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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几天后的清晨,霜降。

长白山脚下的雾气比往日更浓,像是要把这惨淡的世道遮盖起来。林家村死气沉沉,几天前的那场劫掠像是一把刀,割断了村子往日的生机。

林老三背着一捆山货,腰里别着那把老烟袋,林仲山跟在身后,背着那杆水连珠,手里提着两只野兔。爷俩走在通往县城的山路上,脚步沉重。

“爹,咱们真去县城?”林仲山打破了沉默,“这时候进城,不是往虎口里送吗?”

“不去不行。”林老三头也没回,呼出的白气瞬间结了霜,“家里的盐巴没了,而且……我得去见个人。”

“见谁?”

“周铁山。”林老三吐出三个字。

林仲山心里一动。周铁山的大名在这一带很响,听说以前在奉军里当过连长,打过直奉大战,后来受了伤退役回来,在县城开了家铁匠铺。

“找他干啥?”

“别问,到了就知道了。记住,进城后把头低着,枪用布包严实了,别惹事。”

到了县城门口,气氛果然变了。城门口架起了拒马,几个伪军背着枪在那晃悠,旁边还站着两个日本兵,端着刺刀,眼神像鹰一样盯着过往的行人。

“站住!干什么的?”一个伪军拦住了爷俩,用枪管挑了挑林老三背后的山货。

“老总,进城卖点皮子,换点盐。”林老三满脸堆笑,熟练地从袖子里摸出两块大洋塞过去,“行个方便。”

那伪军掂了掂大洋,又看了看林仲山背后包着的长条物:“那是啥?”

“那是打猎用的老土枪,也没几颗子弹了,就是防身用的。”林老三赶紧解释。

伪军想去掀开看,旁边的日本兵突然叽里咕噜喊了一句什么。伪军立刻点头哈腰:“是是是,太君说放行。”转头对林老三喝道,“赶紧滚进去!别在街上乱晃!”

进了城,林仲山发现这里比村里更压抑。街道两旁的店铺关了一大半,墙上贴满了“中日亲善”、“王道乐土”的标语,看着格外刺眼。不时有日本巡逻队走过,皮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是一下下踩在人的心口上。

林老三带着林仲山七拐八拐,钻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子,最后停在一家名为“周记铁铺”的后门前。

“当,当当,当。”

林老三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门。

过了好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黑红的脸庞,满是络腮胡子,眼神警惕。

“谁?”

“长白山下来的老林子。”林老三压低声音说道。

那人眼神一亮,把门拉开:“快进来!”

院子里炉火通红,打铁的声音叮叮当当。几个光着膀子的汉子正在挥汗如雨,但林仲山一眼就看出,这些人不像是在打农具,而是在打磨大刀片子。

正屋里走出一个中年汉子,身材魁梧,左脸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显得格外凶悍。他就是周铁山。

“老林大哥!”周铁山大步走过来,一把抱住林老三,“我就知道你会来!”

“铁山老弟。”林老三拍了拍他的后背,“世道乱了,坐不住啊。”

周铁山松开手,目光落在林仲山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是山子吧?几年不见,长这么高了。这身板,是个当兵的料。”

“周叔。”林仲山叫了一声。

“进屋说。”周铁山把爷俩让进屋里,倒了两碗热茶。

屋里还坐着几个人,有穿长衫的教书先生,也有穿短打的脚夫,看来都是来商量事的。

“老林大哥,你也看到了,小鬼子占了沈阳,现在这县城也成了他们的天下。”周铁山开门见山,“咱们不能就这么看着。我联络了一帮弟兄,准备拉起一支队伍,跟这帮畜生干!”

林老三点了点头:“我猜到了。村里的粮食都被抢了,再不反抗,大家都得饿死。”

“我就缺你这样的老猎手!”周铁山有些激动,“咱们缺枪,缺弹药,但更缺会打枪的人。你那手枪法,我是知道的。怎么样,老哥,入伙吧?”

林老三沉默了片刻,放下茶碗:“铁山,我这把老骨头,要是你需要,随时能豁出去。但是……”他看了一眼林仲山,“我这次来,主要是想问问你这边的虚实。”

“虚实?”周铁山笑了笑,“咱们现在有三十多条枪,五十多号人。虽然不多,但都是不怕死的种。我知道你在担心啥,咱们不跟鬼子硬拼,咱们打游击,钻林子,这可是咱们的强项。”

说着,周铁山看向林仲山:“山子,把你那枪给我瞅瞅。”

林仲山解开布包,递过那杆水连珠。

周铁山接过来,拉动枪栓,听了听声音,又看了看膛线:“好枪!虽然老了点,但这保养得真地道。山子,听说你能打跑动的野猪?”

“打过。”林仲山说道。

“吹牛吧?”旁边一个正在擦枪的年轻汉子抬起头,一脸不信,“跑动的野猪那是啥速度?咱们这儿除了周大哥,还没人敢说百发百中。”

周铁山笑了笑:“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刚子,你去后院把那个香瓜挂树上。”

那叫刚子的年轻人咧嘴一笑,拿起一个香瓜跑到了后院。

众人都跟到了后院。这里是个练武场,有些草靶子。

刚子把香瓜用绳子吊在五十米开外的一棵老槐树上,风一吹,香瓜晃晃悠悠。

“山子,给你五发子弹。”周铁山从兜里掏出一排子弹递过去,“这瓜晃得厉害,你能打中几枪?”

林仲山接过子弹,压进弹仓。他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枪。

周围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砰!”

第一枪响了。香瓜猛地一跳,汁水四溅。

“中!”有人喝彩。

林仲山没有停顿,快速拉栓,退壳,上膛。

“砰!砰!砰!砰!”

接连四枪,枪枪咬肉,每一枪都打在香瓜上,直到把那个香瓜打得稀烂,只剩下一根绳子在风中飘荡。

院子里一片死寂,紧接着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神了!”刚子瞪大了眼睛,“这速度,这准头,没谁了!”

周铁山走过去,拍了拍林仲山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欣赏:“好小子!这手枪法,比你爹当年还狠!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林大哥,你这儿子,是个天生的狙击手啊!”

林仲山收起枪,脸上没有得意,只有一种习惯性的冷静。

周铁山转过身,看着林老三,郑重地说道:“老林大哥,把山子交给我吧。这样的好苗子,窝在山里打兔子太可惜了。他应该去杀鬼子,保家卫国!”

林老三的脸色变了变,他看着儿子,又看了看周铁山,缓缓摇了摇头。

“不行。”

这两个字一出,院子里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爹?”林仲山急了,“为啥不行?你不是说要找机会咬断他们的喉咙吗?这就是机会啊!”

“闭嘴!”林老三喝道,然后转向周铁山,语气坚决,“铁山,我自己可以留下,但这孩子不行。他是林家的长房长孙,还得传宗接代。这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就这么一个能顶门立户的儿子,不能让他去送死。”

“老哥,你也太封建了!”周铁山皱眉道,“现在是国难当头,哪还有什么小家大家的?要是国没了,你林家还能传下去吗?”

“道理我懂,但我是个当爹的。”林老三的态度异常强硬,“我就想让他活着。山子,收拾东西,跟爹回家。”

“我不回!”林仲山梗着脖子,“我要留下打鬼子!我不怕死!”

“你个兔崽子,反了你了!”林老三扬起手就要打。

周铁山一把拦住:“老哥,别动火。孩子有这份心是好事。这样吧,这事儿不急,你们先回去想两天。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还是兄弟。”

林老三冷哼一声,拽着林仲山就往外走。林仲山挣扎了几下,但在父亲那铁钳般的大手下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拖着离开了铁铺。

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说话。林仲山气得胸口起伏,林老三则是一脸阴沉。

走到城中心的大街上时,前面突然围了一大群人,把路堵得死死的。

“看什么看!都给老子站好了!”一个汉奸警察挥舞着警棍驱赶着人群。

林老三本想绕道走,但人群太挤,被裹挟着挤到了前面。

只见路边的告示牌前,跪着三个人。两男一女,都被五花大绑,浑身是血。

“这……这不是陈老师吗?”林仲山一眼认出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那是他在县城读过几天私塾时的老师,是个温文尔雅的好人。

“太君有令!”那个王翻译又出现了,站在高台上大声喊道,“这三个反日分子,私藏枪支,散发传单,破坏‘王道乐土’。今日处决,以儆效尤!”

“畜生!我是中国人!”陈老师猛地抬起头,满脸是血地大骂,“你们这帮强盗,迟早要滚出中国!”

“八嘎!”

一个日本军官拔出军刀,走上前去。

“别看!”林老三猛地伸手去捂林仲山的眼睛。

但林仲山推开了父亲的手。他死死盯着刑场,他要看,他要记住这一刻。

只见刀光一闪。

那一腔热血喷洒在灰白的墙壁上,染红了那张“中日亲善”的标语。

紧接着,另外两名爱国者也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兵狂笑着,那笑声如同地狱里的恶鬼。围观的百姓有的捂嘴哭泣,有的吓得瘫软在地,更多的是敢怒不敢言的麻木。

那个日本军官擦了擦刀上的血,指着地上的尸体,对人群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王翻译翻译道:“太君说了,这就是反抗皇军的下场!谁要是敢藏着抗日分子,全家死啦死啦地!”

说完,几个日本兵走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尸体往城门楼上挂,说是要示众三天。

林仲山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不是恐惧,那是愤怒,是恨不得将眼前这一切撕碎的愤怒。

“爹……”林仲山转过头,眼眶通红,泪水在里面打转,“陈老师……他连鸡都不敢杀啊……他只是教书的……”

林老三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他的目光从那血淋淋的尸体上移开,落在了周围那些趾高气扬的日本兵身上,又落在了那些敢怒不敢言的百姓身上。最后,他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他看到了儿子眼中的火,那是不屈的火种。如果把这火强行按灭,这孩子的一辈子也就毁了,哪怕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如果不反抗,今天死的是陈老师,明天可能就是赵大爷,后天可能就是林仲河,甚至是他自己。

躲?能躲到哪里去?整个东北都成了人家的屠宰场。

林老三的手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摸向腰间的烟袋,却发现手抖得根本拿不住。

“山子。”林老三的声音突然变得苍老而沙哑。

“爹?”

“你说得对。”林老三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这满城的血腥气都吸进肺里,“这世道,不让人活了。”

“爹,咱们……”

林老三转过身,背对着刑场,不再看那惨烈的一幕。

“回去。”

“回哪?回村?”林仲山心凉了半截。

“回铁铺。”林老三挺直了腰杆,那股子猎人的狠劲儿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去找周铁山。”

林仲山愣住了,随即狂喜涌上心头:“爹,你同意了?”

“同意个屁!”林老三骂了一句,眼角却带着泪光,“老子是想明白了。与其让你窝囊死,不如让你像个爷们儿一样去拼命。林家的种,不能被人当猪宰!”

父子俩在众人的哭泣声中逆流而回,再次敲响了周记铁铺的门。

周铁山看到去而复返的爷俩,并没有感到意外。

“想通了?”周铁山看着林老三。

林老三把林仲山往前一推:“人交给你了。但是我有言在先,这孩子要是死了,你得给我把他的尸首抢回来,我要让他进祖坟。”

周铁山郑重地点头:“放心。只要我周铁山还有一口气,绝不丢下任何一个弟兄。”

“还有,”林老三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里面是几十块大洋,那是他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本,“这些钱,算我入伙的份子。给弟兄们买点好的,吃饱了才有力气杀鬼子。”

周铁山没有推辞,双手接过:“谢了,老哥。这份情,义勇军记下了。”

从那天起,林仲山留在了县城,成了这支刚刚成立的抗日义勇军的一员。

队伍没有军装,没有军饷,甚至连像样的营房都没有,只能挤在城外的一处破庙里。但这里有三十多条汉子,三十多条枪,还有一颗颗滚烫的心。

训练开始了。

对于林仲山来说,这简直是脱胎换骨的折磨。他本以为自己枪法好就能当兵,但周铁山告诉他,那叫猎人,不叫军人。

“立正!稍息!”

寒风中,林仲山和其他新兵一样,穿着单薄的棉衣,在雪地里一站就是两个时辰。

“腿别抖!腰板挺直了!”刚子现在成了班长,手里拿着根柳条,谁姿势不对就是一鞭子,“这是练定力!上了战场,趴在雪窝子里一天一夜不能动,动一下就会暴露,就会害死全队人!”

除了站军姿,还要练拼刺刀。没有真枪,就用木棍削成枪的样子。

“杀!杀!杀!”

破庙前的空地上,吼声震天。周铁山亲自下场指导。

“仲山,出枪要狠!别留余地!”周铁山一棍子挑飞林仲山手里的木枪,大声喝道,“鬼子拼刺刀很厉害,他们吃得饱,力气大,技术好。我们要想赢,就得比他们更狠,更不怕死!你的眼神要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对方!”

林仲山从地上爬起来,捡起木枪,擦了一把嘴角的泥:“再来!”

白天练队列、练刺杀、练战术动作,晚上周铁山就教他们识字,讲战术,讲为什么要打这一仗。

“咱们不是土匪,不是为了抢钱。”周铁山在昏暗的油灯下,指着墙上挂着的一张破地图,“咱们是为了保住这片地,为了让咱们的爹娘不被鬼子欺负。这叫义勇军!”

林仲山听得热血沸腾。他第一次知道,除了打猎,手里的枪还有这么大的意义。

半个月后,第一次实弹射击训练。

子弹金贵,每人只有三发。

林仲山趴在雪地上,远处的靶子是一个画着红心的木牌。风很大,雪花迷眼。

“风向西北,风速三级。”林仲山嘴里念叨着父亲教给他的口诀,这是猎人的本能。

他调整呼吸,食指预压。

“砰!砰!砰!”

三发子弹,全部命中红心,在靶心处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品”字。

“好!”周铁山放下望远镜,走过来把林仲山拉起来,“这枪法没丢!不过,战场上的鬼子是会动的,是会还击的。你要学的还多着呢。”

“队长,我不怕学,也不怕苦。”林仲山敬了个还有些生疏的军礼,“我就想知道,啥时候能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周铁山看着这个眼中燃烧着火焰的年轻人,看向远处的县城方向,目光深沉。

“快了。”周铁山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鬼子最近在到处征粮,逼得老百姓没活路。咱们的第一仗,就要打出个名堂来,告诉这十里八乡的父老乡亲,这东北地界上,还有带把的爷们儿!”

林仲山握紧了手里的水连珠,枪身冰冷,但他掌心的血却是沸腾的。他想起那天陈老师倒下的身影,想起父亲离别时的背影。

“爹,你看着吧。”他在心里默默说道,“这火种,已经点着了,烧起来就是燎原大火!”

风雪中,这支名为“义勇军”的队伍,虽然稚嫩,虽然简陋,但就像这漫天风雪中挺立的红松,哪怕被压弯了腰,也绝不会折断。

而不远处,林老三并没有真正离开。他躲在城外的一处山岗上,看着破庙里那个正在摸爬滚打的身影,默默地点燃了一锅烟。

“打吧,儿子。打出个样来。”老泪纵横中,林老三转身走进了茫茫林海。他知道,他的战场在另一处,他要为这支队伍,去搞更多的粮食,更多的情报。

父子俩,两条路,同一个方向。

这就是一九三一年的冬天,长白山下,不屈的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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