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了早朝,周屹桉就被景宣帝身边的刘公公叫住了。
“周大人,陛下有请。”
他理了理衣袍,跟随内侍的脚步走进了御书房。
“参见陛下。”
景宣帝没看他,径直将一本奏折扔到他身上,声音里隐隐含着怒气。
“看看,看看那群御史都是怎么说你的。”
周屹桉神色不变,躬身拾起那本奏折,展开快速浏览。
果然,内容与他预想的相差无几,无非是说他出身寒微、资历浅薄,骤登高位已是皇恩浩荡,如今又蒙尚主,恐德不配位,非但不能为天家增光,反易引人非议云云。
措辞还算克制,若是让他来写,定然写的比这要生动许多。
他是不配,难道谢玉衡就配了吗?
他合上奏折,双手奉还,而后撩袍跪下,声音沉稳清晰:“陛下,御史台诸位大人所言,句句在理。”
景宣帝原本等着看他辩解或是惶恐,没料到他竟是这么个反应,不由得挑了挑眉,身子微微前倾:“哦?这么说,你也觉得朕这婚旨下错了?”
“臣不敢妄议圣裁。”周屹桉叩首。
“臣确实出身寒微,入朝时日尚短,与公主殿下云泥之别。臣……唯有惶恐,唯恐自己才疏学浅,举止失当,不能好好照顾公主,不能让公主展颜,辜负陛下信任。除此之外,臣别无他想,亦不敢他想。”
景宣帝沉默地看了他半晌,良久,才缓缓靠回龙椅,挥了挥手:“起来吧。”
“谢陛下。”周屹桉依言起身,垂首而立。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景宣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昭阳是朕的掌上明珠,你若让她受半分委屈,朕绝不轻饶。”
“臣,谨记陛下教诲,定当时刻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不用皇帝吩咐,他也会这么做。
景宣帝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御史的言论,他在乎的是他对这桩婚事的态度,若他真的敢有一丝一毫的不满,那么等待他的,就不只是取消婚约这么简单了。
那日他接旨时神色虽然过于冷静,却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府里的侍从也都是信得过的,想来那些他对这婚约不满的传言都是从谢玉衡那里传出来的。
为了让他取消婚约,他也真是不择手段了。
还清高孤傲的大才子呢,背地里竟也做这种搬弄是非、混淆视听的勾当,和他也没什么区别。
周屹桉此时已全然忘记是自己先答应的对方了。
他整理了一下官袍,将方才在御前那副谦卑谨慎的模样尽数收敛,重新变回那个冷硬寡言的模样,迈着沉稳的步子,朝着宫外走去。
回到了府上,侍从就过来道:“大人,谢大人正在府里等您呢。”
周屹桉心里冷笑几声,官服也没有换,便迈步走进了厅内。
谢玉衡见他进来连忙起身:“周兄,如何?”
按照他的设想,圣上听了周屹桉对婚事不满的传言之后一定会问周屹桉的意见,今日只需要周屹桉略微表现出不满,这婚事就可以取消了。
圣上一向最疼昭阳,若周屹桉不愿,他绝不会让昭阳受委屈,这也是唯一能取消婚约的方法。
周屹桉脚步未停,径直走到主位坐下,这才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谢玉衡一眼,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疑惑。
“谢大人此话何意?什么如何?”
谢玉衡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但仍维持着风度:“周兄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今日陛下召见,询问婚约之事。前几日你我……”
“前几日?”周屹桉打断他,眉头微蹙,仿佛在努力回忆,随即恍然道,“哦,谢大人是说昨日你来我府中闲谈之事?”
他端起仆从刚奉上的茶,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无波,“前几日谢大人确实来过,与周某说了些朝堂趣闻,风花雪月。怎么,谢大人今日前来,是又有新的雅事要与周某分享?”
他这般装傻充愣,显然是不愿意再承认那交易。
谢玉衡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他盯着周屹桉,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冷意:“周屹桉,你我明人不说暗话。你分明已应下,会在陛下面前表露对此婚事的为难之处,你我联手,各取所需。如今你这是何意?想过河拆桥?”
周屹桉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抬起眼,目光骤然变得锐利。
“谢大人,慎言。周某何时应下过此等事?陛下赐婚,乃是天恩,周某唯有感激领命,竭诚以待,岂会有半分为难?谢大人此言,若是传了出去,岂不是在污蔑周某对陛下不忠,对公主不敬?这罪名,周某可担待不起。”
他字句清晰,直接将一顶不忠不敬的大帽子反扣了回去。
他本来就没有直接应下,不论谢玉衡怎么说,他都不会承认。
况且他都已经拿他当枪使了,还希望他感恩戴德吗?
谢玉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翻脸和无耻的抵赖气得胸口发闷,他强压着怒火:“周屹桉!你当初分明是因尚主于前程有碍才……”
“谢大人!”周屹桉再次打断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势。
“周某的前程,是陛下给的,自当由陛下定夺。尚主乃是殊荣,周某心中只有惶恐与责任,何来有碍一说?谢公子莫要以己度人。”
“谢大人若无其他事,就请回吧。周某还有公务要处理。至于那些无稽之谈,周某今日就当从未听过,也请谢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看谢玉衡,径直朝书房内间走去,俨然一副送客的姿态。
谢玉衡站在原地,看着周屹桉决绝的背影,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
他万万没想到,周屹桉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毁约,而且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如此彻底!
什么惶恐,什么责任!
他分明是……改变了主意,想要这桩婚了!
周屹桉不配合,他之前的诸多布置,便都成了笑话。
谢玉衡忍了又忍,终于拂袖而去。他知道,此事已无法挽回,周屹桉是铁了心要尚主了,他只能另寻他法。
而内间,周屹桉听着外面远去的脚步声,嘴角慢慢勾了起来。
他就是过河拆桥言而无信了。
如何呢?
谢玉衡能怎么样?
什么太傅嫡子?
不过如此。
若与公主青梅竹马的人是他,现在公主就应该坐在他的怀里,吃着他亲自剥好的葡萄,笑盈盈地点着他的脸骂他下流。
光是想想,他身上就烫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铜盆前,掬起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水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带来几分清醒,却压不住心底翻腾的燥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