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春天总是来得迟,去得急。才见柳梢泛绿,几场夹着砂砾的大风一刮,天地间便又只剩下灰黄二色。
林寒渊回到砺石堡已半月有余。与黑羯使者的对峙仿佛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涟漪后便沉入水底,再无声息。朝廷的封赏倒是陆续到了,金银绸缎,充塞府库,唯独她最关心的军费与粮草调拨文书,迟迟不见踪影。
“将军,这是本月各营的粮耗册子。”韩明将一叠文书放在案上,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沉重,”若是下月朝廷的粮草再不到,我们恐怕……”
林寒渊没有立即去翻那些册子。她的目光落在窗外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士兵身上。这些年轻的儿郎,大多来自中原腹地,本应在田间劳作,或在家中奉养父母,如今却在这苦寒之地,用血肉之躯筑起大周北疆的防线。
“还能支撑多久?”
“若是按现在的配给,最多二十日。”韩明顿了顿,”但将士们连日操练,体力消耗极大,再减配给,恐怕……”
恐怕军心会散。这句话韩明没有说出口,但林寒渊明白。
“传令下去,从明日起,我的膳食与士兵相同。”
“将军!”韩明急道,”您是一军主帅,若是……”
“正是因为我是主帅。”林寒渊打断他,”将士们可以饿着肚子守疆土,我为何不能与他们同甘共苦?”
她终于翻开那些粮耗册子,一行行数字触目惊心。北疆贫瘠,本就产粮不足,往年全靠朝廷调拨和商人贩运。如今朝廷的粮草迟迟不到,商路又因战事时断时续,这才造成了如今的困境。
“将军,”一直侍立在旁的周钰忽然开口,”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周钰是林寒渊从北疆本地士子中提拔起来的年轻人,不过二十出头,却对数字极为敏感,如今在军中掌管文书。
“但说无妨。”
“属下近日整理往年的粮草文书,发现一个蹊跷之处。”周钰取出一本账册,”自去年秋天至今,边境三县的盐价跌了将近四成,铁价也跌了两成有余。”
林寒渊眸光一凝:”说下去。”
“盐铁乃是朝廷专营,价格向来稳定。这般跌法,实在不合常理。”周钰指着账册上的数字,”更奇怪的是,官盐的销量不增反减,官营铁器的销量更是跌了五成。”
“可有查过原因?”
“属下派人暗访过,”韩明接话道,”市面上突然出现大量私盐和私铁,价格只有官价的一半。百姓贪图便宜,都去买私货了。”
私盐、私铁……
林寒渊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这不是简单的走私,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行动。北疆的盐铁专卖之利,本是军费的重要补充,如今这条财路被人掐断,无疑是雪上加霜。
“可查到来源?”
“盐是从北边来的,”韩明压低声音,”我们在几个私盐贩子的货里,发现了这个。”
他呈上一块粗盐。那盐色泽灰黄,颗粒粗大,与官盐的雪白细腻截然不同。林寒渊拈起一点放在鼻尖,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那是草原盐湖特有的咸腥气。
“黑羯部……”她轻轻吐出这三个字。
“不止如此,”韩明继续道,”那些私铁,虽然刻意做旧,但我们的老工匠认出,那是用狄人的冶炼法子打制的。”
林寒渊缓缓站起身,走到北疆地图前。地图上,代表黑羯部的狼头标志盘踞在东部草原,虎视眈眈。
乌维……
她想起那个在雁回关有过一面之缘的黑羯首领。与哲别的勇猛刚烈不同,这个人像草原上的毒蛇,狡猾而隐忍。
“他这是要釜底抽薪。”林寒渊的声音冷得像冰,”用私盐私铁挤垮我们的官营,断了我们的财路。同时压低盐铁价格,收买边民人心。好一招一石二鸟之计。”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王犇忍不住问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群蛮子……”
“急什么。”林寒渊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既然乌维想玩,我们就陪他玩个大的。”
她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大字:
“军需司”
“周钰。”
“属下在。”
“即日起,你便是军需司主事。我要你在三个月内,把北疆的盐铁专营给我夺回来。”
周钰怔住了:”将军,属下……属下只怕才疏学浅……”
“我看人从不出错。”林寒渊将笔放下,”你精通数算,熟悉北疆民情,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她又看向韩明:”你派几个机灵的人,混进私盐贩子的队伍里。我要知道他们的运货路线、交易地点,还有……背后的主使者。”
“是!”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王犇身上:”王将军,你带人去查边境各县的官仓。我倒要看看,这些私货能如此猖獗,背后有没有人在保驾护航。”
众将领命而去,帐中只剩下林寒渊一人。她重新走到地图前,手指轻轻划过边境线。
乌维这一招确实狠辣。若是应对不当,不出半年,北疆的财政就会崩溃。到那时,不用黑羯部来攻,边军自己就会因为缺粮少饷而瓦解。
但危机,往往也意味着转机。
她想起父亲在世时说过的话:”用兵之道,在于化被动为主动。敌人给你的困境,往往也是破敌的契机。”
帐外的风声呼啸,带着北疆特有的苍凉。
这一局,她必须要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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