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听室的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
空间狭小,空气里是灰尘和老旧塑料混合的沉闷气味。
墙壁上贴着已经发黄的隔音棉,一台硕大的盘式录音机和一台卡座式录音机占据了桌子的大半。
钱主任抱臂站在门边,像一尊门神,浑浊的眼珠在深度眼镜片后面,审视着江城的一举一动。
江城没有理会他。
他戴上白色的棉布手套,动作轻缓,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牛皮纸物证袋的封条被小心翼翼地撕开。
一个透明的塑料磁带盒被取了出来。
里面的磁带,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TDK。
江城拿起磁带,对着灯光检查。
带身、标签、卷轴,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撬动或拆解痕迹。
他打开卡座录音机的仓门,将磁带平稳地放进去。
“啪嗒。”
仓门关闭。
整个房间只剩下老旧设备通电后发出的微弱电流声。
钱主任皱着眉,不耐烦地清了清嗓子。
江城的手指,在播放键上轻轻按下。
“咔。”
一个机械的轻响。
磁带开始转动。
扬声器里先是传来一阵“嘶嘶”的底噪。
随即,两个男人的声音,穿越了两年的时光,突兀地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响起。
一个声音温和、沉稳,带着学者特有的从容。
那是恩师陈国栋的声音。
另一个声音,则透着一股子油滑与谄媚。
“陈教授,您是咱们江城法学界的泰山北斗,这个案子,还得请您多费心啊。”
“企业的改制,要严格遵守法律程序,不能搞暗箱操作。”陈国栋的声音传来,不急不缓。
“是是是,我们当然一切都听您的。就是这里面有些账目,比较复杂,我们也是怕出岔子,想请您做个顾问,把把关。”
“顾问费嘛,绝对不会让您白辛苦的。”
江城面无表情地听着。
这些对话,前世他在法庭上,在卷宗里,听过、看过无数遍。
每一句,都像一把钝刀,曾在他心里反复切割。
钱主任靠在墙上,已经开始打哈欠。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一个不甘心的新人,在做最后的挣扎。
录音在继续。
那个油滑的声音,在反复铺垫和暗示之后,终于图穷匕见。
“那陈教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一个短暂的停顿。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然后,陈国栋的声音响起。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
就是这一句。
这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被当年的公诉人解读为默许和接受。
结合赵立东的“证言”,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钱主任的嘴角,撇出一丝嘲讽。
听到了吧,小子。
铁证如山。
然而,江城却在此时,猛地按下了停止键。
“滋——”
声音戛然而止。
他没有说话,只是按下了倒带键。
磁带发出“吱吱”的尖锐啸叫。
他将进度条退回到那句关键对话之前,再次按下了播放。
“……那陈教授,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嗯,就按你说的办吧。”
江城又一次按停。
倒带。
播放。
一次。
两次。
三次。
钱主任的哈欠打不下去了。
他皱着眉,盯着江城,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在搞什么鬼。
“你到底要听几遍?”
江城没有回答他。
他闭上了眼睛。
前世,他为了给老师翻案,曾将这段录音听过不下万遍。
他甚至自学了声纹分析技术,用一台破旧的电脑和简陋的软件,将这段音频的波形图看了无数次。
那时的他,没有权力,没有资源,只能在绝望中反复寻找那不存在的希望。
而现在,他拥有了前世的全部经验,和一个远超这个时代的冷静大脑。
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从对话的内容上抽离。
他开始倾听那些声音之外的声音。
房间的背景音。
空气的流动。
电流的杂波。
再一次。
“……那陈教授,这件事就-就这么定了?”
油滑的声音因为紧张,出现了一个微不可查的结巴。
然后是那个致命的停顿。
大约零点八秒。
就在这零点八秒里。
就在陈国栋那声“嗯”出现之前的零点三秒左右。
幽灵出现了。
那是一处断裂。
录音中一直持续存在的,一种来自老式日光灯镇流器的、频率极低的“嗡嗡”背景音,突然消失了。
它消失了大概只有零点一秒。
随即,又重新出现。
但再次出现的“嗡嗡”声,在频率和音量上,与之前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别。
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被剪断后,又被笨拙地重新接上。
虽然接上了,但音调,已经变了。
这个破绽,在1998年,用当时市局技术科的设备,几乎不可能被发现。
它太微小,太隐蔽了。
但它骗不过江城那双被未来二十年信息洪流淬炼过的耳朵。
剪辑。
这是剪辑过的录音。
江城猛地睁开眼睛,按下了停止键。
他转过头,看向钱主任。
“钱主任,这盘带子,是伪证。”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炸雷,在死寂的监听室里轰然炸响。
钱主任愣住了,随即嗤笑一声。
“小同志,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你说它是伪证?你凭什么?”
“凭我的耳朵。”江城站起身,指着那台卡座录音机。
“你再听一遍。”
他不等钱主任反应,再次按下了播放键,并且将音量调到了最大。
刺耳的电流声和人声充满了整个房间。
在关键的那一句话前,江城的手指精准地指向扬声器。
“听这里!”
背景音在那一瞬间的断裂,被放大的音量衬托得无比清晰。
虽然依旧短暂,但已经能被捕捉到。
钱主任脸上的嘲讽,凝固了。
他不是技术人员,但他管了一辈子档案,听了一辈子录音。
这种不自然的断层,他听懂了。
“在关键答复出现的前零点三秒处,背景环境音有一次断裂和重叠。”江-江城的声音冰冷而专业,不带一丝感情。
“这说明,‘嗯,就按你说的办吧’这句话,是从另一段对话里剪辑、然后拼接上去的。”
“当年的技术鉴定,为什么没有发现?”钱主任下意识地反问,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因为他们的设备太落后,或者,做鉴定的人,根本就没想过要去发现。”
江城一字一句,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敲在钱主任的心上。
钱主任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他看着江城,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终于明白,对方不是在胡闹。
他是有备而来。
他手里握着一把足以捅破天的刀。
江城关掉录音机,小心翼翼地取出磁带,放回物证袋里。
他没有立刻封存。
他将物证袋推到钱主任面前。
“钱主任,根据《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七条,人民检察院审查案件,对证据有疑问的,可以进行补充侦查。”
“我现在正式提出申请。”
“我需要将这份作为‘赵立东涉嫌诬告陷害案’关键物证的原始磁带,立即封存,并由我亲自护送,送往公安部第一研究所,进行声纹频谱分析和剪辑痕迹鉴定。”
公安部第一研究所!
中国最顶级的刑事技术鉴定中心!
钱主任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
拒绝?
他拿什么理由拒绝?
对方的程序,无懈可击。
对方的怀疑,有理有据。
他作为一名档案管理者,唯一的职责就是遵守规定。
而规定,此刻正站在江城那一边。
他看着桌上那份薄薄的物证袋。
它不再是一盘普通的磁带。
它是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而江城,就是那个亲手递上引信的人。
“我需要你出具一份《物证移交清单》。”
江城的声音,将钱主任从震惊中拉回现实。
“写明物证名称、数量,以及移交原因:申请上级技术部门进行司法鉴定。”
“这……这要处长签字……”钱主任的声音干涩。
“张处已经签过字了。”江城将那份《请示报告》拍在桌上,指着末尾张海峰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报告里已经明确写明,‘申请对封存于陈国栋案卷中的原始物证进行司法技术鉴定’。”
“你的职责,只是执行。”
钱主任彻底没话说了。
他看着江城那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知道,江城检察院的天,要变了。
不,是整个江城市政法系统的天,都要变了。