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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茶三酒四踢桃二,食饱无事听趣味。

龙凤井的冤屈得以昭雪,永乐班的亡魂踏上了归乡之路,榕下村仿佛经历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洗去了沉积多年的阴霾,连空气都变得清朗了几分。陈泽楷在老榕树下休养了几日,每日只是静静地冲泡功夫茶,看着茶叶在杯中沉浮,感受着契骨逐渐恢复的温润平和。然而,他深知,潮汕这片土地上的鬼神之事,如同韩江的流水,永无停歇。老榕树的根系扎得再深,也探不尽这地底下的所有秘密。

这一日,他刚沏好一泡蜜兰香,茶汤橙黄透亮,香气正浓,一个焦急的身影便闯入了这片宁静。

来人是同村的后生仔,名叫阿伟,在汕头市区做点小生意,最近刚在城里一个不算新的小区买了套二手房,准备装修好了结婚用。此刻他却是满头大汗,脸色惶急,见到陈泽楷如同见了救星。

“楷叔!救下命!俺那新厝……那新厝唔对路啊!(我那新房子不对劲啊)”

陈泽楷示意他坐下,递过一杯茶。“唔使惊,慢慢呾。(不用怕,慢慢说)”

阿伟接过茶杯,手还在微微发抖,也顾不得烫,呷了一口,便开始倒苦水。

原来,他买的那套房,价格比同小区便宜不少,原业主急着出手,他只当是捡了便宜。谁知装修队一进场,怪事就接连不断。先是电工在布暗线时,明明量好的尺寸,开槽总是偏了几公分,反复多次都是如此,老师傅都直呼邪门。接着是泥瓦匠,白天砌好的墙,过一夜去看,总有一小段是歪的,像是被人故意推过。最吓人的是,有个木工晚上赶工,迷迷糊糊听到客厅有老人咳嗽和叹气的声音,起来查看却又空无一人,吓得第二天说什么也不来了。

“这还不止!”阿伟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昨晚自己过去看进度,明明记得大门是锁好的,结果刚到楼下,就看到我那个单元的灯,一亮一灭,一亮一灭!我硬着头皮上去,门还是锁着的!透过猫眼往里看,黑乎乎的,但总觉得……有只眼睛也在里面看着我!”

他越说越怕:“村里老人都说你是‘老爷公’钦点的乩童,有本事通天彻地,楷叔,你帮俺去看看,是不是……是不是撞邪了?还是那厝里唔干净(不干净)?”

陈泽楷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入宅鬼事,他并不陌生。《榕下乩童录》中有载,旧宅易生“宅灵”,尤其是老人常住、或者有过病丧之事的房屋,容易残留生人的念想或死者的执念,形成一种无形的“气场”,排斥新的入住者。轻则诸事不顺,重则损财伤身。

“你可知那厝的前主家,是什么情况?”陈泽楷问道。

阿伟努力回想:“听中介呾,是个孤老叔公,姓李,儿女都在外地,后来好像……是病死在屋里的,过了好几天才被人发现。”

陈泽楷心中了然。这便是了。老人故去,魂魄虽已离体,但其长期生活形成的“宅灵”未必立刻消散,尤其若是心有挂碍(比如牵挂儿女,或者对自己身后事有所不满),更容易滞留在熟悉的環境中。生人闯入,大肆改动装修,无异于拆家,自然会引起“宅灵”的抗拒和作祟。

“新厝无入伙,先拜地主爷。”陈泽楷沉吟道,“你这情况,怕是动工前没有好好‘清厝’、拜祭‘地主爷’(即宅基主,类似土地公,守护一方家宅的小神)。”

在潮汕,入住新宅(尤其是二手房)或大规模动土装修前,有一整套繁琐而重要的仪式。首先要“清厝”,用榕树枝、竹梢蘸清水洒扫房屋角落,驱除晦气;然后要备好三牲或五果、发粿、甜粿,隆重祭拜“地主爷”,禀明将有新人入住,祈求保佑工程顺利,家宅平安。显然,阿伟要么不懂,要么图省事,把这关键一步给忽略了。

“那我……我现在补拜还来得及吗?”阿伟急忙问。

“船到江心补漏迟。 宅灵已受惊扰,简单祭拜恐难平息。”陈泽楷摇摇头,“我得亲自去一趟,看看情况到底有多严重。”

他让阿伟先回去准备一些东西:新的香烛、五果、发粿、甜粿、三杯清茶,还有一把新的扫帚和一捆新鲜的榕树枝。自己则回屋带上契骨和《榕下乩童录》,又特意请出了阿公留下的一幅小小的“地主爷”神位画像。

到了阿伟位于市区的新房,一进门,陈泽楷就微微蹙眉。房子采光一般,虽然白天,却有种挥之不去的阴郁感。空气中弥漫着新刮的腻子粉味和一股淡淡的、类似老木头和药材混合的陈旧气息。这是一种典型的“宅煞”之气,源于生气不继,死气淤积。

他没有急着动作,而是先在屋里慢慢踱步,感受着气场的流动。走到客厅靠近阳台的角落时,怀中的契骨传来一丝轻微的凉意。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一个旧式的藤摇椅上。椅子很旧,扶手被磨得油亮,显然是被长期使用的。

“这椅子……”

“哦,这是前主家留下的,我看还能用,就没扔。”阿伟连忙说。

陈泽楷点了点头。问题恐怕就出在这椅子上。这藤椅承载了原主人太多的气息和念想,几乎成了“宅灵”依附的载体。

他让阿伟摆好香案,将“地主爷”神位画像悬挂在客厅正墙,奉上贡品,点燃香烛。他手持三炷香,对着神位躬身一拜:

“拜请拜请,本宅地主爷在上! 今有信士阿伟,购得此宅,欲为新居。然弟子无知,动土鲁莽,惊扰宅灵,致使工程不顺,人畜不安。弟子陈泽楷,受托前来,虔具香烛牲醴,代为祷祝,伏乞地主爷宽宥,安抚宅灵,开通方便之门,佑护施工平安,入住大吉……”

他念诵着安抚宅灵和祈求地主爷保佑的祷文,声音平和而充满诚意。然后,他拿起那把新扫帚和榕树枝,示意阿伟端着那盆清水,从房屋的最深处开始,一边用榕枝蘸水挥洒,一边用扫帚象征性地清扫角落,口中念诵“清厝咒”:

“天清清,地灵灵,拜请榕公来显圣! 清水洒落,晦气散去!旧主归位,新主安宁!扫帚扫地,百无禁忌!宅灵宅灵,莫再留恋,香火供奉,送尔归程!”

这个过程,他做得极其认真,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当他清扫到那张藤摇椅时,契骨的凉意骤然加剧,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带着不满的冷哼。

陈泽楷心中一动,停下动作,对着藤椅的方向,语气诚恳地说道:“李老叔公,晚辈陈泽楷,受现屋主阿伟所托,前来与您商量。阿伟后生仔,不知规矩,冲撞了您,我代他向您赔罪。他买下此宅,是为成家立业,是喜事。您老在此居住多年,对此宅有感情,我们理解。但阴阳殊途,您老是福德之人,当往光明处去,莫要再留恋这旧桌椅,阻碍后生前程。今日备下香火资财,虔心奉送,请您老安心离去,保佑此家宅平安顺遂。他日阿伟入住,必当时常念及您老,年节供奉,绝不敢忘。”

说完,他示意阿伟将大量的金银纸钱在盆中焚烧,特意多烧了一些“衣服”和“用具”类的纸活,算是给这位李老叔公的送行礼。

随着纸钱化作青烟,那股萦绕在屋内的陈旧气息和阴郁感,竟真的开始慢慢消散。契骨传来的凉意也逐渐褪去。

阿伟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浑身一轻,那种莫名的压抑感消失了。

处理完“入宅鬼事”,陈泽楷本以为能清静几日。谁知没过两天,又有一位满面愁容的中年妇人找上了门,是同镇不同村的阿婵姐。

她一见面,就未语泪先流:“泽楷啊,你要救救俺家阿弟!他……他快要被逼死了!”

细问之下,才知道是她弟弟阿雄惹上了“讨债鬼”。原来阿雄前些年与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血本无归,还欠下一屁股债。最近半年,他变得极其反常,白天萎靡不振,晚上则噩梦连连,总梦到一个看不清面容的黑影追着他讨债,醒来就浑身无力。更诡异的是,他身体迅速消瘦,去医院检查却查不出任何毛病,家里也接连出事,不是老人摔倒就是小孩生病,仿佛所有的霉运都集中到了他家。

“俺妈去问神,神明落乩,只呾是‘前世债,今世还,冤亲债主上门来’!可是,可是这要怎么还啊?!”阿婵姐哭诉道。

“讨债鬼”,在潮汕民俗中,并非指具体的鬼魂形态,更多是指一种“冤亲债主”的因果业力纠缠。可能是前世亏欠,也可能是今生无意中结下的恶缘,导致无形的“债主”凭借着因果联系,来干扰生人的运势、健康,吸取其精气,直到“债务”清偿为止。

这种情况,比具体的鬼魂作祟更为棘手,因为它涉及虚无缥缈的因果业力,普通的驱邪法事往往效果不彰。

陈泽楷沉思良久。要化解“冤亲债主”的纠缠,需要大法力、大功德,或者,需要一个能与阴司“说上话”的渠道。他想到了“上阴表书”。

“上阴表书”,又称“焚疏通天”,是道教和民间信仰中一种极为郑重和隐秘的仪式。即由有道行的法师(或乩童),通过特定的科仪,书写一份陈情表文,将事主的冤屈、祈求或忏悔之意,上达天听,或直呈阴司主宰(如城隍爷、东岳大帝、地府判官等),请求神明查明因果,调解冤债,或给予亡魂超度,从而化解生人的灾厄。

这仪式极其复杂,对主法者的要求极高,且成功率并非百分之百,因为最终“审批权”在神明手中。

陈泽楷自问修为尚浅,从未独立主持过如此大型的仪式。但看着阿婵姐绝望的眼神,想到阿雄一家被业力折磨的惨状,他无法袖手旁观。

“阿婵姐,此事不易,我需准备一番,并请示‘老爷’旨意。”陈泽楷没有立刻答应,“你且先回去,让阿雄诚心忏悔,无论前世今生,若有亏欠他人之处,皆在心中默念歉意,并多行善事,积累功德。三日后,你再来听消息。”

送走阿婵姐,陈泽楷心情沉重。他再次请出《榕下乩童录》,翻到关于“上阴表”的记载。上面不仅记录了繁琐的科仪步骤、表文格式,还特别强调,行此法事,需有“城隍牒文”或“土地引荐”,即需要当地城隍爷或土地公的认可与协助,否则表文难以直达天听。

城隍爷,守护城池之神,掌管一地之阴阳事务,缉拿恶鬼,伸张冤屈,权力颇大。土地公,则是最基层的地域守护神,了解一方土地上的人情鬼事。要想“上阴表”,必须先过他们这一关。

陈泽楷决定,先去拜谒本镇的城隍庙和土地庙。

他准备了简单的香烛供品,先来到镇上的城隍庙。庙宇不大,但香火鼎盛,城隍爷塑像威严肃穆,两旁站着文武判官、牛头马面等鬼卒,气氛森然。陈泽楷净手焚香,恭敬跪拜,将阿雄之事在心中默默禀告,然后取出杯筊,请示城隍爷是否允准他代为上表。

“啪嗒。”圣杯!

城隍爷同意了!

他心中稍安,又来到村口的土地庙。土地庙更为简陋,但充满烟火气。他同样焚香祷告,请示土地公能否为此事做个“引荐”,将表文顺利呈送城隍乃至更高层的阴司。

再次掷出杯筊。

又是圣杯!

土地公也答应了!

得到了两位地方神明的首肯,陈泽楷信心大增。他回到老榕树下,开始斋戒沐浴,清净身心。然后,他铺开特制的黄表纸,研好朱砂墨,凝神静气,以工整的楷书,开始书写《为信士阿雄禳解冤亲债主陈情表》:

“伏以阴阳同理,神人共鉴。今有潮汕凤栖镇信士阿雄,身陷困厄,业障缠身……梦魇连连,运势坎坷,家宅不宁……经查,乃有前世或往昔冤亲债主,凭因果索债所致……信士阿雄,深知罪业,诚心忏悔,愿行善积德,回向冤亲……然力有未逮,苦难自行消解……伏乞

城隍尊神、福德土地,悲悯垂怜,将此情状,上达

东岳天齐仁圣大帝、地府十殿阎君 驾前,敕令查明的确因果,开释冤仇。弟子陈泽楷,愿以微末功德,代为祈禳,设斋供奉,超度债主,早登善道……祈望阴阳两利,恩怨消解,信士阿雄得以解脱灾厄,重获安宁……”

表文写毕,他盖上自己的乩童法印和契骨的拓印,以示郑重。

三日后,子时。在老榕树下,一场小范围的“上阴表”法事悄然举行。除了陈泽楷和阿雄姐弟,只有林振强在场护法。

陈泽楷设下香案,供奉三清道祖、城隍、土地神位。他身穿法衣,手持桃木剑,步罡踏斗,念诵冗长的开坛科仪。然后,他恭敬地捧起那份写满朱砂字的《陈情表》,在烛火上点燃。

青烟袅袅,带着生者的祈愿与忏悔,带着乩童的沟通之力,直上云霄,仿佛要穿透那阴阳的界限。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突然,一阵无形的旋风吹过,将燃烧的表文纸灰卷起,在空中打了个旋,然后猛地向西南方向(传说中幽冥地府的方向)飘散而去,瞬间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陈泽楷感到怀中的契骨微微一热,一股温和而宏大的意念似乎扫过现场,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应允。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紧张等待的阿雄姐弟说道:“表文已达,且看神恩。 回去后,阿雄你需谨记承诺,真心忏悔,持续行善。短则七日,长则四十九日,当见分晓。”

送走将信将疑的阿雄姐弟,林振强凑过来,看着深邃的夜空,咂舌道:“阿楷,你这可是直接跟城隍爷、阎王爷打交道了!这本事,越来越大了!”

陈泽楷却摇了摇头,脸上并无喜色,只有深深的疲惫与敬畏。“神仙鬼怪,皆在人心。 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能否化解,终究要看阿雄自己的诚心,以及……神明是否准奏。”

他抬头望向繁星,心中默祷。潮汕的夜,依旧深沉,鬼神之事,依旧在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而他的路,还很长。

第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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