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林蔚回到木屋时，身上沾满了露水和泥土，整个人像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狼狈不堪。
可她的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被水洗过的星星，燃烧着疯狂而炽热的光。
屋子里，只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陆野就坐在灯影里，他没有擦枪，也没有看书，只是静静地坐着。
那把老旧的猎枪就靠在他手边，像一头沉默的野兽。
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抬起了头。
目光在接触到她那双亮得诡异的眼睛时，微微一顿。
黑风从他脚边站起来，摇着尾巴迎向林蔚，用脑袋亲昵地蹭着她的腿。
【仙女回来了！】
【仙女拿到了那个奇怪的根！她好高兴！】
林蔚没有说话。
她走到桌边，在陆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下，小心翼翼地，将怀里那个用自己外衣层层包裹的东西，放在了桌上。
然后，她像展开一幅绝世画卷般，将衣服一层层揭开。
随着最后一片衣角的掀开，那支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完整的百年野山参，就这么毫无预兆地，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陆野的呼吸，停住了。
他整个人，像一尊被瞬间冻结的雕塑，所有的动作和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他的瞳孔，在那一瞬间，剧烈收缩。
那双永远古井无波，看任何事都像看一块石头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名为“震惊”的情绪。
不是惊讶。
是震惊。
是那种看到了超出自己认知范围之外事物时的，极致的，无法掩饰的，撼天动地的震惊！
他在山里长大，从小就跟着老猎人满山跑，什么天材地宝没见过？
几十年的山参，他也见过。
可那些，跟眼前这支比起来，简直就是牙签和百年老树的区别！
这品相，这体型，这芦头，这须子……
这根本不是凡物！
这是山里的精怪！是山神的馈赠！
【哇……这个根……好像变好看了……】
黑风也好奇地凑过来看，它的念头里充满了单纯的惊叹。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煤油灯的火苗，在轻轻地跳动，将一人一参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忽明忽暗。
林蔚看着陆野的反应，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轰然落地。
她赢了。
她赌对了。
这支参的价值，远超她的想象。
“我要去县城。”
林蔚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她的声音不大，甚至因为疲惫而带着一丝沙哑，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把它卖掉。”
陆野的视线，终于从那支人参上，缓缓移开，落在了她的脸上。
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冷硬，但那深处，却多了一丝林蔚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凝重。
“不行。”
他开口，声音比外面的夜色还要冷，还要硬。
两个字，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林蔚的心，猛地一沉。
她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
“为什么？”她迎上他的目光，没有退缩。
陆野的嘴唇抿成一条刚硬的直线，他没有解释，只是又重复了一遍。
“不行。”
这是一种命令。
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如果换做是昨天，甚至是几个小时前，林蔚或许会因为他这强大的气场而感到畏惧，会选择妥协。
但现在，不会了。
怀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支人参沉甸甸的重量，那重量，给了她前所未有的底气。
“这是我的东西。”
林蔚挺直了脊背，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挖到的。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它。”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刺破了陆野那身冰冷的铠甲。
陆野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都看穿。
“怀璧其罪。”
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你知道这东西，能引来什么吗？”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致命的危险气息。
“狼。比山里的狼，更狠，更贪婪的狼。”
林蔚的心脏，被他话里的寒意刺得一缩。
她当然知道。
她怎么会不知道。
在这个年代，这样一支品相的百年野山参，一旦露白，足以让任何人疯狂。
可是……
“那又怎么样？”
林蔚笑了，那笑容，却带着一丝悲凉和决绝。
“留着它，我们就能吃饱饭吗？留着它，我就能摆脱现在这种，把自己的命，完全交到别人手上的日子吗？”
她看着他，眼睛里那团火焰，越烧越旺。
“陆野，我被卖过一次。”
这句话，她说的很轻，却像一块巨石，狠狠砸进了陆野的心里。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那种滋味，我不想再尝第二次了。”
林蔚的眼眶有些发红，但她没有哭。
“我不想再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不想再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不想再像个寄生虫一样，依附着你才能活下去！”
“这支人参，是我的机会！是我能靠自己站起来的，唯一的机会！”
“所以，不管有多危险，我都要去！”
“我必须去！”
她的话，像一颗颗子弹，密集地，狠狠地，射向他。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被抽干了。
陆野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女人。
看着她瘦弱的肩膀，苍白的脸颊，和那双燃烧着熊熊烈火，写满了不服输，写满了“我命由我不由天”的眼睛。
他忽然发现。
他一直以为，她是个麻烦。
是个需要他保护，需要他费心处理的，脆弱的南方姑娘。
可他错了。
她不是藤蔓。
她是一棵长在悬崖峭lebi上的草。
看着柔弱，风一吹就倒。
可她的根，却能死死地扎进最坚硬的岩石缝隙里，拼了命地，汲取着阳光和雨露，顽强地，向上生长。
他那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触动了。
那种触动，无关男女之情。
而是一种……同类之间的，惺惺相惜。
良久。
久到林蔚以为他永远不会再开口。
他终于动了。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她完全笼罩在阴影里。
他拿起那把猎枪，背在肩上。
然后，他走到她面前，弯下腰，用一块干净的粗布，将那支价值连城的人参，小心翼翼地，重新包裹起来。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看着她，吐出四个字。
“我带你去。”
林蔚彻底愣住了。
她看着他，看着他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夜空的眼睛。
她以为，她还要费很多口舌，甚至要和他彻底撕破脸。
可他……就这么同意了？
一股巨大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了她的心头。
酸涩，滚烫。
她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了下来。
她连忙低下头，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谢谢。”
她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陆野没有回应。
他只是转身，走到门口，拉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明天一早，林场有运货的卡车去县城。”
他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被夜风吹得有些飘忽。
“早点睡。”
说完，他就走了出去，高大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林蔚站在原地，看着那扇敞开的门，久久没有动。
她知道，他不是去睡觉。
他是去守夜。
为她，也为这支足以引来饿狼的“宝物”，守一夜。
这个男人……
林蔚的心，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