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林春芽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爬起来,从炕洞里摸出那个破布包,数了数钱——一块一毛八分。犹豫了一下,又拿出五毛钱,贴身放好。剩下的重新藏好。
然后从怀里掏出周大夫给的那本《中草药入门》,翻到夹着草叶做书签的那一页。上面画着黄芪的图样,根茎粗壮,枝叶繁茂。
“黄芪,豆科植物,多年生草本。根入药,补气固表,利尿托毒……生于向阳山坡或草丛中。”
她默念了几遍,把特征记在心里。
黄芪比党参值钱,但更难找。需要去向阳的山坡,而且得是砂质土壤。前世她挖过,在后山南坡那片松树林边上。
但那里离村子远,路不好走,平时很少有人去。
她需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单独去一趟。
窗外传来鸡鸣。
林春芽收起书,穿好衣服出门。喂鸡、扫院子、挑水,一套活干完,天才蒙蒙亮。灶房飘出玉米糊糊的香味,母亲已经在做饭了。
早饭时,林卫东没上桌。
“卫东去学校了。”刘翠花说,“记分员考试要复习,学校老师答应给他补课。”
“补课?得花钱吧?”三婶王红霞酸溜溜地问。
“花什么钱?老师喜欢卫东,主动要给他补的。”刘翠花得意地说,“卫东聪明,老师说他肯定能考上。”
林春芽低头喝糊糊,没说话。
记分员考试是三天后,她得抓紧了。
吃完饭,她跟母亲一起出门上工。走到半路,她突然捂着肚子:“妈,我肚子疼,想去趟茅房。”
“咋了?吃坏东西了?”王桂芬紧张地问。
“可能……可能是昨晚着凉了。”林春芽脸色发白,“妈你先去,我一会儿就来。”
“那你慢点,别急。”
看着母亲走远,林春芽立刻转身,往村东头知青点的方向走。
知青点原来是村里一处废弃的地主宅院,土改后分给集体,后来改成了知青宿舍。三间北屋,两间厢房,住着七八个知青。
林春芽到的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个男知青在井边打水,看见她,愣了愣。
“同志,你找谁?”一个戴眼镜的男知青问。
“我找陈卫国同志。”林春芽说,“他在吗?”
“卫国?在屋里呢。”男知青冲北屋喊,“卫国,有人找!”
门帘掀开,陈卫国走出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挽到肘部,手里还拿着本书。
“春芽同志?”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陈同志,我……”林春芽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陈卫国点点头:“进屋说吧。”
屋里很简单,两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和几张奖状。另一个知青不在,屋里只有他们俩。
“坐。”陈卫国搬过凳子,“什么事?”
林春芽没坐,站着说:“陈同志,我想跟你借本书。”
“什么书?”
“《农村生产队会计实务》。”她说,“我听说队部图书室有一本,但不外借。你是知青,可能……可能能借到。”
陈卫国推了推眼镜,认真看着她:“你要这本书做什么?”
“我……”林春芽低下头,声音更小了,“我想参加记分员考试。”
屋里安静了几秒。
陈卫国没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眼神不是怀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认真审视的目光。
“你知道记分员考试要考什么吗?”他问。
“知道一点。”林春芽抬起头,“要考算盘,考记账,考工分核算,还要考政治。”
“你都会?”
“算盘我会打,我妈教过。记账……我可以学。工分核算,我看过队里的工分簿。政治,我背过《为人民服务》。”
陈卫国沉默了一会儿,从床底下拖出个木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书。
他翻找了一会儿,抽出一本薄薄的书:“这本《农村记账方法》,你先看。会计实务那本,我下午去队部试试,看能不能借出来。”
林春芽接过书,书皮已经磨破了,但里面干干净净,字迹清晰。
“谢谢陈同志。”她深深鞠躬。
“不用谢。”陈卫国摆摆手,“不过春芽同志,你家里……同意你考吗?”
林春芽抿了抿嘴,没说话。
陈卫国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这样吧,书你先拿回去看,别让人看见。考试的事……我帮你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报上名。”
“真的?”林春芽眼睛一亮。
“我试试。”陈卫国说,“但你不能抱太大希望。毕竟这是你们家的家务事……”
“我明白。”林春芽抓紧手里的书,“不管成不成,我都谢谢你。”
她匆匆离开知青点,把书藏在怀里,快步往地里赶。
中午休息时,林春芽借口去解手,钻进了玉米地深处。
她从怀里掏出那本《农村记账方法》,快速翻看。书不厚,五十多页,讲的是生产队最基本的记账方法:收支分类、凭证填写、账簿登记、工分核算……
她看得很快。
前世她后来在城里打工,学过会计。虽然时代不同,记账方法有差异,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加上她有前世记忆,理解起来并不难。
一页,两页,三页……
阳光透过玉米叶洒下来,在书页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全神贯注,连有人靠近都没发现。
“看什么呢?”
突然响起的声音让她心里一紧。
林春芽迅速把书塞进怀里,回头看见堂妹林小娟站在身后。林小娟是三叔家的女儿,比她小两岁,没上学,在家帮着干活。
“没什么。”林春芽站起身,“就是一本旧书。”
“旧书?”林小娟歪着头看她,“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林春芽拍拍身上的土,“走吧,该上工了。”
“你藏什么呢?”林小娟不依不饶,“我都看见了,是书!你是不是在偷偷学习?”
林春芽心里一沉。
林小娟虽然年纪小,但被她娘王红霞教得精得很,爱打小报告。要是让她知道自己在看记账的书,肯定会告诉三婶,三婶再一传……
“真没什么。”林春芽从兜里掏出个东西,“你看,就是这个。”
是一颗漂亮的鹅卵石,白色的,圆溜溜的。
林小娟接过去看了看,撇撇嘴:“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好看。”林春芽说,“你要喜欢就给你。”
“我才不要。”林小娟把石头扔给她,转身走了。
林春芽松了口气,把书重新藏好,跟着走出玉米地。
下午干活时,她格外小心。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收工回家的路上,三婶王红霞凑过来,脸上挂着假笑:“春芽啊,听说你捡了本好书?”
林春芽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装糊涂:“什么书?”
“别装了,小娟都跟我说了。”王红霞盯着她,“你在玉米地里偷偷看书,看得可认真了。什么书啊?给三婶看看?”
“就是一本破书,捡的。”林春芽说,“讲种地的,没什么意思。”
“种地的书?”王红霞不信,“种地的书你看那么入迷?该不会是……跟记分员考试有关的书吧?”
林春芽没说话。
“哟,还真让我猜中了?”王红霞声音高起来,“春芽,不是三婶说你,你一个女娃子,考什么记分员?那是男人干的活。再说了,你奶都跟队长说了你不考,你还偷偷看书,这不是跟你奶作对吗?”
周围一起收工的人都看过来。
林春芽低着头,手攥得紧紧的。
“三婶,我真没……”她小声说。
“行了行了,我也不为难你。”王红霞摆摆手,“这样吧,你把书给我,我替你保管。等考试过了再还你,省得你奶看见生气。”
林春芽抬起头,看着王红霞。
那张脸上写满了算计——她根本不是要“保管”,她是想把书拿走,不让她看。或者更狠,把书交给奶奶,邀功请赏。
“书……书我放地里了,没带回来。”林春芽说。
“放地里了?”王红霞眯起眼,“那明天拿来给我。”
“嗯。”
林春芽应了声,快步往前走。
王红霞在身后喊:“别忘了啊!明天我等着!”
回到家,林春芽的心还在怦怦跳。
书绝对不能给三婶。
但她要是明天拿不出来,三婶肯定会闹,闹到奶奶那里,一切都完了。
怎么办?
她一边喂猪,一边脑子飞快地转。
有了。
晚饭时,王红霞果然又提起了书的事。
“春芽啊,书明天记得拿来。”她当着全家人的面说,“我帮你收着,省得你奶看见不高兴。”
桌上安静了一瞬。
赵金花抬起头:“什么书?”
“妈,你不知道。”王红霞抢着说,“春芽捡了本书,是关于记分员考试的。她偷偷看着呢。”
赵金花的脸色立刻沉下来:“春芽,怎么回事?”
林春芽放下碗,怯生生地说:“奶,我是捡了本书,但不是关于考试的。是……是关于养鸡的。”
“养鸡的?”赵金花皱眉。
“嗯。”林春芽从怀里掏出那本《农村记账方法》——她已经把书皮撕了,换上了自己用旧报纸糊的封面,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养鸡技术”四个字。
她把书递过去。
赵金花不识字,但认得几个简单的字。她翻开看了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字和表格,她看不懂。
“这写的什么?”她问。
“写怎么养鸡能多下蛋。”林春芽说,“我看队里养的鸡,一天下一个蛋,书上说能养到一天下两个。”
“真的?”赵金花眼睛一亮。
鸡是家里的重要财产,鸡蛋能换钱,能换盐,能给林卫东补身体。一天多一个蛋,那可是大事。
“书上这么写的。”林春芽说,“我正想跟奶说呢,要是按书上的方法养,咱家这些鸡,一天能多下五六个蛋。”
“这么多?”刘翠花也来了兴趣,“什么方法?快说说。”
“得改鸡窝,得喂专门的饲料,还得注意防疫。”林春芽指着书上的一页,“这上面都写着。”
赵金花把书递给林建党:“建党,你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林建党接过书,翻了几页。他是初中毕业,识字多。看了半天,眉头越皱越紧:“妈,这书……好像不是讲养鸡的。”
“怎么不是?”林春芽抢着说,“大伯你看这页,‘饲料配比’,讲的就是鸡吃什么下蛋多。这页,‘疾病防治’,讲的是鸡生病了怎么办。”
她说的都是书里的内容,只不过偷换了概念——书里讲的是生产队饲料配比和牲畜防疫,但她指着那些表格和术语,硬是往养鸡上扯。
林建党又翻了几页,确实看到“饲料”“防疫”这些词,但总觉得不对劲。
“建党,到底是不是?”赵金花催问。
“是……是吧。”林建党含糊地说,“反正讲的是怎么养牲口。”
“那就行了。”赵金花拿回书,递给林春芽,“春芽,这书你好好看,看明白了教教家里。要是真能让鸡多下蛋,记你一功。”
“谢谢奶。”林春芽接过书。
王红霞在旁边,脸都绿了。
她本来想揭穿林春芽,没想到反而让她得了好处。什么养鸡技术,她根本不信。但那书换了封面,她又没亲眼看过内容,没法反驳。
晚饭后,林春芽回到屋里,长长舒了口气。
危机暂时解除了。
但书不能一直用这个借口。等三婶缓过神来,或者大伯哪天仔细看了书,还是会露馅。
她需要尽快把书还给陈卫国,或者……想办法弄到真正的《农村生产队会计实务》。
正想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春芽,睡了吗?”是母亲的声音。
林春芽开门,王桂芬闪身进来,手里拿着个小布包。
“妈,怎么了?”
王桂芬把布包塞进她手里:“这个你拿着。”
林春芽打开一看,里面是三块钱。
“妈,这钱……”
“是你爸让我给你的。”王桂芬压低声音,“你爸说,你想考记分员,是好事。这钱你拿着,万一……万一要报名费,或者买纸笔。”
林春芽鼻子一酸。
父亲……
那个沉默寡言、懦弱了一辈子的男人,竟然偷偷攒了三块钱给她。
“我爸哪来的钱?”她问。
“他帮人编筐,编了半个月。”王桂芬说,“别跟人说。你爸说,让你好好考,考上了,就能……就能过得好点。”
林春芽攥紧那三块钱,钱上还带着父亲的体温。
“妈,你跟我爸说,我一定好好考。”她声音有些哽咽,“一定。”
王桂芬摸摸她的头,眼眶也红了:“妈知道你能行。就是……就是小心点,别让你奶他们知道。”
“嗯。”
母亲走了。
林春芽躺在炕上,手里攥着那三块钱,久久不能入睡。
前世的父亲,直到她死,都没能为她说一句话。这一世,他偷偷攒钱,偷偷支持她。
这就够了。
有这份支持,她什么都能扛过去。
第二天一早,林春芽把书还给陈卫国。
“这么快看完了?”陈卫国惊讶。
“看完了。”林春芽说,“陈同志,那本会计实务……”
“借到了。”陈卫国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书,“但只能借三天,三天后必须还。而且不能带出知青点,只能在这里看。”
林春芽接过书,书皮上写着《农村生产队会计实务》,下面还盖着“红旗生产大队图书室”的印章。
“谢谢陈同志。”她深深鞠躬,“我一定抓紧看。”
“还有,”陈卫国犹豫了一下,“报名的事,我问了队长。队长说……你奶确实跟他打过招呼,不让你报名。但如果你坚持要报,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前提是你得自己搞定家里。”
林春芽心里一沉。
搞定家里?
奶奶那一关,根本过不了。
“不过,”陈卫国又说,“考试是公开的,谁都能去考。就算没报名,只要到时候出现在考场,也没人敢赶你走。关键是……考上了之后。”
是啊,考上了之后。
就算她考上了,奶奶一句话,队里也不敢用她。
除非……除非发生点什么,让奶奶没法拦她。
林春芽抱着书,在陈卫国屋里看了一上午。书很厚,内容很多,但她看得很快,重点记在脑子里。
中午回家吃饭时,气氛又不对劲了。
三婶王红霞拉着脸,看见她,哼了一声。奶奶赵金花也脸色不好看,吃饭时一直盯着她。
吃完饭,赵金花把她叫到屋里。
“春芽,你三婶说,你那本书根本不是养鸡的。”赵金花盯着她,“你是不是骗我?”
林春芽心里一跳,但面上不动声色:“奶,我没骗你。书真是讲养鸡的,不信你问大伯。”
“你大伯说了,那书他看着不对劲。”赵金花说,“春芽,你要是敢骗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奶,我真没骗你。”林春芽咬着嘴唇,“要不这样,我按书上的方法,先养两只鸡试试。要是鸡下蛋多了,就说明书有用。要是没用,你怎么罚我都行。”
赵金花想了想,点头:“行,就按你说的。东边鸡窝那两只芦花鸡归你养,从今天起,下的蛋都归你管。一个月后,要是下蛋没多,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谢奶。”林春芽说。
从屋里出来,她后背都湿了。
一个月。
她有一个月的时间,让那两只鸡多下蛋。
这不容易,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她知道一些土方法——喂蚯蚓、喂碎骨头、加光照……前世她后来在养鸡场干过,懂一点。
但更重要的是,这给了她一个正当理由——她要“研究养鸡技术”,需要时间,需要安静,需要……不被打扰。
下午上工时,她找到陈卫国。
“陈同志,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你说。”
“我想找点关于养鸡的书,或者资料。”林春芽说,“什么都有,越详细越好。”
陈卫国虽然奇怪,但还是答应了:“我写信让城里的同学寄点。”
“谢谢。”林春芽说,“还有,会计实务那本书,我明天再来看看。”
“好。”
回到地里干活时,林春芽脑子里同时转着两件事:养鸡,考试。
养鸡是为了应付奶奶,争取时间和空间。
考试是为了真正的出路。
两件事都得成。
她抬头看看天,秋高气爽,阳光灿烂。
路还长,但她已经看到了光。
傍晚收工回家,路过自留地时,她看见三叔林建军蹲在地头抽烟,脸色阴沉。
“三叔。”她打招呼。
林建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林春芽继续往前走,心里却在想:修水库的名额,应该快定下来了吧?
两兄弟为了这名额闹成这样,不管谁去成,另一家都不会善罢甘休。
这个家的裂缝,已经越来越大了。
而她,只需要在合适的时候,轻轻推一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