

程波发现,房子原来有这么多声音,在他和林静一起住时从未注意过的声音。冰箱压缩机的启动声,像一只困兽在深夜喘息。暖气水管里水流的声音,细细的,持续的,像时间本身在流动。窗户在风中轻微震动的嗡嗡声,像某种古老的叹息。

而这些声音,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事实:这栋房子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了。

词条二:多余。

早晨煎蛋,他习惯性地拿出两个鸡蛋,然后在锅前站了一会儿,又把一个放回冰箱。冰箱里的牛奶,一盒可以喝四天,而不是两天。洗澡时,只有一条湿毛巾挂在架子上。洗衣篮里,一周才装满一次。

最让他不习惯的是购物。周六去超市,他推着购物车,在货架间穿梭,总是下意识地拿起林静喜欢的东西——那个牌子的酸奶,那种口味的饼干,那款沐浴露。然后在结账前,又一件件放回去。

收银员是个年轻女孩,第三次看到他把东西放回去时,忍不住问:“先生,需要袋子吗?”

“不用。”程波说,然后意识到自己买的东西少得可怜,一只手就能拿完。

走出超市,冷风扑面而来。程波把那一小袋东西抱在怀里,突然想起结婚第一年,他和林静总是推着满满的购物车出来,两手都提着重重的袋子。林静总会抱怨:“买太多了,冰箱放不下。”程波就说:“慢慢吃。”

现在,冰箱空着一大半,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填满它。

词条三:习惯的惯性。

周三晚上,程波加班到九点。走出办公楼时,他习惯性地拿出手机,想发条消息说“我下班了”。拇指已经按在屏幕上,才意识到,已经没有人需要知道这件事了。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习惯性地绕到城东那家煎饼店——林静说过那家的薄脆最香。车停在路边,他看着店里温暖的灯光,看着排队的人群,最终没有下车。

回到家,他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我回来了”。声音在空荡的客厅里回荡,没有任何回应。

洗完澡,他习惯性地把浴室的水擦干——林静有洁癖,最讨厌浴室地上有水渍。擦到一半,他停下来,看着手里的毛巾,突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热了。

原来八年的时间,可以把那么多习惯刻进身体里,像树根扎进土壤。即使树被砍倒了,根还在,还在吸收养分,还在试图生长。

词条四:时间的新刻度。

离婚前,时间以周末为周期——周末要去看林静的母亲,周末要打扫卫生,周末要一起采购。离婚后,时间失去了这些标记,变成一条平直的线,没有起伏,没有节点。

程波开始给自己制造刻度。周一健身日,周二电影日,周三打扫日,周四读书日,周五…周五不知道该做什么,就加班。

他买了一本周历,每天睡前在当天的格子里打一个勾。看着那些勾一天天增多,像在看一部没有情节的电影,只有进度条在缓慢推进。

最不习惯的是夜晚。以前,夜晚是和林静一起度过的——看电视,聊天,各自玩手机,然后互道晚安。现在,夜晚变得无比漫长。他试过早早睡觉,但总是醒得很早。也试过熬夜,但熬到一两点,依然没有睡意。

后来他发现,深夜两点到四点,是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连城市都睡着了,只有他和他的寂静还醒着。

词条五:意外的访客。

周五晚上七点,门铃响了。

程波正在煮面,听到门铃声,愣了一下。这一个月,除了快递,没有人按过他的门铃。他关掉火,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是林静。

程波打开门。林静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一个小纸袋,脸上有些局促。

“抱歉,没打招呼就来了。”她说,“我来拿剩下的几本书。”

“进来吧。”程波侧身让她进屋。

林静走进来,环顾四周。客厅比上次来时空了一些——程波终于开始收拾林静留下的东西,把一些她明确不要的杂物打包,准备捐掉。

“你在吃饭?”林静看到厨房灶台上的锅。

“煮面,刚弄好。”程波说,“你吃了吗?”

“吃了。”林静说,但她的目光在厨房方向停留了一会儿。

程波突然意识到,林静可能没吃。她总是这样,工作忙起来就忘记吃饭,等到胃疼了才想起来。

“面煮多了,一起吃吧。”程波说,“我再去炒个菜。”

“不用麻烦…”

“不麻烦。”程波已经走向厨房,“你先坐,很快就好。”

林静在餐桌旁坐下。程波重新打开火,把面条捞出来过凉水,然后从冰箱里拿出青菜和鸡蛋,简单炒了一盘。

整个过程很自然,像过去八年里的无数个夜晚。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夫妻,而是…朋友?前夫妻?程波不知道该怎么定义现在的关系。

菜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坐下。面条的热气在空气中升起,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味道怎么样?”程波问。

“挺好的。”林静小声说,低头吃着面条。

两人安静地吃饭,只有餐具碰撞的声音。这场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熟悉的是动作,陌生的是身份。

“你最近怎么样?”程波打破沉默。

“还好。”林静说,“工作有点忙,妈妈身体稳定了。其他…都还好。”

“那个…你们还联系吗?”程波问的是林静出轨的那个同事。

林静摇摇头。“早就不联系了。其实从北京回来就没怎么联系了。可能对我来说,那只是一场…逃离现实的梦。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

“那你现在回到现实了?”

“嗯。”林静抬起头,看着程波,“但现实和我想的不一样。我以为离婚后,我会觉得自由,觉得解脱。但更多时候,我觉得…空。”

程波点点头。“我也是。”

“你也觉得空?”林静有些惊讶。

“房子空,时间空,心里也空。”程波诚实地说,“我以为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但真正一个人了,才发现那么多不习惯。”

林静的眼中有什么闪了闪。“程波,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们再努力一点…”

“我们努力了八年,林静。”程波打断她,“不是没有努力,是努力的方向错了。我们都在按照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爱对方,却从来没有问过对方真正需要什么。”

林静沉默了。她放下筷子,看着碗里剩下的面条。“你说得对。我以为你需要的是安静,是不被打扰的空间,所以我尽量不烦你。但其实你可能需要的是…我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程波说,“所以我们需要分开,各自弄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然后才能知道,我们能不能给对方需要的东西。”

“如果弄清楚了,发现还是给不了呢?”

“那就说明我们真的不适合。”程波说,“那离婚就是正确的选择。”

林静点点头,眼中有了泪光。“程波,你总是这么清醒。清醒得让人心疼。”

“不清醒又能怎样呢?”程波苦笑,“哭闹?挽回?我们都试过了,没用。那就只能接受,然后向前看。”

吃完饭后,林静去客房拿剩下的书。程波帮她打包,用胶带封好箱子。两人配合默契,像过去一起收拾行李时一样。

“需要我帮你搬下去吗?”程波问。

“不用,我叫了车,司机在楼下等。”林静说,然后犹豫了一下,“程波,我们能…偶尔一起吃个饭吗?像今天这样,不是夫妻,就是…朋友?”

程波想了想,点点头。“好。但不要频繁,我们需要时间适应新的关系。”

“我明白。”林静说,“那…我走了。”

程波帮她提着箱子到电梯口。电梯门打开时,林静突然转身,轻轻抱了抱他。

“保重,程波。”

“你也是。”

电梯门关上,数字开始下降。程波站在门口,听着电梯运行的声音,直到完全消失。

他回到屋里,看着餐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筷,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不是身体上的,而是心灵深处的——那种面对生活巨大变动后的疲惫。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小英。

“程先生,弟弟今天能自己上下楼梯了。他说等您来上海,要带您去外滩看夜景。您最近忙吗?”

程波看着这条消息,又看了看这个空荡荡的家。在上海,有人期待他的到来。在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面对无数的不习惯。

他回复:“最近有点忙。等不忙了再说。”

然后他开始收拾餐桌。洗碗,擦桌子,把剩菜放进冰箱。一切都有条不紊,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收拾完厨房,程波走到书房,在周历上今天的格子里打了一个勾。2023年1月13日,星期五。离婚第七天。

他翻开《独居者词典》,在空白页上写下新的词条:

词条六:前妻的拜访。

定义: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体验。熟悉的是动作、语气、习惯,陌生的是身份、距离、界限。像是看一场关于自己过去的全息投影,清晰到每一个细节,却又无法触摸。

写完,他合上本子,走到阳台上。夜很深了,城市的灯光稀疏了许多。远处的高架上,车流如红色的河流,缓缓流动。

程波点了一支烟,看着烟雾在冷空气中消散。他想,生活大概就是这样吧——不断地告别,不断地适应,不断地在变化中寻找平衡。

离婚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学习独居的开始,一个重新认识自己的开始,一个面对无数不习惯的开始。

但至少,他在面对。没有逃避,没有抱怨,只是平静地、一天天地,学习如何一个人生活。

烟抽完了,程波回到屋里。他洗了澡,躺在床上,关掉灯。

黑暗中,寂静再次包围了他。但这一次,他没有感到恐慌,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听着暖气的水流声,听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所有那些细微的、证明他还活着的声音。

明天是周六。

没有计划,没有安排,只有一整天的空白时间。

他会做什么?他不知道。

但至少,他可以睡到自然醒。这是独居的福利之一,也是他正在学习享受的自由。

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银白色的光带。

程波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黑暗。

在睡梦中,他梦见自己在一片广阔的海上,独自划着一艘小船。风浪很大,船摇晃得厉害。但他没有害怕,只是握紧桨,一下一下地划着。

前方是哪里?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只要一直划,总会到达某个地方。

这就够了。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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