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太极宫两仪殿的偏殿内,虽然如往常一样,烛火通明,但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悲恸与寂寥。
李世民独自坐在案前,此刻的他并未处理奏疏,只是望着跳跃的灯焰出神。长孙皇后离去后,让这座宫殿,乃至整个天下,都仿佛空了一大块,空缺中透着刺骨的寒冷。
突然,殿外传来细微却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正在暗自神伤的李世民。
“启禀皇上,前去宗正寺传旨的张内侍,在殿外有急事求见。”
“宣!”
在内侍的通传声中,张内侍低眉敛目、弯着腰,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影在巨大的殿柱下拉得很长,显的心事重重。
“陛下。”张内侍跪伏于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李世民并未回头,声音疲惫而淡漠:“谕旨传到了?宗正寺那边…可还安稳?”他此刻心绪烦乱,只当是寻常回复。
“陛下…”张内侍抬起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悸、悲悯与惶恐的复杂神色,“奴婢…奴婢方才在宗正寺,撞见了一桩…一桩骇人之事!”
“嗯?”李世民终于微微颔首,眉头蹙起,“何事惊慌?”
张内侍深吸一口气,开始以一种尽可能平稳、却又不失细节的语调,叙述起来。他从奉旨前往说起,讲到如何撞见院内狼藉、差役无措,又如何见到废太子李承乾倒卧在地、额角带血、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李世民的眉头越皱越紧,手指下意识的扣紧了桌案边缘。
张内侍继续说着,语气沉痛:“经太医署王太医诊断,庶人李承乾乃因皇后娘娘崩逝,悲恸过度,连日水米不进,以致心神耗竭,虚脱厥逆…脉象极危,恐….恐有性命之虞。”
听到李承乾此时心神耗竭,虚脱濒死,李世民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眼神骤然变得锐利,但依旧没说任何话。
“而所致此危局之直接缘由,”张内侍的声音愈发低沉,“乃是宗正寺有人…欲提前执行流放,夤夜催行,并赐下…‘上路饭’。庶人李承乾谢恩后,并未用饭食,反而挣扎而起,面向娘娘灵柩所在与太极宫方向,行叩拜大礼,口中喃喃拜别之言…”
说到这里,张内侍适时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哽咽:“其言道…自知罪孽深重,无颜再见圣颜,无福侍奉陵前,唯愿陛下勿以为念,保重龙体,庶人李承乾自治罪孽深重,恳请死后…死后以发覆面,并恳求陛下,赐薄棺一口,不敢奢求葬于皇后身旁…只求葬的离皇后娘娘尽可能的近一些…其人声声悲切,其情哀毁,闻者无不….无不心酸。话未毕,人便厥倒于地,额伤亦是那时所致。”
随着张内侍说完,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李世民的脸色在灯光下变幻不定,胸膛微微起伏。愤怒?对谁?宗正寺的擅作主张?还是那个不孝子的惺惺作态?悲伤?为谁?为妻子的离去?还是为儿子这看似幡然的惨状?种种情绪在他心中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这时,张内侍双手微颤地,捧出了那两样最关键的事物——那枚陈旧的锦囊,和那张折叠的麻纸。
“陛下,”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字字如锤,“此乃庶人昏迷之前,拼尽最后气力,托奴婢定要转呈陛下之物。言道…此锦囊中所藏,乃是…乃是武德九年乱平之后,皇后娘娘为您包扎手上擦伤时,不慎被剑刃割断的一缕…青丝。”
“嗡”的一声,李世民只觉脑中似有惊雷炸开!武德九年!那个他几乎不愿再回忆,却又与妻子共历生死的夜晚!那个细节…那般私密…承乾他….竟然将那一缕青丝一直贴身珍藏至今?!
张内侍缓缓展开那张麻纸:“这纸上…是庶人昨夜…依记忆所绘的皇后娘娘画像…言道本欲带往岭南,以慰思念之苦…”
纸上,借着昏暗的灯火,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轮廓,笔法虽还显笨拙生硬,线条却极其认真,眉宇间那份温婉与坚毅,竟依稀有着长孙皇后的神韵!画旁还有几行歪斜的小字,似是题记,内容虽看不清,但那份心意却扑面而来!
“噗——”
李世民猛地抬手,死死捂住了嘴巴,一声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剧痛与哽咽的闷哼带着一丝猩红从他指缝间漏出!而他的另一只手撑在案上,手背青筋暴起,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愤怒消失了,猜疑动摇了。
此刻充斥他内心的,是铺天盖地的、无法言喻的悲伤与愧疚!
那个逆子!那个让他失望透顶、恨不得从未生过的儿子!他竟…竟藏着母亲的一缕断发!他竟在濒死之际,画的、念的、悔的、求的…全是他的父母!
他想起妻子生前无数次为承乾求情、忧心落泪的模样…想起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和震怒…想起皇后最后时光,仍牵挂着这个不成器的长子…
“呃….”,李世民不由得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呻吟,他的泪水终于冲破帝王的堤防,汹涌而出,滚烫地砸在御案之上。
他仿佛看到妻子正用那双温柔又悲伤的眼睛望着他。
沉默良久,李世民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冰冷与决断,但那冰冷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他的目光扫过那缕青丝和画像,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朕旨意!”
“一、庶人李承乾,流放之事暂缓!命太医署悉心诊治,务必保住其性命!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更不得再提流放之事!”
“二、今夜宗正寺擅自行事者,交由有司严查严办!”
“三、今夜之事,封锁消息,不得外传!”
“奴婢遵旨!”张内侍深深叩首,心中巨石瞬间落地,他知道自己赌对了。他小心翼翼地将锦囊与画像置于御案一角,躬身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李世民独自一人,颤抖着手,轻轻拿起那缕早已失去光泽的青丝,贴在脸颊,仿佛还能感受到妻子当年的温度。另一只手抚过那粗糙的画像,目光痛苦而复杂。
暂缓流放…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对亡妻的交代,也是对自己内心的些许安抚。
然而,就在这沉重的悲伤与短暂的缓和之下,暗流已然涌动。
旨意虽未明发,但皇帝身边首席内侍深夜急赴宗正寺、太医被急召而入、宗正寺数名官吏悄无声息被带走…这一切,如何能完全瞒过有心人的眼睛。
魏王府中,得到模糊线报的李泰,猛地将手中的茶盏掼在地上,摔得粉碎!脸上温文儒雅的笑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怒和嫉恨!
“李!承!乾!”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中寒光闪烁,“都快死了…还能生出这等事端!”
他好不容易才将这位长兄打入泥潭,眼看就要彻底碾碎,岂能让他凭借几滴眼泪、几样小物件就轻易翻身?!
绝不可能!
风波,虽因帝王一旨而暂歇,却已在暗处悄然积聚着更大的能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