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转眼到了月底,发薪日。
我算准了时间,直接去了纺织厂的大门口。
正是下班的点,工人们三三两两地从厂里走出来。
我一眼就看到了顾建社。
他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女人,那女人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拄着拐杖。
正是张妍。
她的工作名额已经到手,今天应该是她来领第一个月工资的日子。
手里捏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她一脸得意地在顾建社面前晃了晃,笑得花枝招展。
“建社哥,你看,我也能挣钱了。”
顾建社的脸上也满是欣慰的笑容,那笑容刺得我眼睛生疼。
仿佛他们才是一对恩爱夫妻,我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顾建社看到我,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想把张妍护在身后。
“林月,你来干什么?”
我没理他,目光直直地盯着张妍手里的那个信封。
我一个箭步上前,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从她手里夺过了那个信封。
“你干什么!抢钱啊!”张妍尖叫起来,试图抢回去。
顾建社也反应过来,厉声喝道:“林月!你把钱还给她!”
我没吭声,只是当着所有围观工人的面,撕开信封,掏出里面崭新的纸币。
那是三十八块五毛钱,是我在印染车间用无数的汗水和烫伤换来的血汗钱。
然后,我走到厂门口那条常年排放着工业废水的排污渠边。
那渠水黑不见底,散发着刺鼻的恶臭,水面上漂浮着各种工业废料和肮脏的浮沫。
我捏着那些钱,一张,一张,冷静地,扔进了黑漆漆的臭水沟里。
一张十块的,一张五块的,一张张崭新的“大团结”,在肮脏的浮沫中无声地漂浮,然后慢慢被浸湿,缓缓下沉。
所有人都惊呆了。
“疯了!这女人疯了!”
“那可是三十多块钱啊!就这么扔了?”
张妍最先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拄着拐杖就想去沟里捞钱。
“我的钱!我的钱啊!”
顾建社下意识地一把拉住她,生怕她掉下去。
然后,他猛地回头,对着我怒吼:“林月!你疯了吗!那都是钱啊!”
我看着他下意识保护别人的姿态,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迎着他愤怒的目光,也迎着所有人的指指点点,怒吼出声。
“对,我疯了。”
“这钱是我在浆染车间,用一身烫伤换来的。是我孩子的奶粉钱。”
“我宁愿它烂在臭水沟里,也绝不给你们这对狗男女!”
“顾建社,从这一刻起,你我,恩断义绝!”
周围的工人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顾建社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我决绝的眼神,看看地上撒泼打滚的张妍,再看向周围所有人的目光。
他引以为傲的体面和名声,在这一刻,被我撕得粉碎。
他终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对我说道。
“好,离。”
拿到离婚证的那一刻,天空下起了小雨。
我撑开伞,在顾建社的注视下,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
排污渠里的钱没了,但我的世界,干净了。
7
离婚后的日子,我过得异常平静。
我在县城边上租了个带小院的平房,每天养胎,散步,给自己做点好吃的。
那些曾经让我窒息的人和事,仿佛都成了上辈子的记忆。
直到顾建社的母亲,我的前婆婆,找上了门。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她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来。
出乎意料,这次她没有撒泼打滚,脸上甚至还带着讨好的笑。
她手里提着一篮子鸡蛋,态度软得不像话。
“月……月啊,妈来看看你。”
我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把鸡蛋放在石桌上,搓着手,半天,才说出来意。
“下个星期,就是你公公的忌日了。”
我的公公,顾建社的父亲,是个非常传统的老人,生前最重规矩。
顾建社对他又敬又怕,老书记的忌日,在他心里比过年还重要。
往年,祭祀的所有事宜,从准备三牲祭品到联系亲戚,都是我一手操办。
前婆婆叹了口气,开始对我进行道德绑架:“往年都是你操持,你公公生前最喜欢你,总夸你孝顺能干。你就看在他老人家的份上,回去帮建社一把,让你公公在天之灵也能安息。”
我心里冷笑。
前世老书记忌日的时候,我正挺着怀孕的肚子。
一个人里里外外,操持了全部的丧事,累得几天几夜没合眼。
而我的好丈夫顾建社呢?
他全程陪在“伤心过度”的张妍身边。
因为张妍说,老书记在世时待她如亲生女儿,她悲痛得站都站不稳。
于是,我的丈夫,在自己父亲的葬礼上,全程搀扶着另一个女人,安慰她,给她递水。
而我,他名正言顺的妻子,累到早产,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
想到这里,我心里的那点涟漪,瞬间就平息了。
我还没开口,顾建社也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地向我保证:“月月,只要你这次肯回去帮忙,我发誓,我一定和张妍彻底划清界限。我们……我们复婚好不好?”
他们都以为,我会看在逝去的公公和未出生的孩子的份上,心软,妥协。
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我看着他们期盼的脸,直接拒绝了。
“死了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向前看。”
“我不是你们老顾家的媳妇了,没资格去祭拜你们家的祖宗。”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们所有的希望。
前婆婆的伪装瞬间被撕破,她指着我的鼻子又开始大骂:“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当初要不是我们家建社娶你,你还在乡下种地呢!现在攀上高枝就忘了本了!你不得好死!”
顾建社的脸上也满是失望,他不懂,为什么那个温柔贤惠的林月,会变得如此铁石心肠。
“月月,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爸他以前对你那么好……”
我打断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
“我的心,早就被你们母子俩,还有你的那个好妍妍,一刀一刀,给剐碎了,烧成灰了。”
他愣住了。
我接着说:“你们现在对着一捧灰,跟它要什么温度?”
说完,我提起那篮子鸡蛋将他们推出门外,关上了门,将所有的哭喊咒骂,都隔绝在外。
8
听说那天,顾建社因为祭品准备不齐,被他家的亲戚长辈们指着鼻子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我,正在医院里,迎接着我新生命的到来。
是个女儿。
我给她取名,林念安。
念安,念安,我只愿她一生,平安顺遂。
出院后,我开始为南下做准备。
也就在这时,顾建社和张妍的报应,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八十年代末,改革的浪潮席卷全国。
我曾经工作过的国营纺织厂,因为设备老化,效益低下,引进了新的生产线,随之而来的,就是大批的裁员。
张妍,那个靠着顾建社的关系进去的正式工,成了第一个被裁掉的人。
理由很充分:她因为腿伤,已经连续请了三个多月的长假,根本没为厂里创造任何价值。而且她是顶替名额进来的,于情于理,裁掉她都无人有异议。
失去工作的张妍,瞬间就失去了所有的光环和收入来源。
她哭着去找顾建社,让他负责,找他要生活费。
而此时的顾建社,也正自身难保。
厂里新设备的技术科长竞选,原本他是最有力的竞争者。
可在最后的关头,厂领导却找他谈话,把他刷了下来。
领导说得很直白:“小顾啊,你的技术我们是认可的。但是你的家庭作风问题,在全厂造成了很坏的影响。”
“离婚,在厂门口闹事,搞得沸沸扬扬,群众反映很不好。这个科长的位置,需要一个能服众的人来坐。你……不太合适。”
事业和名声的双重打击,让顾建社彻底垮了。
他开始酗酒,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
那天晚上,他又喝醉了,踉踉跄跄地摸到了我租的院子门口,用力地砸着门。
“林月!你开门!你给我开门!”
我怕他吵到睡着的女儿,皱着眉打开了门。
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他通红着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我身上。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
“如果你当初不跟我闹,安安分分地在家待着,我怎么会丢了科长!张妍又怎么会丢了工作!”
“你毁了我!林月!你把我的一切都给毁了!”
我看着他这副无能狂怒的丑态,只觉得可笑。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从屋里拿出那本红色的离婚证,在他眼前晃了晃。
证件崭新,上面的字迹清晰刺眼。
我看着他那张因酒精和愤怒而扭曲的脸,一字一句的说道。
“顾建社,你看清楚,我们已经离婚了。”
“你毁掉的,是你自己的人生。”
“你的世界,从此,与我无关。”
说完,我“砰”的一声,用力关上了院门。
门外,传来他嚎啕大哭的声音。
门内,我抱着被惊醒的女儿,轻轻哼着歌。
9
我变卖了所有能变卖的陪嫁,凑够了钱,换了一张南下深圳的硬座火车票。
离开的那天,天很蓝。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南来北往的气息。
我抱着襁褓中熟睡的女儿念安,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站在站台上,等待着那趟将带我走向新生的列车。
“月月……”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头,也知道是谁。
顾建社独自一人来了。
他不知道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站台。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加苍老憔悴,头发乱糟糟的,胡子也没刮,曾经挺拔的身姿如今有些佝偻。
他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敢靠近。
看着我怀里那个小小的婴儿,眼神复杂。
有痛苦,有悔恨,更多的,是无法掩饰的渴望。
他伸出手,想来碰一碰念安,声音沙哑得厉害。
“让我……让我抱抱她……”
“月月,别走,求你了,别走……”
他哽咽着,眼泪流了下来。
“是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我把工作辞了,我们一起去深圳,我什么都能干,我给你和孩子当牛做马……”
火车进站的汽笛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他的哀求。
我侧过身,躲开了他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抱着女儿,坚定地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找到座位坐下,我甚至没有往窗外看一眼。
火车缓缓开动,又慢慢加速。
窗外的站台,建筑,田野,飞速地向后倒退。
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小县城,我爱过、恨过的地方,正在离我远去。
我低头,看着怀里女儿安静的睡颜,小小的手抓着我的衣襟。
我亲了亲她温热的额头。
胸口那股积郁了多年的浊气,伴随着火车的轰鸣,终于,被我彻底地呼了出去。
10
十八年后,深圳。
霓虹闪烁的CBD,一栋摩天大楼的顶层,“月安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
我,林月,正靠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由无数梦想和血汗浇筑起来的城市。
我不再是当年那个狼狈出逃的女人。
我是国内知名服装品牌“月安”的创始人兼董事长。
我的女儿,林念安,十八岁,亭亭玉立,聪慧过人。
她刚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清华大学的经济管理学院,现在正在我的公司实习,熟悉业务。
“妈。”
念安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拿着一份文件走过来,眉头微蹙。
“妈,公司设立的那个‘启航’助学基金,我在审核今年的申请材料时,发现了一份很特别的申请表。”
“哦?”我有些好奇。
念安把那份申请表递给我。
申请人叫顾希,申请的理由是家庭贫困,父亲下岗,靠打零工为生,还有一个常年卧病的继母。
很普通的贫困生申请。
但我的目光,落在了父亲那一栏。
上面填着的名字是:顾建社。
籍贯:我离开的那个小县城。
原来,张妍离开他之后,他又娶了一个。
十八年了。
我以为这个名字,早就在我的生命里彻底风干了。
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再次出现。
念安抬头看着我,她知道我的过去,眼神里带着询问。
她把决定权,交给了我。
我拿着那份申请表,指尖划过“顾建社”那三个字,内心平静无波。
然后将那份申请表,放到了旁边“不合格”的那一堆里。
我抬起头,对上女儿的眼睛,平静地说:“他的各科平均成绩,不符合我们的硬性标准。”
“下一个。”
念安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去处理别的文件。
晚上,我回到家,看地方台的财经新闻。
正在报道老工业区的改造项目,镜头扫过一条破败的老街道。
画面里,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环卫工,正费力地挥动着大扫帚,清扫着一地的落叶和垃圾。
寒风吹起他花白的头发,他的背驼得像一座山。。
镜头一晃而过,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个人,是顾建社。
他最终,活成了他年轻时最看不起的那种,在底层为了生计苦苦挣扎的人。
我拿起遥控器,面无表情地关掉了电视。
给自己倒了一杯拉菲。
殷红的酒液在杯中摇晃,映出我如今从容而精致的脸。
有些人,有些事,早就被我扔在了十八年前那个遥远的站台上。
连同那个叫顾建社的名字一起。
顾建社视角:
从林月坐上那趟南下火车的那天开始,我的世界就失去了颜色。
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站台上,直到火车变成一个看不见的黑点,直到站台上的工作人员开始清场。
我才像一个被抽掉脊梁骨的木偶,踌躇地回到那个冰冷的,被称为“家”的地方。
没了林月,我才发现,这个家根本就不是家,只是一个空壳子。
没有了她热腾腾的饭菜,没有了她深夜为我亮着的灯,没有了她忙碌的身影。
家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和冰冷。
张妍的腿,成了我甩不掉的麻烦。
她开始变本加厉地跟我要钱,抱怨我没本事,让她丢了工作。
我们每天都在争吵,为了钱,为了一切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不再伪装那副柔弱可怜的样子,变得刻薄又贪婪,天天到家里来要钱,闹得鸡犬不宁。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真面目,在一次剧烈的争吵后,我将她彻底赶了出去。
我因为“作风问题”被厂里开除,成了整个家属院的笑柄。
没过多久,又在裁员的大潮中,彻底下岗。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张妍时,她只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第二天,就卷着铺盖,嫁给了一个跑长途的货车司机。
走的时候,她连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
我一个人守着那间阴暗的北屋,吃着冷锅冷灶的饭,才迟钝地明白,林月当年的每一份付出,有多么珍贵。
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她。
想她做的热乎乎的饭菜,想她熨烫得平平整整的衬衫,想她深夜为我亮着的那盏灯。
可她走了,被我亲手逼走了。
我开始戒酒,四处打零工,在建筑队搬过砖,在码头扛过麻袋。
我想存钱,去深圳找她。
可中国那么大,深圳那么大,人海茫茫,我连她的一个影子都找不到。
直到有一天,我在报纸的财经版面,看到了“月安集团”的消息,看到了董事长林月的照片。
照片上的她,自信,优雅。
我为她高兴,也为自己感到无尽的悲哀。
我们终究,活成了两个世界的人。
儿子顾希高考那年,成绩一般,只考了个本地的普通大学。
他想申请助学金,我从学校的宣传栏里,看到了“月安基金”。
我让他去报了名。
我知道,我是在痴心妄想,是在自取其辱。
果然,他没被选上。
我一点也不意外。
这是她对我无声的审判,我该受着。
后来,我年纪大了,干不动重活了,就托关系做了环卫工,负责清扫老城区的那几条街。
我每天都在这条街上,从天亮扫到天黑。
我幻想着,有一天,能看到她坐着黑色的小汽车,从这里经过。
哪怕,只是隔着车窗,再看她一眼,就一眼。
可我等到头发全白了,也没等到。
我在我那本泛黄的日记本上,写下了最后一句话:
“我总以为善良是给予,后来才懂,对一个人的不公,是对全世界的伪善。林月,如果人生能重来,我只想好好爱你。”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