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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孟门关的厮杀声歇下去时,残阳正把西天染成一片血紫。林缚拄着刀站在垛口边,看着关外的羯奴营地渐渐隐入暮色,喉咙里像塞着团烧红的铁,每咽一口唾沫都带着血腥味。

城楼上的尸体已经被拖下去了,不管是羯奴的还是自己人的,都堆在关墙内侧的空地上,等着天黑后找地方掩埋。剩下的人大多瘫坐在地上,有的在包扎伤口,有的在默默流泪,还有的只是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关外那片死寂的荒原。

“还有多少能动的?”林缚的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清,他用刀鞘捅了捅身边的小石头——这小子靠在垛口上,额头上缠着块染血的破布,早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点白沫,大概是累坏了。

小石头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摸起身边的长矛:“来了?羯奴又来了?”

“没。”林缚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发现脸上的肌肉早就僵了,“数数人,看看还有多少能拿起兵器的。”

小石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周围的景象。城楼上稀稀拉拉坐着不到二十个人,都是从阳曲城跟过来的弟兄,那些原本守关的老弱残兵,大多死在了上午的冲锋里,剩下的几个也早就没了力气,缩在角落里发抖。

“林大哥,算上你我,能站着的……十七个。”小石头的声音低了下去,他数到最后,声音里带着哭腔,“赵虎哥他们……要是还在就好了。”

林缚没接话。赵虎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在他脑子里晃了晃,还有苏湄临死前的眼神,丫蛋攥着野花的小手……这些面孔像烙铁一样,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半袋干粮——这是萧策早上塞给他的,里面只剩几块干硬的饼子。

“把饼子分了。”林缚把干粮袋递给小石头,“让弟兄们都垫垫肚子,晚上轮班守着,别让羯奴摸上来。”

小石头接过干粮袋,刚要起身,却踉跄了一下,右腿膝盖处的伤口不知何时又裂开了,血把裤腿都浸透了。“没事。”他咬着牙,用布条在膝盖上缠了两圈,勒得紧紧的,“俺去分饼子。”

看着小石头一瘸一拐的背影,林缚走到萧策身边。萧策靠在一根断裂的立柱上,左臂的伤口用布包着,却依旧有血渗出来,染红了半边袖子。他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像是随时会断气。

“还活着?”林缚用刀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

萧策猛地睁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看到是林缚,才慢慢松了口气:“死不了。”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羯奴……退了?”

“暂时退了。”林缚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罐,里面是苏湄留下的药膏,他一直贴身带着,“把胳膊露出来,我给你换药。”

萧策没推辞,咬着牙解开布条。伤口周围已经红肿发炎,皮肉外翻着,看起来触目惊心。林缚倒了点烈酒在布上,刚要往伤口上擦,就被萧策按住了手。

“直接上药膏吧。”萧策的声音有些发颤,“烈酒……怕是扛不住。”

林缚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把烈酒倒回罐子里,用干净的布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伤口周围的血污,然后把药膏涂上去,用布条重新缠好。“你的伤不能再拖了,”他低声道,“再找不到好大夫,这条胳膊怕是要废。”

“废了就废了。”萧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点自嘲,“一条胳膊换孟门关多守半日,值了。”他顿了顿,看向关外,“你说,朝廷的援军……真的会来吗?”

林缚沉默了。这个问题,从阳曲城开始,就一直悬在每个人的心上。萧策的父亲是镇守河朔的将军,据说早就向朝廷求援了,可直到现在,连个信使的影子都没见到。

“不知道。”林缚实话实说,“但不管来不来,这关,咱们得守住。”

萧策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复杂:“你到底是谁?”他问,“我查过,河朔的将领里,没有叫林缚的。你打仗的路数很野,不像正规军出来的,倒像是……”

“像什么?”

“像山里的狼。”萧策低声道,“狠,而且能熬。”

林缚摸了摸腰间的刀,这把刀是他从死人堆里捡的,原本的主人是谁,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握着这把刀,他能活下去,能守住身后的东西。“我是河朔人。”他说,“就够了。”

萧策没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闭上眼睛,大概是又累睡着了。

林缚站起身,走到城楼另一侧。那里蹲着个守兵,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是上午才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怀里抱着杆断了的枪,一直在哭,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

“哭够了?”林缚在他身边蹲下。

少年吓了一跳,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和血污,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俺……俺想俺娘了。”他哽咽着说,“俺娘说,等俺守完这关,就给俺做猪肉饺子……”

林缚想起自己的娘,也是总说要给他做饺子,可自从羯奴打过来,他就再也没见过娘了。他从怀里摸出块没吃完的饼子,递给少年:“吃点东西,有力气了,才能活着回家吃饺子。”

少年接过饼子,愣愣地看着,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哭得比刚才更凶了:“俺们……俺们能活着回去吗?羯奴那么多,咱们就这点人……”

“能。”林缚的声音很沉,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只要这关还在,就能。”他指了指关墙内侧,那里有几个弟兄正用石块和木头加固缺口,“你看,他们都在修墙,修好了,就能再挡住羯奴一次。”

少年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着那些瘸着腿、流着血,却依旧在埋头干活的弟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他咬了咬牙,把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嚼着,像是在吞咽什么苦药。“俺也去修墙。”他含糊不清地说,抹了把眼泪,捡起身边的断枪,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天慢慢黑了,关外的羯奴营地亮起了火把,星星点点的,像鬼火一样。城楼上升起了几堆篝火,火光照在每个人疲惫的脸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林缚靠在垛口上,望着远处的篝火,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在想,羯奴明天会不会用更厉害的招数,在想剩下的粮食够不够撑到明天晚上,在想萧策的伤能不能撑住,在想小石头的腿会不会留下病根……

“林大哥,你看!”小石头突然跑了过来,指着关内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惊喜。

林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关内的空地上,不知何时升起了一缕炊烟。那炊烟很细,在晚风中摇摇晃晃,却顽强地往上飘着,一直融入墨蓝色的夜空里。

“是……是王大娘!”小石头认了出来,“她还活着!”

林缚也认出来了。王大娘是关里的一个老妇人,丈夫和儿子都死在了守关的战斗里,她就在关里开了个小灶房,给守兵们做点吃的。上午羯奴攻城时,大家都以为她死在灶房里了。

炊烟越来越浓,隐约能闻到点米粥的香味。虽然很淡,却像一股暖流,慢慢淌进每个人的心里。

“王大娘在煮粥!”有人喊了一声。

原本瘫坐在地上的弟兄们,像是被这缕炊烟唤醒了,一个个慢慢站起来,朝着关内望去。连缩在角落里发抖的那几个老弱残兵,也抬起了头,眼神里多了点光亮。

“走,去看看。”林缚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

两人走下城楼,往关内的灶房走去。路上碰到几个弟兄,也都朝着灶房的方向走,脸上带着点期待的神色。

灶房的门没关,王大娘正蹲在灶台前添柴,背驼得像座小山,头发全白了,身上的衣服还沾着烟灰和血污。灶上的锅里冒着热气,米粥的香味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王大娘!”小石头喊了一声。

王大娘回过头,看到他们,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红了:“是小石头啊……还活着就好,还活着就好。”她用袖子擦了擦眼睛,“锅里煮了点粥,掺了点野菜,你们……垫垫吧。”

林缚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锅里的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里面飘着些不知名的野菜叶子。可就是这碗稀粥,在此时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让人觉得暖心。

“您怎么……”林缚想问她上午是怎么活下来的,却又觉得多余。在这孟门关里,活着本身,就是件需要拼尽全力的事。

“躲在柴火堆里了。”王大娘笑了笑,笑容里满是皱纹,“羯奴没找到俺,就跑了。俺想着,你们在城楼上杀了一天,肯定饿坏了,就……就找点米,煮了点粥。”她说着,从灶台下摸出几个豁了口的粗瓷碗,“快盛着吃吧,凉了就不好了。”

弟兄们陆续走了进来,没人说话,只是默默地盛着粥,蹲在地上,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很淡,野菜有点涩,可每个人都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贵的东西。

林缚也盛了一碗,热气扑在脸上,带着点潮湿的暖意。他喝了一口,粥水滑过喉咙,带着点微甜的味道,那是属于家的味道。

他想起青萍村的炊烟,想起陈春桃家的杂粮馍,想起娘做的饺子……那些温暖的记忆,像这碗粥一样,慢慢熨帖着他冰冷的心脏。

“明天……”一个弟兄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颤,“明天还能喝上您煮的粥吗?”

王大娘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的脸,显得格外慈祥:“能。”她肯定地说,“只要灶还在,只要俺还活着,就有粥喝。”

没人再说话,只有喝粥的声音,和柴火在灶膛里噼啪燃烧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在寂静的关内回荡着,像一首无声的歌谣。

林缚喝完最后一口粥,把碗递给王大娘,站起身:“俺们回城楼了。”

“等等。”王大娘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递给林缚,“这里面是点盐,你们带上去,擦在伤口上,能消炎。”

林缚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在这乱世里,盐比粮食还金贵。他想说点什么,却被王大娘推着往外走:“快去吧,别让羯奴摸上来了。”

走回城楼的路上,夜风格外凉,却吹不散身上的暖意。林缚把盐分给弟兄们,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把盐撒在伤口上,疼得龇牙咧嘴,却没人喊一声苦。

小石头把盐撒在膝盖的伤口上,疼得直抽冷气,却咧开嘴笑了:“林大哥,你闻,王大娘的粥真香。”

林缚抬头看向关内,那缕炊烟已经淡了,却仿佛还在夜空里飘着。他又看向关外,羯奴的火把依旧亮着,像群窥伺的野兽。

“明天,”林缚握紧了手里的刀,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咱们把羯奴打退了,让王大娘给咱们煮稠点的粥。”

“好!”弟兄们齐声应着,声音不大,却带着股劲,像寒冬里刚抽出的嫩芽,带着不屈的韧劲。

残阳早已落下,夜色笼罩了孟门关。可那缕炊烟,却像一盏灯,在每个人的心里亮着,提醒着他们,为何而战,为何而守。

因为关的后面,有粥香,有炊烟,有家。

而这些,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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