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到!”
这一声尖利的嗓音,划破了凉国公府上空死寂的空气。
蓝玉深吸了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领着身后早已等候多时的全家人,快步走向大门。
府门大开,门外站着一队杀气腾腾的锦衣卫,为首一人,正是那位曾经与蓝玉有过数面之缘的指挥同知,蒋瓛。
而在蒋瓛身前,一个身穿大红色蟒袍,面白无须的太监,正手捧一卷明黄色的圣旨,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蓝玉认识他。
此人名叫王惧,司礼监掌印太监,皇帝面前最得宠的内侍之一。
此人心思狠毒,手段酷烈,是朱元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软刀子。
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一个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两个轻易不会同时出现的人物,今天却联袂而来,这其中的分量,不言而喻。
蓝玉心中冷笑一声,但脸上却立刻堆起了谦卑又惶恐的表情。
他快走几步,当先跪倒在地,身后,妻子郑氏,义子蓝春,以及一众家眷奴仆,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罪臣蓝玉,恭迎圣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将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王惧的目光从跪在地上的蓝玉身上扫过,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清了清嗓子,展开手中那卷沉甸甸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不阴不阳的尖细嗓音,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有开国辅运推诚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凉国公蓝玉,屡建战功,朕甚嘉之。然,其自恃功高,骄横不法,纵容家奴,侵占民田,私纳元妃,其罪甚大!”
圣旨的开头,全是蓝玉在自己《罪己疏》里写过的内容,但从皇帝的口中说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重的巨石,狠狠地砸在蓝玉和他家人的心头。
郑氏的身子,已经开始微微发抖。
蓝玉却跪得笔直,头埋得更低了。
王惧顿了顿,似乎很满意这压抑的气氛,继续念道:
“朕念其于捕鱼儿海一役,有不世之功,兼之其有悔过之心,今上疏罪己,情真意切。朕不忍加诛,从轻发落。”
“兹削去凉国公爵位,降为凉国侯,食邑俸禄减半,以儆效尤!”
“轰!”
听到“削去公爵”四个字,跪在后面的家眷们,响起了一片低低的惊呼。
大明开国至今,因罪被削去最高等级公爵的,蓝玉是第一个!
这不仅仅是荣耀的丧失,更是皇帝表达极度不满的一个危险信号。
王惧的嘴角,笑意更浓了。
他故意停顿了片刻,等那股恐慌的情绪蔓延开来,才不紧不慢地念出了圣旨的下一段内容。
“然,国之北门,尚有虏寇骚扰。蓝玉虽有过,其能尚在。朕恩准其所请,命其前往辽东都司,任征虏左副将军一职,节制辽东兵马,戴罪之身,为国戍边!”
这一段话,让跪在前面的曹震等人,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
总算……是准了。
爵位没了,但兵权还在,最重要的目的达到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这口气松完,王惧接下来的话,就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为体恤蓝玉远行,朕心甚忧。特派司礼监太监王惧,为钦差监军,总览辽东钱粮军需,代朕督察。”
“另派锦衣卫指挥同知蒋瓛,率缇骑一千,随行护卫,以保尔沿途周全。”
“蓝玉,你当感念朕之苦心,好为之!”
“钦此!”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整个凉国侯府门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这哪里是体恤?这分明是上了两道最沉重的枷锁!
一个监军太监,节制你所有的钱粮命脉。
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带着一千双眼睛,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这就好像是给一头猛虎的脖子上,同时套了两条最坚固的铁链,而且铁链的两头,都牢牢地攥在皇帝自己的手里!
曹震的拳头,瞬间攥紧了,额头上青筋暴起。
蓝春的脸色,也变得一片煞白。
连郑氏这样不懂军政的妇人,都从这道旨意里,嗅到了那浓得化不开的杀机。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蓝玉的反应,却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伏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肩膀一耸一耸,竟是哭了出来。
“罪臣……罪臣谢主隆恩!”
他抬起头,脸上已经老泪纵横,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狼狈不堪。
他一边哭,一边用额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
“陛下天恩浩荡!陛下竟还念着臣的安危,派王公公和蒋指挥护臣周全……臣……臣万死难报!万死难报啊!”
他的哭声很大,充满了感激和忏悔,演得情真意切,天衣无缝。
跪在他身后的曹震和蓝春,看着自家主公这副模样,全都愣住了。
他们想不通,这明明是火坑,为何侯爷还要做出这般感激涕零的样子?
王惧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痛哭流涕的蓝玉,那双狭长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满意的神色。
在他看来,蓝玉这副样子,才是一个被皇权彻底碾碎了傲骨的败犬,该有的模样。
他慢悠悠地走下台阶,亲手将圣旨递到蓝玉的手中,用一种很是亲切的语气说道:
“侯爷,快快请起吧。地上凉,别伤了身子。”
他又转向旁边的蒋瓛,笑着说:“蒋指挥,你瞧瞧,咱家就说嘛,凉国……哦不,凉国侯是忠于陛下的,陛下的苦心,侯爷他都明白。”
蒋瓛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块脸上,挤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着蓝玉拱了拱手:“侯爷忠勇,卑职佩服。”
蓝玉这才被曹震等人搀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接过圣旨,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珍宝一般,双手都在发抖。
他擦了一把眼泪,对着王惧,露出一个极其卑微的笑容。
“让王公公和蒋指挥看笑话了。实在是……实在是圣恩浩荡,罪臣一时情难自已。”
王惧笑眯眯地摆了摆手,随即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侯爷,陛下说了,让您早日启程,为国分忧。您看,这行装什么的,准备得如何了?咱家寻思着,咱们三日后启程北上,您看如何?”
这话听起来是在商量,但语气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三日!
时间竟然如此仓促!
蓝玉心中一凛,但他脸上却不敢有丝毫的犹豫,立刻点头哈腰地应道:
“全凭公公做主!罪臣这就去准备,绝不耽误公公和指挥大人的行程!”
“嗯,那就好。”
王惧满意地点了点头,最后又深深地看了蓝玉一眼,这才带着蒋瓛,转身离去。
看着那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府门前压抑的气氛这才稍微松动了一些。
“侯爷!”曹震第一个冲了上来,满脸急色,“这……这皇帝也太狠了!这哪是让您去辽东,这分明是把您押送过去啊!”
“是啊义父!”蓝春也急道,“有这两个人在,我们……我们还怎么……”
“都闭嘴!”
蓝玉突然低喝一声,打断了他们。
他那张刚刚还老泪纵横的脸,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眼神变得无比冰冷。
他看了一眼周围还跪着的家眷和下人,沉声道:“都起来吧,回府!该做什么做什么!”
说完,他便拿着那份圣旨,头也不回地朝府内走去。
直到进入了密室,确认四周再无外人,曹震才终于忍不住,一拳砸在了桌子上。
“侯爷!这可怎么办?三日!时间这么紧,我们很多准备都来不及啊!而且带着那两个瘟神,我们路上什么都做不了!”
蓝玉没有回答。
他只是将那份明黄色的圣旨,缓缓地放在了桌上。
他的手指,在那份圣旨上轻轻地抚摸着,目光落在了“凉国侯”和“征虏左副将军”那几个字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十分镇定。
“慌什么?”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焦急的曹震和蓝春,嘴角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圣旨上写的东西,难道不都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吗?”
“削爵,是为了敲打我,做给满朝文武看的。”
“监军,是为了控制我,这是皇帝必然会下的一步棋。”
“至于时间仓促……”蓝玉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是因为,他怕了。他怕我留在京城的时间越长,变数就越多。他想尽快把我这条疯狗,赶出南京城!”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再次投向了遥远的辽东。
“圣旨已下,木已成舟。是祸,也是福。”
“祸,是我们在明,敌在暗,处处受制。”
“福,则是我们终于拿到了离开京城这座囚笼的,唯一一张通行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