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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林卫国这场大病,像从鬼门关口硬生生打了个转。烧是退了,可人也像是被抽走了筋骨,虚得下地走两步都直冒虚汗。管教看他这样子,暂时也没安排重活,就让他跟着老弱病残组,在农场院子里干点零碎杂活,算是恢复期。

马师傅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每天默默地干活,吃饭,睡觉。自那天说了那几句关于他儿子的话之后,就再没跟林卫国有过什么深入交流。但林卫国能感觉到,这沉默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有时候他咳嗽得厉害,马师傅会不动声色地把他手边那稍微热乎点的水缸子推过来;晚上睡觉,看他被子没盖严实,也会顺手帮他掖一下角。

这种无声的照顾,在这冰冷残酷的劳改农场里,显得格外珍贵。林卫国心里记着这份恩情,也更加确定,这位马师傅,绝非凡人。他私下里悄悄问过同监舍那个稍微面善点的犯人,关于马师傅的事。

那犯人压低声音说:“老马头啊,听说以前在南方哪个大城市里,是个挺有名的裁缝,专门给……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做衣服的。后来不知道咋回事,犯了‘投机倒把’的大事,判了十五年!啧啧,十五年啊,这身子骨,能不能熬出去都难说。”

专门给有头有脸的人做衣服的裁缝?因为投机倒把判十五年?林卫国心里琢磨着,这年头,裁缝做衣服能犯多大罪?除非……他做的不是普通的衣服,或者,他倒腾的不是普通的布料?他心里画了个弧,但也没再多问。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熬着,北疆的春天来得特别晚,都阳历四月了,外面还是寒风刺骨,看不到一点绿色。每天听着高音喇叭里播放的“学习张海迪,做八十年代新雷锋”或者“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这类昂扬的歌曲,更反衬出他们这群人身陷囹圄的绝望。

林卫国身体慢慢好转,心里对家里和沈兰香的思念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算着日子,家里应该收到他寄回去的信了,不知道娘怎么样了,爹的气消了点没有?兰香呢?她过得好吗?有没有受委屈?

这种期盼和焦虑,折磨得他夜里常常失眠。

这天下午,管教在院子门口喊了一嗓子:“83754!林卫国!过来拿信!”

信!

林卫国浑身一个激灵,几乎是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心脏砰砰狂跳,像是要冲出嗓子眼。他踉跄着跑到管教面前,手都有些发抖。

管教递过来一个皱巴巴的信封,上面是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他娘的口述,请隔壁认字的张叔代笔的。

“谢谢政府!谢谢管教!”林卫国声音发颤,紧紧攥着那封信,像是攥着救命稻草。他几乎是跑着回到了监舍那个属于他的角落,背对着其他人,迫不及待地、小心翼翼地撕开了信封。

信纸展开,那熟悉的、带着错别字的语句映入眼帘。开头依旧是娘那絮絮叨叨的关心,问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干活累不累,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减刑……

林卫国贪婪地看着每一个字,仿佛能透过这纸张,看到娘那憔悴却充满挂念的脸。他鼻子发酸,强忍着。

然而,接下来的内容,却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信里说,他爹林大山,自打他从公审大会上被押走,就一股急火攻心,病倒了。开始只是咳嗽,胸闷,后来竟然咳了血!去县医院看了,医生说是肺痨(肺结核)加重了,情况很不好,需要用好药,静养,可家里……家里为了凑上次退赔的钱,早已掏空了底子,还欠了外面不少债,哪里还有钱买好药?爹只能硬扛着,人瘦得脱了形……

林卫国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爹!那个一向硬朗、脾气火爆的爹,竟然病得这么重!肺痨啊,在这年头,弄不好就是要命的病!都是因为他!都是他这个不孝子害的!

信里的字迹仿佛变得模糊,他使劲眨了眨眼,继续往下看。

更让他心如刀绞的消息接踵而至。

沈兰香的爹娘,看他林家彻底倒了,林卫国又成了劳改犯,死活不同意兰香再等他。他们托人给兰香说了新的亲事,是邻村一个在公社当干事的人家,据说条件不错,聘礼都给过去了,就等着选日子过门了。兰香以死相逼过,哭过闹过,可她爹娘把她锁在家里,根本不让她出门……

兰香!他的兰香!被他爹娘逼着嫁人!林卫国仿佛能看到兰香被锁在屋里,哭得撕心裂肺的样子,看到她那绝望的眼神。他胸口一阵剧痛,像是被人用刀剜掉了一块肉!

还有……信的最后,张叔代笔的语气似乎都带着点难以启齿。

那个举报他、顶替他进了县服装厂的陈志刚,因为“表现突出”,“有技术有能力”,最近被提拔成了服装厂的副厂长!成了厂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风光无限!街上的人都夸陈志刚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是青年模范……

“噗——”

林卫国喉咙一甜,一股腥气涌上,他死死咬住嘴唇,硬生生把那口血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

爹重病无钱医治,兰香被逼另嫁他人,仇人风光得意步步高升……而他,却身陷在这冰天雪地的牢狱之中,戴着“强奸犯”的帽子,前途未卜,生死难料!

为什么?凭什么?!

无边的绝望、刻骨的仇恨、撕心裂肺的愧疚……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感觉不到冷了,也感觉不到身体的虚弱,整个人都被这巨大的、残酷的现实冲击得麻木了。

他维持着看信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生气的石雕。只有那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死死攥着信纸、指节发白的手,显示着他内心正承受着怎样翻天覆地的海啸。

同监舍的人似乎察觉到他这边的异常安静,有人好奇地瞥过来几眼,但看到他那一副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样子,也都识趣地没来打扰。胡彪那几个人,更是乐得看他这副惨样,低声嗤笑着。

天,渐渐黑透了。监舍里昏暗的灯泡亮起,发出昏黄的光。其他犯人陆续洗漱,准备睡觉。林卫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都隔绝了。

夜深了,监舍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林卫国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动了一下。他把那封浸满了痛苦和绝望的信,小心翼翼地、一遍遍抚平褶皱,折好,紧紧贴着自己胸口的位置,挨着那块梅花手帕和沈兰香的照片。

然后,他猛地拉起那床又硬又薄的被子,死死蒙住了自己的头。

黑暗中,压抑到了极致的、无声的痛哭,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肩膀在被子下剧烈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滚烫的泪水浸湿了粗糙的被面,浸湿了胸口的信纸和照片。他咬着自己的胳膊,直到嘴里尝到咸腥的血味,才勉强遏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悲鸣。

爹,儿子不孝!兰香,我对不起你!陈志刚!我林卫国只要还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放过你!

恨意、悔意、无力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撕裂。

就在他沉沦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痛苦中,感觉快要窒息的时候,一只粗糙温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蒙着被子的肩膀。

林卫国猛地一僵,哭声戛然而止。

那只手的主人没有说话。片刻后,一个还带着点温热气息的东西,被轻轻塞进了他的被窝里,挨着他的手。

那东西圆滚滚的,外皮有点焦硬,散发出一股熟悉的、甜丝丝的香气——是烤红薯!

林卫国愣住了。

紧接着,他听到马师傅那极其轻微、几乎低不可闻的叹息声,和慢慢走回他自己铺位的脚步声。

被窝里,那烤红薯的温度,透过粗糙的外皮,一点点传递到林卫国冰冷的手上,那丝丝缕缕的甜香,钻入他被绝望充斥的鼻腔。

在这暗无天日、冰冷彻骨的绝境里,在这他几乎要被噩耗彻底击垮的深夜,这一块突如其来的、带着体温的烤红薯,像是一道微弱却无比温暖的光,瞬间照进了他冰封的心底。

他没有动,也没有掀开被子,只是感受着掌心那份实实在在的、滚烫的温度,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似乎不再全是苦涩。

马师傅……这块红薯,他是从哪里弄来的?他为什么……

绝境之中,这来自陌生人的、无声的善意和温暖,像一根细细的蛛丝,悬住了他不断下坠的灵魂。

这点人性的微光,能支撑着他在接下来的漫漫刑期和重重危机中,继续走下去吗?马师傅这看似随意的举动,背后又藏着怎样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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