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狼嗥
子时的风从谷口灌进来时，带着哭腔。
那不是风声，是真真切切的呜咽。像成千上万个冤魂挤在狭窄的谷道里齐声哀嚎，声音钻进耳朵，直往脑髓深处钻。姜望刚到谷口三里外，就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景物开始发虚。
是“蚀魂阴风”。
他立刻从怀中掏出老人给的“镇魂符”——一张巴掌大、用暗褐色兽皮裁剪的符箓，表面用银粉绘着扭曲的骨纹。符箓贴在额心，冰凉感瞬间扩散，像一层薄冰覆盖了识海，将那些无孔不入的呜咽声隔绝在外。
视野重新清晰。
狼嚎谷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形。
那是两片陡峭的黑色山崖夹出来的巨大裂隙，谷口宽不过十丈，向内急剧收窄，像某种巨兽张开的咽喉。崖壁上布满蜂窝状的洞穴，每一个洞穴深处都闪烁着幽绿色的磷火——那是“腐骨磷”，妖兽尸骨腐烂后凝聚的阴气结晶，对修士神魂有极强的侵蚀性。
而谷口处，三道肉眼可见的淡青色光幕呈品字形交错，封锁了所有入口。
锁灵阵。
光幕上流动着细密的符文，每一枚符文都在缓慢旋转，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监视着四周。阵眼处插着三面黑旗，旗面绣着惨白色的骷髅纹路，在阴风中猎猎作响。
清道夫的人呢？
姜望伏在一处乱石堆后，将呼吸压到最低。薪火收敛后的气息让他完美融入了山石的死寂，连最敏锐的夜行妖兽都察觉不到这里趴着个大活人。
视线缓缓扫过谷口四周。
左侧崖壁凸起的岩石上，坐着个人。黑衣，骨面具，背靠岩壁，像是睡着了。但姜望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在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那是某种警戒暗号，每三息一次，精准得像心跳。
右侧灌木丛里，隐约能看到两道人影。一个蹲着，手里捧着罗盘状的法器；另一个半跪，手中握着张漆黑的长弓，箭已上弦，箭头泛着幽蓝的光。
三个人。
明面上只有三个。
但姜望不信。清道夫既然知道陈小二他们在谷里，既然布下了锁灵阵，就不可能只派三个人守株待兔。
他的目光投向更远处。
谷口东北方三十丈，有片低矮的洼地。那里月光照不到，一片漆黑。但就在刚才，那片黑暗里闪过一星极其微弱的反光——像金属，或者……骨甲的反光。
第四个。
西南方，那棵枯死的巨树上，树冠里有一处不自然的隆起。在阴风吹过时，周围枝叶都在摇晃，只有那一处纹丝不动。
第五个。
至少五个人，形成内外两层的包围网。外层三个吸引注意，内层两个随时策应。很标准的狩猎阵型。
棘手。
姜望估算着距离。从他现在的位置到锁灵阵边缘，大约五十丈。全力爆发的话，叩骨境的体魄能在三息内冲过去。但冲过去之后呢？
锁灵阵会立刻示警，三个明哨会围攻，两个暗哨会封锁退路。他或许能凭薪火之力硬扛一阵，但陈小二他们呢？被困在谷里的伤者，能在这种围杀中活下来吗？
不能硬闯。
得先把水搅浑。
姜望的目光落在那棵枯树上。
树上的暗哨位置最好，视野最开阔，能同时监视谷口和外围。但也正因为位置好，一旦出事，会立刻成为所有视线的焦点。
他从怀中掏出“缚龙索”。
那截暗紫色的藤蔓在掌心微微蠕动，像条冬眠初醒的小蛇。姜望将一缕薪火之力注入藤蔓，藤蔓表面的纹理立刻亮起，浮现出细密的银色符文。
然后，他缓缓抬起右手。
不是扔，是“弹”。
像弹弓发射石子，指尖扣住藤蔓一端，手臂肌肉绷紧到极致——叩骨境的力量顺着骨骼传递，在指尖压缩、凝聚、然后骤然释放！
“咻——”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破空声。
藤蔓化作一道紫线，在夜色中一闪而逝。它没有直接射向枯树，而是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过谷口光幕的感应范围，从侧面悄无声息地钻进树冠。
树冠里传来一声闷哼。
很轻，但姜望听到了。那是藤蔓缠上脖颈、勒紧气管时人本能的挣扎声。
他立刻动了。
不是冲向谷口，而是朝着相反的方向——东北方那片洼地疾冲！
身形在夜色中拉出一道模糊的残影，脚步踏地无声，但速度却快到极致。叩骨境带来的不仅是力量，还有骨骼密度增加后身体重心的微妙变化，每一步都像山石滚动，沉重而又迅捷。
洼地里的暗哨显然没料到袭击会来自这个方向。
当姜望冲进洼地边缘时，那人刚从藏身处探出半个身子，手里握着一柄短刃，刃身漆黑，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看到姜望的瞬间瞳孔骤缩，短刃毫不犹豫地刺出！
直取咽喉。
快，狠，准。标准的杀人技。
但姜望比他更快。
没有闪避，没有格挡，只是简单地将右臂横在咽喉前。
“叮！”
短刃刺在手臂上，发出金铁交鸣的脆响。刀刃入肉三分，然后……停住了。
暗哨眼中闪过惊骇。他这柄“幽影匕”掺了“破罡金”，专破护体罡气，就算是筑基初期的修士，被刺中也得见血。可眼前这人，居然用血肉之躯硬生生扛住了？！
下一秒，姜望的左手已经扣住了他的手腕。
五指收拢。
“咔嚓。”
腕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洼地里格外清晰。
暗哨闷哼，另一只手摸向腰间——那里挂着一枚骨哨，显然是用来示警的。但姜望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右手化拳为掌，手刀斩在对方颈侧。
这一掌用上了叩骨境的力量，掌缘的骨骼硬度堪比精铁。暗哨连哼都没哼一声，软软倒地。
整个过程不过两息。
姜望迅速搜身，摸出几样东西：那枚骨哨，三张符箓，还有一块刻着“丙七”字样的骨牌。他将骨牌收起，符箓塞进怀里，骨哨则用力捏碎。
哨子碎裂的瞬间，发出一声尖锐到刺耳的鸣叫！
不是示警的声音，而是某种更高频、更凄厉的尖啸，像垂死妖兽的最后嘶吼。
谷口，三个明哨同时抬头！
“敌袭！”
左侧崖壁上的黑衣人瞬间站起，手中已多了一柄弯刀。刀身狭长，刃口泛着暗红色的血光。
右侧灌木丛里，弓手立刻调转箭矢方向，瞄准洼地。而那个捧罗盘的则快速掐诀，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后锁定姜望的位置！
但姜望已经不在原地了。
尖啸响起的瞬间，他就朝着西南方——那棵枯树的方向冲去！
树上那个暗哨已经被缚龙索勒得半死，此刻正徒劳地扒扯着脖颈上的藤蔓。他看到姜望冲来，眼中闪过绝望，另一只手拼命摸向腰间——
姜望跃起。
这一跃足有两丈高，直接跳到与树冠平齐的高度。右手探出，不是攻击，而是抓住了缠在暗哨脖颈上的藤蔓末端。
然后，发力一扯！
“噗——”
暗哨被硬生生从树冠里拽了出来，像条死鱼般摔在地上。脖颈处的藤蔓深深勒进皮肉，他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很快没了声息。
姜望落地，顺手摘走他腰间的骨牌——“丙六”。
两个暗哨，解决。
但代价是，他彻底暴露了。
谷口，三个明哨已经呈扇形围了上来。弯刀黑衣人居中，弓手在左，罗盘修士在右。三人步伐协调，气息相连，显然是久经配合的阵型。
“薪火觉醒者？”弯刀黑衣人开口，声音透过骨面具传来，嘶哑难听，“倒是省了我们搜山的功夫。”
姜望没说话。他缓缓站直身体，右手垂下，暗金色的纹路在皮肤下缓缓浮现。
“丙七和丙六的信号都断了。”罗盘修士盯着手中的法器，声音凝重，“这人实力不弱，至少是叩骨境中期。”
“中期？”弓手冷笑，“那更好。主上说了，活的比死的值钱。”
话音未落，弓弦震动！
三支幽蓝色的箭矢呈品字形射出，箭身在空中一分为三，再分三为九——二十七支箭矢组成密集的箭网，封死了姜望所有闪避空间！
与此同时，弯刀黑衣人动了。
他没有直接冲上来，而是绕着姜望快速游走，手中弯刀划出一道道暗红色的弧线。那些弧线在空中凝结不散，像一张逐渐收紧的网。
是刀阵。
罗盘修士则后退三步，手中罗盘高举，口中念念有词。随着咒文响起，谷口那三面锁灵阵的黑旗无风自动，旗面上的骷髅纹路亮起惨白的光！
三道淡青色光幕同时收缩，朝着姜望所在的位置挤压而来！
三人配合天衣无缝：弓手远程压制，刀手近身牵制，阵师操控锁灵阵封锁退路。这是专门用来围杀薪火觉醒者的战术——不求一击必杀，只求层层削弱，最后活捉。
姜望深吸一口气。
薪火在右臂深处轰然燃烧！
暗金色的纹路瞬间蔓延全身，皮肤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类似骨质的灰白光泽。他迎着箭网向前踏出一步，右臂抬起，五指张开——
“铛！铛！铛！”
箭矢射在手臂上，发出密集的金铁交鸣声。幽蓝色的毒火在皮肤表面炸开，却连一道焦痕都没留下。叩骨境初期的骨骼硬度，已经超越凡铁。
弓手瞳孔骤缩：“这不可能……”
话未说完，姜望已经冲破箭网，直扑弯刀黑衣人！
刀手反应极快，弯刀横扫，暗红刀弧织成的网瞬间收紧，像无数道血刃绞杀而来！
姜望不闪不避，右手握拳，一拳轰出！
没有技巧，没有花哨，就是最纯粹、最蛮横的一拳。
拳锋所过之处，空气被挤压出肉眼可见的波纹。那些血刃刀弧撞上拳风，像脆弱的蛛网般寸寸崩碎！
“什么？！”刀手骇然后退。
但晚了。
拳风余势不减，结结实实轰在他胸口！
“噗——”
刀手倒飞出去，胸骨凹陷，人在空中喷出一口夹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落地时已经没了声息。
一拳，毙敌。
弓手和阵师同时色变。
“撤！”阵师当机立断，手中罗盘猛地炸开，化作一团灰雾遮蔽视线。他自己则朝着谷口疾退。
但姜望怎么可能让他走？
左手一扬，最后一枚“蜃珠”掷出！
珠子在空中炸裂，灰白色的幻雾瞬间弥漫开来，将方圆三十丈笼罩其中。雾气不仅遮蔽视线，更干扰神识感知——阵师刚冲出几步就发现，自己竟然在原地打转！
“该死……”他咬牙，从怀中掏出一枚骨符，准备捏碎求救。
但一只手掌已经从雾中探出，扣住了他的手腕。
姜望的脸在雾气中浮现，暗金色的眼睛冰冷无波。
“你们抓的人，在谷里哪个位置？”他问。
阵师挣扎，但那只手像铁钳般纹丝不动。他眼中闪过狠厉，另一只手猛地拍向自己天灵盖——竟是要自尽！
姜望右手疾点，指尖在他胸口连戳三下。
每一指都点在骨骼关节处，薪火之力透体而入，瞬间封死了他全身气血运行。阵师身体一僵，软软瘫倒。
“不说？”姜望蹲下身，右手按在他额头，“那我自已看。”
薪火之力渗入识海。
粗暴，蛮横，像烧红的铁钎捅进豆腐里。阵师发出凄厉的惨叫，但只持续了一瞬就戛然而止——他的记忆碎片像破碎的镜子，在姜望的意识中闪过。
谷内……东北角……一处天然岩窟……五个人……死了三个……还剩两个……一个断了腿……一个重伤……
还有……清道夫的主力……正在赶来……最快……半个时辰……
姜望收回手。
阵师已经口吐白沫，眼神涣散。搜魂术对神魂的损伤是不可逆的，这人就算不死，也废了。
他站起身，看向谷口。
锁灵阵因为阵师被制，光幕已经黯淡了大半，但还没有完全消散。三面黑旗依旧在阴风中飘摇，旗面上的骷髅纹路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没时间了。
清道夫的主力半个时辰就到，他必须在这之前救出人，然后撤离。
姜望深吸一口气，朝着谷内冲去。
阴风扑面。
越往里走，那种蚀魂的呜咽声越强烈。即使有镇魂符护持，姜望也能感觉到识海在隐隐刺痛，像是无数根细针在扎。
谷道崎岖，两侧崖壁上的腐骨磷火幽幽闪烁，将整个峡谷映照得鬼气森森。地上随处可见妖兽和人类的骸骨，有些已经风化，一踩就碎；有些还很新鲜，上面还挂着腐肉。
走了约莫一里，前方出现岔路。
根据阵师的记忆，陈小二他们被困在东北方向的岩窟。姜望毫不犹豫拐进左侧岔路。
这条岔路更窄，两侧崖壁几乎贴在一起，只容一人侧身通过。头顶的月光完全被遮蔽，只有磷火提供着微弱的光亮。
又走了半里，前方豁然开朗。
是一片不大的洼地，三面环崖，只有一条狭窄的入口。洼地中央，果然有个黑漆漆的岩窟入口。
但洞口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
姜望快步上前。
是三具穿着凌云宗外门弟子服饰的尸体。都很年轻，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死状极惨——一个胸口被利器贯穿，一个脖颈被扭断，一个……半个脑袋都没了。
是清道夫的手法。
姜望蹲下身，在其中一具尸体旁，看到了一行用血写在地上的字：
“姜师兄……快走……有陷阱……”
字迹歪斜，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是写字的人已经力竭。
姜望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岩窟。
洞内很暗，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姜望从怀中掏出照明珠——老人给的备用物资之一——柔和的白光驱散了黑暗。
岩窟不大，最深处的角落里，蜷缩着两个人。
一个是陈小二。他背靠着岩壁，左腿从膝盖以下不自然地扭曲，伤口处用布条草草包扎，布条已经被血浸透。他怀里抱着另一个年轻弟子，那弟子胸口有个血洞，气息微弱，已经陷入昏迷。
听到脚步声，陈小二猛地抬头。
看到姜望的瞬间，他愣住了。
“姜……姜师兄？”他声音嘶哑，带着不敢置信，“你……你还活着？”
“活着。”姜望快步上前，蹲下身检查两人的伤势。
陈小二的腿伤很重，骨头碎了，但还有救。另一个弟子就麻烦了——胸口那一击伤及心脉，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
“先离开这里。”姜望撕下衣摆，重新给陈小二包扎固定断腿，“清道夫的人快到了。”
“清道夫？”陈小二茫然，“那些黑衣人是清道夫？他们……他们为什么追杀我们？我们只是外门弟子……”
“不是追杀你们。”姜望背起那个昏迷的弟子，又扶起陈小二，“是追杀我。你们是被牵连的。”
陈小二沉默了。他靠着姜望的肩膀，一瘸一拐地往外走，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原来……师兄你身上，真有不得了的东西……”
姜望没接话。
两人走出岩窟，重新回到洼地。月光照在那些尸体上，惨白惨白的。
“对不起。”姜望忽然说。
陈小二摇摇头：“不怪师兄。这条路……是我们自己选的。”
他们走出岔路，回到主谷道。
但刚踏进主谷道，姜望就停住了脚步。
前方，谷口方向，三道人影正缓缓走来。
不是清道夫的黑衣人。
是三个穿着灰白色长袍的人。袍子上绣着扭曲的骨纹，脸上戴着完整的骨制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没有眼白，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他们走得很慢，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岩石都会无声地化为齑粉。
为首的那人抬起头，看向姜望。
“找到你了。”他说，声音像两块骨头在摩擦，“薪火持有者。”
姜望将昏迷的弟子交给陈小二，自己上前一步，挡在两人身前。
“你们是谁？”
“清道夫，‘蚀骨队’。”为首那人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交出薪火，留你全尸。”
他的掌心，浮现出一枚拳头大小的灰白色骨珠。骨珠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孔洞，每一个孔洞都在向外散发着无形的波纹。
那些波纹扫过地面，岩石像被岁月侵蚀了千万年般迅速风化、崩解。
是专门腐蚀骨骼的法器！
姜望瞳孔骤缩。
而就在这时，他身后的狼嚎谷深处，传来了一声悠长、苍凉、仿佛来自远古洪荒的——
狼嗥。
不是妖兽的嚎叫。
是某种更古老、更沉重的东西，在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