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吃惊阿弟的疑问。
他不过才四岁,刚开始读书认字,怎会有这想法。
沈璃抿抿唇:“又在胡言乱语。”
沈钧昊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试图触摸她的眼眶,“阿姊为何难过?”
“……”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望着他那大而明亮的眸子,万般言语梗在喉头,竟吐不出一个字来。
沈璃忽而意识到,沈钧昊比同龄孩童更早熟,也更敏感。在其他人还在玩泥巴,追逐打闹时,他早早读书认字,深埋书海之中。
她曾有意识让他结交朋友,但在亲眼见到他因无父无母,被小屁孩取外号,抛掷石子欺负后,便彻底歇了心思。
马车骤然停息,车夫声音从外传来,“姑娘,沈府到了。”
沈璃回过神,抚了抚沈钧昊的小脸,“阿昊搞错了,我并不难过。”
“那阿姊眼睛为何红了?”
“重返故地,有些激动而已。”
沈璃吸了吸鼻子,“你可还记得离家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回到京城需唤我什么?”
沈钧昊点点头,柔顺乖巧唤了句,“我记得,外人在时,要唤阿姊娘亲。”
她笑了,将先前失态掩藏起来。
沈钧昊是早产儿,因娘胎不足,体弱多病。爹娘怕他活不过一岁,就未给他上沈府族谱,秘密养在沈家后宅。
沈府惹上灭门灾祸时,沈母将沈璃叫到病榻前,将她的八字和岭南商贾合上,要她笄礼后以远嫁之名,将沈钧昊秘密带离京城。
按大烟律法,罪不及外嫁女,他日若侥幸重返京城,可宣称沈钧昊是她婚后所出,保其一世平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沈母为沈钧昊盘算好一切,却没想过,刚年满十六,带着一岁男童奔赴岭南,与商贾定亲的她,会遭受多少非议。
往事揭过。
长姐如母,日后她会好好担起娘亲之职。
下了马车。
管家老田在府门前等候许久,他见到沈璃,快步迎上前去,声色略显苍老,“小姐,你终于回来了。”
沈璃客气回应,“好久不见,田叔近年身体可安好?”
“一把老骨头,谈不上好不好。”老田摆摆手,垂下眸来,看着她身旁衣着素净的男童,有些惊讶,“这位是?”
“他是沈钧昊。”
她推了推沈钧昊的脑袋,叮嘱着:“阿昊快叫人。”
沈钧昊很识趣,将小小的身子躬成弯弧,“见过田爷爷。”
“好,好,小少爷看着康健许多。”老田欣喜若狂,眼睛眯成一道细缝,仿佛看到自己的孙子,眸中满是热络。
他作为沈府老人,自然知晓他的真实身份。
寒暄完毕,沈璃抬眸看向牌匾,烙刻着鲜红的“沈府”二字。
沈家当年遭难后,府中一切皆以充公,侍从婢女通通遣散,一派萧条之景。
直到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连沈家罪责一并免去,还将府邸送回故人,沈璃才能传信于田叔,让他用备用钥匙打开府门,提前安置。
她当初离京,未免打草惊蛇,只带走了五百两银票。
在岭南与商贾形婚,只是挂个名头,实际上是自己租赁宅院。除生活起居外,还不能耽误阿弟进学,重金请了当地最好的教书先生。
时至今日还剩下不足一百两,这其中大头也要用于支付修缮旧宅的工费。
钱袋渐空,实在让人惴惴不安,
沈璃在心底叹口气,带一行人往里走去。
后院安置的婢女年纪尚轻,但手脚很麻利,屋舍归置得还算整洁,房中窗前竟还摆了盆栽,只不过冬日光景,尚未抽枝。
青儿望着屋内陈设,惊讶道:“当初府中抄家,所有东西归于朝廷,没想到官差只取走贵重物品,竟没有动过屋中陈设!”
沈璃也有些震惊。
她那间厢房,除柜面拂落灰尘外,房中陈设竟完好无损。
就连十岁生辰时,沈父请京城手艺高超的匠人,制作的双面孔雀屏风,仍摆在原位,那可是价值连城的绣样,若放入黑市交易,至少能换一百金。
也许是官差不识货……
青儿打盆清水擦拭床榻,将被褥铺上,朝沈璃笑着说:“从岭南奔赴京城,小姐私房钱花得差不多了,好在屋中大小摆件尚在,擦拭干净便能使用,也算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沈璃不置可否,走到梳妆台前,妆盒中的珠宝首饰皆消散不见,唯独剩下那条有些褪色的墨蓝布条。
那是年少时,傅长钰送给她的头巾。这东西不值钱,一条普通的染色布条而已,官差没收走也正常。
避难时走得仓促,她让青儿带走贵重物品,青儿把这个摒弃在外。
没想到三年不见,竟还摆在原处,完好无损。
她摩挲着上头有些抽丝布面,抿了抿唇,将其收入底层妆盒中。
–
次日,起居规整好后,沈璃吩咐老田将孔雀屏风送去黑市售卖,正好能填补上修缮屋舍的亏空工钱,
谁知道老田面露局促,回绝此事。
“什么?”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我没有处置权?”
老田叹口气,“当初沈府抄家,房契地契压在官府手中。小姐要先去趟京兆府,拿回契单,才能处置府中物件,否则若被官差查出,恐惹灾患。”
沈璃有些无奈,“我去京兆府就能取回来?”
当初沈家落得满门抄斩,唯独她带阿弟私逃,侥幸活下来。若非遇到大赦天下,她此生都不会重返京城。
本想低调处理修缮事宜,重立家族祠堂,带阿弟为爹娘上炷香就悄无声息离开,谁知道竟要去官府走一趟。
老田拿出纸条递交到她手上,“告示上明确写出,受大赦得已收回宅邸者,需去京兆府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后,方可拿回房契地契。”
沈璃不想在京城露面,“那就先不卖了,你让工人先行修缮祠堂。至于工钱,最晚年前我必会支付清楚。”
她女红手艺还算不错,一手苏绣得了沈母真传,之前在岭南时,就靠着给当地贵人纹绣嫁衣,赚取生活开支。
这几日彻夜赶工,卖上几个绣样,也能苟且偷生。
“小姐若想修缮祠堂,立下夫人与老爷的牌位,更要去趟京兆府了。”
老田三言两语,将告示中的要求阐述清楚。没有房契地契,他们相当于是外客,借宿在此,不可改进一草一木。
沈璃眉头深皱,想起爹娘尸骨无存,甚至不知埋在哪个乱葬岗里,唯有在宅中立下牌位,调以婢女定期点烛,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
她叹口气,“只能走一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