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那张还带着墨香和一丝陌生男子气息(江淮书房里的熏香)的契书,以及怀里那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一百两银票,沈知微回到沈家时,脚步都比往日沉稳了几分。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刚迈进西厢院门,就听见钱婶子那拔高了八度的嗓音,像是指甲刮过瓷片,刺耳得很:
“……哎哟喂,我的王嫂子,不是我说你!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守着那点子体面做什么?文远大哥在里头不知死活,你们娘俩坐吃山空,能撑几天?族里愿意接手,那是看在同宗同源的份上,拉拔你们!你可倒好,跟着你那继女一起犯浑!等哪天米缸见了底,你们哭都找不着调儿!”
王氏懦弱,被堵在屋里,只会嘤嘤地哭,连句整话都说不全。
沈知微眼神一冷,掀帘子就走了进去。
屋里,钱婶子叉着腰,唾沫横飞,她那个吊梢眼媳妇在一旁帮腔,阴阳怪气。王氏坐在炕沿,脸色惨白,秋月气得鼓着腮帮子,却插不上嘴。
见沈知微进来,钱婶子话音一顿,随即又换上那副“我为你好”的嘴脸:“知微回来得正好!你快劝劝你娘!族里那边可都等着信儿呢,这田契、房契早些交过去,大家安心不是?”
沈知微没理她,先走到王氏身边,轻轻按住她发抖的手,然后才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钱婶子:“钱婶子,劳您费心。不过,家里的事,我自有主张。”
“你有主张?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主张?”钱婶子嗤笑一声,“莫非指着天上掉银子下来?”
沈知微不紧不慢地从怀里掏出那张江淮支借银票的凭据(她刻意让江淮写了凭据,而非直接给银票,就是为了应付眼下局面),在钱婶子面前晃了晃,语气淡然:“银子,就不劳婶子操心了。方才去了趟江氏布庄,与江掌柜谈妥了一桩事,预支了些银钱,足够家中一段时日用度。至于田契房契,”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钱婶子瞬间僵住的脸,“父亲尚未定案,这些东西,谁也别想动。”
那凭据上“江氏布庄”的印鉴和数额清晰可见。钱婶子和她媳妇的眼睛瞬间瞪圆了,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那副尖刻模样凝固在脸上,显得有几分滑稽。
“你…你哪儿来的门路……”钱婶子结结巴巴,满脸的不可置信。江氏布庄的掌柜,那是连族里几位老爷都要客气对待的人物,这丫头怎么可能搭上线?还预支了银钱?
“母亲生前留下的一点人脉罢了。”沈知微轻描淡写,将凭据仔细收好,“婶子若是没事,就请回吧。我娘需要静养。”
钱婶子张了张嘴,看看那收起来的凭据,又看看沈知微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眼神,一肚子的话硬是噎在了喉咙里。她悻悻地扯了扯嘴角,拉着同样懵圈的媳妇,灰溜溜地走了。
人一走,王氏立刻抓住沈知微的手,又是后怕又是惊喜:“微儿,这…这真的……”
“娘,是真的。”沈知微反握住她冰凉的手,给予她一点力量,“咱们暂时不用为银钱发愁了。但这事,绝不能对外声张,尤其是族里。”她叮嘱王氏和秋月,“她们若再问起,就说是我变卖了些母亲留下的不起眼首饰。”
暂时用银钱堵住了钱婶子的嘴,但沈知微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能让她们站稳脚跟的,是母亲笔记里那些织机图纸能否变成现实。
第二天,沈知微再次以去寺庙还愿、并顺道看看田庄为由出门。这一次,她怀里揣着的,是母亲笔记里那几张最复杂、看起来也最有可能提升织物品质的织机改良图。
她没有直接去找江淮,而是让车夫驶向了城西一片相对杂乱、聚集着各种手工作坊的区域。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木屑、皮革和胶漆的味道,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不绝于耳。
她要找的,不是普通的木匠,而是能理解这些复杂结构、甚至能加以完善的真正巧匠。江淮或许能找到人,但她想先自己试试。母亲留下的东西,她希望能由自己亲手推动第一步。
根据沈福模糊的记忆和一路打听,马车在一间门脸破旧、门口堆满刨花和边角料木头的铺子前停下。招牌歪斜,写着“鲁氏木工”,字迹斑驳。
铺子里光线昏暗,一个头发花白、挽着袖子、满身木屑的老头,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摆弄着一个复杂的木质构件,手里拿着凿子和小锤,敲敲打打,神情专注,对门口的来人浑然不觉。他手边还放着一个酒葫芦,空气里飘着淡淡的劣质酒气。
“请问,鲁师傅在吗?”沈知微提高声音问道。
那老头动作一顿,慢悠悠地转过身。他脸上皱纹深刻,像干涸的土地,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有神,带着匠人特有的执拗和审视。他瞥了沈知微一眼,没什么表情,又回头继续敲打他的木头,瓮声瓮气地说:“不做零碎活了,没空。”
沈知微没在意他的冷淡,走上前几步,将带来的图纸展开,递到他旁边:“鲁师傅,我不做零活。想请您看看,这个,能做吗?”
鲁师傅头也没抬,直到沈知微将图纸几乎杵到他眼皮子底下,他才不耐烦地斜眼瞥了一下。就这一眼,他敲打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他放下凿子,一把抓过那几张纸,凑到眼前,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那些精细的线条和标注上飞快地扫过。他手指粗糙,布满老茧,小心翼翼地抚过图纸上某个连接处的复杂结构,嘴里发出含糊的“啧啧”声。
“这玩意儿……”他抬起头,第一次正眼打量沈知微,眼神里充满了惊异和探究,“丫头,这图你从哪儿弄来的?”
“家母遗物。”沈知微如实相告。
鲁师傅盯着她又看了几眼,似乎在判断她话的真假,然后目光又落回图纸上,喃喃自语:“妙啊……真是妙……这投纬的力道控制,这踏板的联动……比现在市面上那些蠢笨家伙强多了!谁想的?你娘?”
他猛地抓住沈知微的胳膊,力道不小,眼神灼热:“你娘呢?她人在哪儿?老夫想见见她!”
沈知微被他抓得生疼,蹙了蹙眉:“家母……已去世多年了。”
鲁师傅一愣,眼中的狂热瞬间褪去,化为浓浓的失望和惋惜,松开了手,颓然坐回身后的木墩上,抱着他的酒葫芦灌了一口:“死了?可惜了……太可惜了……” 他像是瞬间被抽走了精气神,对着图纸长吁短叹。
沈知微心中却是一喜。这鲁师傅的反应,恰恰证明了母亲这些图纸的价值!
“鲁师傅,”她放柔了声音,“您看,这织机,能照着做出来吗?”
鲁师傅又瞥了图纸一眼,哼了一声:“做是能做。但这上面的几个关键机括,用料和做工要求极高,差一丝一毫都不行。费时,费力,更费钱!”他伸出三根粗糙的手指头,“光材料,没这个数,下不来。”他比划的是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这还只是材料!沈知微心头一紧。江淮支借的一百两,看起来不少,但若投入这无底洞般的试验里,恐怕也撑不了多久。
但她没有犹豫。她知道,这是必须走的一步。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沈知微语气坚定,“只要鲁师傅您能把它做出来,工钱我照付,材料费我也出。”
鲁师傅眯着眼看她,似乎在衡量这年轻姑娘话里的分量。“丫头,话说在前头,这东西没人做过,能不能成,老夫可不敢打包票。要是做坏了,材料钱我可不管赔。”
“我明白。”沈知微点头,“只要鲁师傅尽力就好。”
许是她这份爽快和信任打动了他,鲁师傅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木屑,重新拿起图纸,眼神恢复了那种专注的光芒:“成!就冲你娘画出这好东西的份上,这活儿,老夫接了!不过你得等等,我手头还有件活儿没完,最快也得……半个月后动工。”
半个月……沈知微算着时间,点了点头:“好,就依鲁师傅。半月后,我再来。”
从鲁氏木工那满是刨花和木头味儿的小铺子回来,沈知微心里揣着事,连带着看家里那两位“族亲”——钱婶子和她那个吊梢眼媳妇,都觉得没那么碍眼了——至少她们聒噪的声响,能暂时压住她心里对那三十两材料费和未知结果的七上八下。
接下来的日子,沈知微表面不动声色,该去“看田庄”看田庄,该去“寺庙上香”上香,暗地里却掐着手指头算日子,盼着那半个月快点过去。怀里江淮支借的那一百两银票,像块烫手的山芋,既要防着被族里发现,又要精打细算地掰着花。她悄悄让沈福去兑了些散碎银子,一部分交给林氏维持家用,堵钱婶子的嘴,另一部分则紧紧攥在自己手里,准备着给鲁师傅的材料钱。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月,沈知微再次找了个由头,直奔城西鲁氏木工。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鲁师傅中气十足的嚷嚷,还夹杂着砰砰的敲打声,像是在跟谁置气。
“……不对!感觉还是不对!这力道传递过来,怎么就差了那么一丝!这破木头!”
沈知微心里咯噔一下,快步走进去。只见铺子里比上次更乱了,各种形状的木料堆得到处都是,中间空地上,立着一个已经初具雏形、但看起来格外复杂笨重的木头架子,正是图纸上那改良织机的骨架。鲁师傅围着它打转,头发更乱,眼里的红血丝也更重了,旁边扔着几个空了的酒葫芦。
“鲁师傅?”沈知微试探着叫了一声。
鲁师傅猛地回头,看见是她,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债主,表情复杂得很。“丫头!你来得正好!快,来看看!”他一把拉过沈知微,指着织机上一个连接踏板的机括,“你看这儿,按你娘图纸上说的,这几个齿轮咬合,带动综片(控制经线上下分开的构件)提升,力道要又稳又匀!可老夫试了无数次,用的也是好料,做出来总感觉涩滞,要么就晃荡!织粗布还行,要想织你图上标的那种细密料子,根本不行!”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还有这投梭的力道,轻了纬线过不去,重了容易断!这玩意儿太娇气了!比大户人家的小姐还难伺候!”
沈知微看着那布满零件、线条却莫名有种力量感的木头骨架,心头沉甸甸的。她不懂这些机括原理,但她看得懂鲁师傅眼里的焦躁和挫败。三十两银子眼看要打水漂,更重要的是,母亲的心血,她翻身的希望,难道就要卡在这最后一步?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在那些复杂的构件上细细搜寻。忽然,她想起母亲笔记某一页的角落里,用朱笔极小地批注了一行字,之前她一直没太明白:“‘枢机之要,在于润滑,非油,乃蜜蜡混合松脂,薄涂于关键轴处,可保顺滑无声’。”
蜜蜡混合松脂?
她猛地抬头,对鲁师傅说:“鲁师傅,您试试,在那些齿轮咬合和转轴的地方,不用寻常的桐油,用蜜蜡混合松脂,薄薄地涂一层试试?”
鲁师傅一愣,皱着眉琢磨了一下,猛地一拍大腿:“蜜蜡……松脂……对啊!我怎么没想到!桐油太黏,猪油又易惹灰尘,蜜蜡性滑,松脂能定形!妙啊!丫头,你娘真是神了!”
他也顾不上问沈知微怎么知道的,立刻翻箱倒柜去找材料试验了。
沈知微看着重新投入忙碌的鲁师傅,轻轻松了口气。母亲……您到底还留下了多少她不知道的细节?
又折腾了七八天,期间沈知微几乎是天天找借口往城西跑,钱婶子那边疑心越来越重,话里话外打探她到底在忙什么,都被沈知微用“田庄琐事”、“为母亲祈福抄经”等借口搪塞过去。
终于,在一个夕阳将铺子染成橘红色的傍晚,鲁师傅用他那双布满新旧伤口和老茧的手,猛地一拉改良后织机的踏板!
“咔哒……嗡……”
一阵不同于旧式织机沉闷响声的、带着某种奇异流畅韵律的声音响起!综片平稳提起,梭子带着纬线轻快地穿过经线开口,准确地落在另一头。
成了!
鲁师傅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酒葫芦,看着那台在他手中诞生的、线条流畅中透着力量的崭新织机,嘿嘿地傻笑起来,眼角竟有些湿润:“老了老了……还能摸着这等好东西……值了,值了!”
沈知微站在一旁,看着那台凝聚了母亲心血和鲁师傅汗水的织机,心脏砰砰直跳,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她仿佛能看到,优质的丝线在这台织机上,变成一匹匹光滑绚烂的锦缎。
她当场付清了答应鲁师傅的工钱和材料尾款,又额外包了个小红封。鲁师傅也没客气,嘿嘿笑着收了,拍着胸脯保证,后续这织机有什么小毛病,随时来找他。
接下来,就是原料和织工的问题了。沈知微马不停蹄,又去找了江淮。
江淮见到那台已经实物化的改良织机时,眼中的惊讶比看到图纸时更甚。他亲自上手试了试,感受着那顺畅的踏感和精准的投梭,连连点头:“沈姑娘,令堂真是奇才!此物若能推广,织造效率和质量都能提升不少!”
但当沈知微提出,想先用这台织机,试着织造一些比市面上普通棉布更高档的布料时,江淮却沉吟起来。
“沈姑娘,织机是好织机。但……光是织得快、织得密,还不够。”江淮走到他店铺里陈列的各式布匹前,手指拂过一匹光滑的杭缎,“你看,这是杭州来的缎子,光泽、手感,深入人心。这是松江的飞花布,以轻薄透气著称。咱们吴江本地,也有几家大织户,各有各的看家花样和口碑。”
他看向沈知微,目光冷静而现实:“你一台新织机,就算能织出密实平整的布,没有独特的纹样、没有打响的名头、没有稳定的销路,很难从这些老字号嘴里抢下肉来。价格定高了,没人认;定低了,连本钱都收不回,何况你这织机和后续用料,成本本就比寻常织户高出一截。”
沈知微听着,刚刚因织机成功的兴奋慢慢冷却下来。江淮说得没错,空有好机器,没有好的设计和市场策略,一样白搭。母亲笔记里虽有纹样,但都是些基础或构想,不够独特,也未必符合时下喜好。
她蹙着眉,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江淮店里那些或华丽或素雅的布料,心里有些茫然。难道辛辛苦苦造出织机,最后还是只能织些大路货,陷入价格战的泥潭?
从江氏布庄出来,沈知微没直接回家,而是信步在街上走着。秋月跟在后面,看着小姐紧锁的眉头,也不敢多话。
路过一个街角,看到几个妇人围着一个卖绣样的摊子,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哪个花样新颖,哪个配色好看。沈知微心中一动,停下脚步,也凑过去看。
摊主是个面容温婉、眼神却透着一股灵秀气的年轻妇人,约莫二十三四岁,穿着半旧不新的藕荷色衣裙,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干净净。她摊子上摆的绣样确实别致,不全是常见的牡丹鸳鸯,有些是江南烟雨的小景,有些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兰竹,清雅脱俗。
一个穿着体面的管家模样的妇人拿起一个“雨打芭蕉”的绣样,啧啧称赞:“这花样好,素净又不小气,给我们家小姐绣个帕子荷包正合适。”
那卖绣样的妇人微微一笑,声音柔和:“嬷嬷好眼光,这‘雨打芭蕉’的配色也讲究,蕉叶用深浅不同的绿,雨丝用极细的银灰线,若有若无才好看。”
沈知微站在旁边,听着那妇人对色彩和意境的讲解,心中豁然开朗!纹样!配色!她缺少的是独特的、能抓住人眼球的纹样和恰到好处的色彩运用!母亲的织机解决了“怎么织”的问题,而“织什么”,或许可以着落在这里?
她等那几个妇人买了绣样离开,才走上前去。那卖绣样的妇人见她气度不凡,微微颔首示意。
沈知微拿起那个“雨打芭蕉”的绣样,仔细看着,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位姐姐的手艺真好,不知除了绣样,可会画更大的织物纹样?比如……织在布匹上的?”
那妇人愣了一下,抬眼仔细看了看沈知微,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轻轻摇头:“让姑娘见笑了,奴家只会画些小绣样,糊口而已。织机的花样……那是大织坊的师傅们才懂的学问。”
沈知微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追问道:“我看姐姐这绣样意境很好,若是放大,稍作改动,织成布料,想必也很别致。姐姐怎么称呼?平日都在这里摆摊吗?”
妇人福了一礼,轻声道:“奴家姓秦,夫家姓婉,街坊都叫一声秦婉娘。平日……若无风雨,大多在此。”
沈知微记下这个名字和地点,又买了两张她觉得最有特色的绣样,这才带着秋月离开。
回去的路上,沈知微看着手中那两张小小的、却充满灵气的绣样,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织机有了,方向也有了——要走差异化,做有特色、有品质的布匹。但这纹样设计和配色,确实是个难题。直接找大织坊的师傅不现实,人家不会搭理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小姑娘。
这个秦婉娘,虽然自称不懂织机花样,但她在绣样上的审美和灵气是实实在在的。或许……可以试着请她帮忙,将一些小绣样的精髓,转化成适合织造的、更大的连续纹样?
这又是一笔开销,而且成败未知。
沈知微揉了揉额角,感觉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怀里剩下的几十两银子,像雪球一样,在阳光下飞速消融。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织机既然造出来了,就绝不能让它闲着。
她得再去会会那位秦婉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